第18章 拒盟

“事情就是如此。”端睿王二公子陶策講完七皇子的死與晉世子的相關,嘴唇有些發白地擦了把汗。澤年遞給他一杯茶,他接過,看了他一眼:“多謝六殿下。”

一時屋中三人靜寂。陶策喝完放下杯,看着沉思的太子和發呆的六皇子,補充了一句:“兩位放心,蕭世子并無大礙。雖在牢中,但無人敢怠慢。”

澤年握緊了手,心中焦灼并未減輕半分,沉聲道:“兩天了。”

平冶看向他:“不能妄動。”

他們不能請旨摻入此案審察。不說平冶政于戶部,澤年職于吏部,無權幹涉,更有人人認為晉世子屬東宮一黨的緣故。宮中人皆知蕭世子與六皇子交情深厚,這個關頭牽扯入案,必定有作假案的诟病和把柄。

不能涉入,無法旁觀

前所未有的無能攫住整顆心髒,由此引發的無邊憤怒與痛恨無處安放,偏生還要他打碎一一吞咽,千磨萬穿地碾出三個割心的字:“我知道。”

平冶用力掰開他緊握的手,轉頭問陶策:“如今定下誰人主審了麽?”

“還沒有,三皇子收押,刑部看守,大理寺從旁協助。”陶策身為大理寺少卿,所知比旁人多,道出了此案中最至關重要的一個突破點:“陛下異常慎重,很可能令歐陽丞相、趙太傅、順親王三位大人同案輔審。”

“順親王?”平冶掀開眼簾,微微放松了些,言簡意赅一字評論:“好。”令宗室中最大的和事佬作輔審,看來父皇……

“邊境的信也該到了。”他看着左手食指自言自語。

陶策不明就裏,倒是平冶雙眸一亮:“你修書給了赫連安将軍?”

澤年沉默點頭,一旁陶策也精神了起來。

邊境地帶,戰争如家常,赫連氏代代為将,已成把守邊關的活門,縱然帝王忌憚,也難以一時裁撤。此時若快馬送來一封邊疆告急的軍書,威帝難免會再三斟酌,不便對流着一半赫連血脈的蕭然下重手。

更何況他是晉國世子。已經有一個世子死在了慶宮,死過一個,就夠了。

“那便看父皇最終拟誰人為主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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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刮過食指,輕聲道:“皇甫飛集。”

陶策一愣:“什麽?”

澤年一字一頓:“最好讓陛下拟三皇子皇甫飛集為主審。”屈起的手指又一根根緊握,他垂着睫掩住眸中變幻,“就讓蕭然的收捕人作此案的主審。既然髒水是他潑的,那就讓他自己也髒在其中。”

澤年拍拍陶策肩膀:“你也得注意點身體,後頭還有你忙的。”他又轉向平冶笑了笑,“殿下,我手頭積了些陳年舊案,一時攪翻難免有些動靜,得有您一個首肯。”

平冶見他終于展開笑顏,松了口氣:“去吧。”

“當不了前鋒,也就只能做個後備了。”他自言自語着走出宮室,取下別在腰上的紙扇,合着扇骨,持着輕輕敲擊在有四個血指印的掌心上。從背面看姿态風雅,無人會看出他兩夜未合眼。

“殿下,真要如六殿下所說的做麽?”陶策憂心忡忡,“真讓三皇子主審?”

平冶凝望着離去的柳衣背影:“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也不過如此了,就按他的想法來吧。”

上一回是大慶皇子殺晉世子,這一回倒了過來,這冤障,最好此次勾銷。

皇甫飛集輕步邁向天牢,站定在牢門外,細細打量獄中人。

他本就是一襲黑衣,而今端坐于光線昏暗的牢獄中,發如鴉,衣如夜,眼神不好的來客,只能看清他背上那只金線所繡的揚翅朱雀和一段金雕镂花腰帶。朱雀振翅,仿佛不日将翺以翔。

便是身困囹圄,他的脊背仍是挺直。

“蕭世子,天牢滋味,你可還喜歡?”

蕭然聞聲轉頭,幽暗中一雙眼碧波愈顯。

他手中撚着一朵茅草編成的花,轉了轉,指尖靈動:“尚可。三殿下尊步挪來,是來審我的?”

飛集悠然笑起:“不錯。昨日父皇下了旨,竟讓鄙人淩駕于衆位大臣王爺之上做這主審。世子,你說這是我之殊榮,還是你之不幸呢?”

蕭然轉着指間草花,唇角笑意在他眼中極為刺眼:“是殿下與我之共幸。”

“飛集願聞其詳。”

他笑得更為坦然:“這還需要多語?三殿下,七皇子之死的種種,不都與你的計劃相悖麽?該有的兇器不見,不該在場的人偏偏下獄,你這幾日難道沒有因這窟窿輾轉難寐?好在皇帝陛下龍目清明,遣了你來此善後,這難道不是殿下之幸?”

飛集一手負于背,指尖輕輕擊打掌心,仍然不動聲色:“我大可搜足‘證據’,斷世子為殺害大慶皇室之罪人,還可趁此斷東宮之妄圖,一舉兩得,又有何不可呢?”

“我既然願意任由三殿下押來天牢,自然是有些東西可保命與證清白。”他拈高指間的花,語氣微微悵然,又有些森冷:“七天了,三殿下,我已等了七天。若我是你,七天時間,足以我讓敵對者身首異處,滿門流放。可這就是你們的大慶,暗流洶湧,即便猛虎貪狼咆哮于門戶,你們仍然有餘力先內鬥。以皇室血脈為餌致另一皇室血脈于死地,這就是你們皇甫氏,這大慶的皇家。”

“君王之業,當枯骨百萬。樹敵一千,廣友三萬,殺障礙之血親,活輔佐之衆臣,古往今來,莫不如此。我大慶如是,前朝之亡晉亦效此。世子今笑我百步,又如何敢斷言來日必不冷血如我?若世子更勝于我,行至千步萬步,又當如何開脫?”他輕扣手指,緊盯那一雙異族瞳孔,“我殺皇甫澤年,是因他礙我業路,不殺世子,是我始終認為,世子還未确定陣營,非我明敵。而今時隔兩年,我再問世子一次——蕭然,你可願助我踏上那九五之尊?我皇甫飛集能給你晉國的,必然不比皇甫平冶少。”

牢中人靜靜把玩草花,直到那假花亂了形态,重新變成一根枯黃茅草。

飛集等了半晌,又開口補充:“若世子肯答應,我可再給世子一件禮物。”

牢中少年頗有興趣地擡頭:“是什麽?”

“一個完好無缺的,自由的皇甫澤年。”

一時指怔草落,一時心魂俱亂

——很難去形容,他聽到這一句話時的感受。

像是久旱枯田得滄海,千年枯骨得白肉。

像是……冰寒墳前,千枯花永開不敗。

一個完好無缺的,自由的,只屬于他蕭然的人。普天之下再沒有人能給得起這樣慷慨的承諾,太子不能,那傻子本人也不能。這禮物給得這樣痛快,絕對,美妙到剎那之間動搖曾經堅如磐石的意志。

飛集将他的失神收入眼中:“世子不妨再考慮一陣。”說完,他負手将離,突然聽見背後的冷硬回答:

“不必了。”

連一個轉身的時間都不足。

飛集沒有再征求,只是駐足等了一會,确定牢中人确實不會反悔後,輕嘆而去。

“看來,是我低估了世子的抱負,也高估了世子的情意。”

他在昏暗中撚起那根茅草怔了許久,每一口呼吸都艱澀,每一聲心跳都沉重。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憑什麽那人能成為他的籌碼?他是他的誰?沒有他皇甫六,他蕭然照樣能痛痛快快地長命百歲,子孫滿堂,沉浸在萬丈紅塵之中。

情意……?那樣虛無缥缈不知定數的東西,又算得了什麽?

他飛快地在腦中胡思亂想,手指不自覺地又折出了一朵千枯花。

那個人曾指着書頁對他說:“銀樹十丈,千花血紅,開之引蝶千萬,可入藥,可染色,可共有情人立相思誓;落之鋪地覆野,異香十裏,醉人于蒼茫天地。其短開長敗,短盛長枯,是為人間第一絕景。蕭然,你見過千枯花開麽?”

他畫了狗尾巴草給他,他便信了,真不知從何處來的盲目。

他想恥笑那人的癡愚。

可拼命封于心的一點艱澀和拼命埋藏的一點念想,卻從皇甫飛集說出那一句話時開始萬馬脫缰。

皇甫飛集終究沒有定蕭然的罪。在困了他二十日,日以繼夜地審問盤查後,三位輔審大臣與滿座樞機一致認定蕭世子與七皇子之死無關。真實兇犯在大理寺雷厲搜查下抓獲,為七皇子侍讀。

兇犯供認不諱,三皇子親拟罪狀,威帝過目,株連滿族。

至于晉國世子,自然是當釋放的。

蕭世子被護送回宮時,三皇子特意選了這個時辰,邀六皇子煮茶聽琴。

“工部十一人,吏部二十四人,戶部二十六人,各地縣丞太尉不計數……”三皇子未念完,苦笑道:“六弟,你從哪翻出這一樁樁的?陣仗這樣大,是想連根拔了我杜家?你不怕父皇怒極反疑?再者,這麽多把柄,你一口氣全亮了,”他喝口茶潤潤,眼鋒微轉,“以後還拿什麽和三哥鬥呢?”

對面柳色繡棠的六皇子撫着紙扇笑得春風滿面:“都是些小手段,蚍蜉難撼大樹,吓一吓杜老就罷了,哪裏就唬得住三哥了?至于以後麽,自然還有更大的驚喜,于你于我都如是。”

兩人打太極一般你來我往,沒一會兒,待不住的六皇子合了扇,腳底抹油跑了。

皇甫飛集将那一沓用來換晉世子出獄的卷宗一炬而盡,而後執起杯,以茶代酒,澆地而傾。

他以祭奠的姿态向他的六弟致敬。

來日,不知你我之死法,誰會更舒服些。

皇甫六馬不停蹄地沖回宮中,那個大嗓門的婢女小愛正端着濃黑的一碗藥準備送入,他趕上去劈手奪了,在晉小世子門口轉了幾圈,而後狠狠踹開門,端藥而入。

晉小世子倚在床榻上,看着炸毛的來人。

六皇子端藥碗,恨恨磨牙:“我要再信你,我就是白癡,天下第一等的白癡!”

作者有話要說:  此處結尾就是連回楔子那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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