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婚宴(下)
司儀開始高喊:
“一拜天地——”
他不動聲色掃了一眼堂中客。
“二拜高堂——”
飛集趁着轉身之際,再一次巡了一圈賓客。
“夫妻對拜——”
他已不抱定什麽期望,轉向旁邊這個蓋着紅蓋,名義上将與他同衾共穴的妻子。
突然一個行色匆匆的人影擠進賓客中,總是蒼白的臉因急促趕路而泛起紅暈,他望過來,正與飛集相對,毫無芥蒂地朝他漾開一個祝賀的笑容。
飛集低下頭去,夫妻成親禮節完畢。
唇角揚着,是真切的歡欣。
新人禮成,衆賓舉杯拍慶,一陣人聲與禮樂的喧潮中,人相擠,摩肩擦踵,澤年擔心與蕭然走散,就使勁地抓着他的手,拽着他往堂外走。
待擠了出來,蕭然晃了晃手,面無表情:“你抓疼我了。”
澤年連忙松手,挽起他袖子一看,手腕上果然一個紅手印。他心裏懊惱心疼,嘴上卻依然硬着口氣:“大老爺們,皮糙肉厚的,疼點算什麽?”
蕭然的眸子裏碧光流轉,笑道:“這可是你說的。”說罷拉了他就走:“讨喜酒去。”
澤年咳了一聲,想起紀神醫的醫囑,暗嘆一氣,仍是随着他往酒席去了。
那一邊臨王妃送入了喜房,妯娌孩童們鬧新娘子,而新郎官正在席上挨個碰杯,凡來敬者不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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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君皆來敬酒,一句句祝賀落入左耳,他仰首一飲而盡,所聽喜話右耳出。
“祝賀王爺大喜。”陶策同樣舉了杯來,大理寺事務多,以致他差點錯過三殿下的大婚,因此杯中酒滿,他執之作賠禮。
陶策正要喝下,飛集卻奪了他的酒杯,一飲見底。
一旁的青年賓客們直笑王爺豪邁,陶策卻一時結巴,乃至喚錯了稱謂:“三殿下?”
他卻聽着舒坦,擱了陶策的酒杯,再飲手中酒,才笑說:“你素來體弱,少喝為好。”
滿堂三百拍手客,國都十萬祝賀語,我豈還缺你慶賀?
衆賓宴歡,未到天黑幾無人離席。澤年與蕭然坐在衆貴族之中,太子與太子妃最早離去,平冶還過來囑咐了澤年幾句少酒早歸的話。而沒了東宮在場,一群人就抛了尊卑,在酒席上吆五喝六,幾個纨绔将喝花酒那套搬了下來,将少出宮的易持聽得目瞪口呆。四皇子華凡就職于兵部,素日是個穩妥樣,今日幾杯好酒入肚,在席上放開了自我,談天說地之餘不乏風趣幽默,時不時說得衆人破口大笑。
澤年更是笑得喘不過氣來,一面揉着肚子一面趴在桌上:“了不得,四哥了不得!上得了軍營下得來酒席,只差一個閨房之樂了!”衆人哄笑,華凡笑罵:“老六,你可悠着點,我看咱們這麽多兄弟,将來定屬你最懼內。到時要是被六弟妹欺負到無一張草席,眼淚汪汪地來求救,四哥的門可不會給你開!”
衆青年大笑,蕭然湊到他耳邊咬耳朵:“我的門定然鎖着。”澤年聽此欲罵,卻又聽見他還有後話:
“你出不去。”
他頓時嗆到口水,咳到滿臉通紅,更惹旁人笑話。
華凡再滿杯,眼望向王府內,面上是笑意,眼中是酸楚,仰首灌酒,落入是假慷慨,真悲歌。
明心在此時擠了進來,扯着澤年衣服道:“六哥,我先回宮去了,你可勁兒玩吧!”
澤年還沒法回答,蕭然一邊給他順着後背止咳一邊看向明心:“那公主小心點。”
明心綻出燦爛笑容,打開了左手中的小食盒,從中一眼相中那顆碧琉璃似的糖果,撚了出來硬塞到蕭然口中:“沒什麽能送蕭哥哥的,先給你一顆糖!”
澤年轉了頭來看到那一盒子糖果,問道:“明心兒,也給六哥一顆呗?”
明心撚了一顆紅色的也塞到澤年口中,然後蓋了盒:“不能再給了!我就這麽多了。”
澤年見蕭然因猝不及防而咽了糖,自己也嚼着吞了,還捏了捏明心鼻子:“小氣鬼兒,路上和你悅儀姐姐挨近點,直接回宮不準亂跑,知道麽?”
明心龇牙:“我曉得啦,你快和太子哥哥一樣啰嗦啦,姐她今夜要留在三皇兄這裏,我一個人也無事的,你就是小瞧我。”澤年聽了卻不放心,起身要送她回宮,被明心堅決拒絕了,便改口道送她出王府。蕭然本想同他一起,澤年卻道不用,另一邊易持又拉住了他,便罷了。
可這一等,卻等了許久,也沒見他回來。蕭然見天漸黑,心中更是莫名起了一股燥熱,直想起身去找人。正并此時,一個丫鬟悄悄過來叫他:“世子,六殿下一時上了酒勁,奴婢們扶去廂房歇着了。殿下正叫着世子名字,世子要去看看麽?”
蕭然心弦一勒,點了頭便拱手向席上衆人請別,易持喝得大舌頭,扯住他喋喋不休:“好兄弟,裏要上喇去?”
“我找你六哥去,你繼續盡興,不必等我。”蕭然心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扯出皺巴巴的袖子,轉身也不細問就跟了那丫鬟走,時而頭微漲,胸膛發熱,他也只當是喝完酒吹了風,一心想着皇甫六,便沒去在意。
越走越離喧嚣遠去,他感嘆這臨王府寬大,不由得催促那丫鬟走快些。
若在平日,他定然心中存疑,可此刻不知怎麽的,頭腦發熱,胸膛發熾,滿心只想着那個人。
想着他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那雙眼若氤氲起來該是怎樣?那三指寬的腰帶解了該是如何的光景?
連蕭然自己都沒察覺出什麽不對勁,只覺得此刻所想天經地義,全無從前的矛盾複雜。
七拐八轉到了園林深處,丫鬟指着廂房說六殿下在裏頭,他便急不可耐地上前推了門,想見到皇甫六的心情從未像此刻這樣熾烈。
但門一開,一股幽香撲面而來,蕭然腳一軟,直接栽了進去。
丫鬟只負責領人來,此刻已原路返回,此處再無他人。
悅儀關上門,看向倒在地上的少年,臉微紅了一紅,蹲下去輕撫他的側臉,柔聲喚道:“世子?”見無反應,她又大膽喚了出來:“蕭然?”
躺在地上的人突然一動,努力睜開了眼,費勁抓了悅儀的手蹭着,眯眼長笑。
悅儀耳根火燒一般,被他一個笑容迷得不藥自醉,恍了半天神才努力去扶起他:“蕭然……我們到那去,好麽?”她攙着他走向床榻,迷亂的高挑少年摟着她的腰,喘了幾口氣,聲音還帶着點鼻音:“好……”
他出乎意料的重,悅儀花了大力氣才将他丢到了榻上,面紅耳赤地順了一會氣,便想去給他解帶寬衣。
她給了明心一盒糖,那丫頭臨走時定要和六哥說一聲,而蕭然在側,她那樣喜歡他,肯定要給他一顆珍稀的糖果。盒中的糖五顏六色,卻只有那一顆與蕭然的眼眸顏色相似,因此她只會拿那一顆。至于六哥,一聽見小妹要獨自乘馬車回宮,不管有多少人護送,也必然要策馬一路暗暗陪護的。
由此,吃了那一顆加了特殊藥料的蕭世子,便到了她的掌心中。
她本就對他心存愛慕,縱然虛長了他兩歲,但她美名享譽大慶,追慕者數不勝數,自認與他可般配。
且胞兄一直有意拉攏蕭世子,明裏暗裏常想給她牽線,無奈尋不到良機。
而今日——還有比今日更好的機會了麽?
悅儀克制住欣喜與緊張,看着倒在榻上的心上人,小心地想解了他那一身朱雀衣,卻又仍是十分局促。她瞟到世子手上戴了一枚紅指環,怕待會磕壞,便輕手想去解下。
那竟是枚罕見的紅珊瑚指環,悅儀剛褪到指節,榻上迷亂的人突然屈指成拳,緊緊抓住了那枚指環。一時之間,悅儀又是驚吓又是羞怯。
身體在發熱。灼燙之中,心髒跳動的聲音異常的大。
這又是難受,又是隐隐歡悅的感覺,讓蕭然昏昏沉沉如墜夢境之端。
仿佛……他也曾有這樣的經歷。
仿佛……仿佛有一個人……
是了,那人貼了他額頭,而後嚷着什麽,抱起他徑直奔跑,到了另一個地方,那人将他輕放在軟被中,他貪婪地嗅着其中的清香,而後感覺到那人剝了他衣物,擰着毛巾給他擦拭滾沸又冰冷的身體。
是了,那人先前還含了一口熱水,對着口渡給了他。
他睜開過眼,但是看不清,而後又隐約聽見那人說着什麽。
是什麽呢?
小東西……小東西……幸而你遇到的是我……
蕭然猛的睜開眼,心如雷震。
是了,是了,就是那個人,就是他。
他突然聞到一縷近在咫尺的脂粉香,迷迷糊糊看見了一個粉色人影,神志頓時一凜。
蕭然握緊拳頭,以一點痛覺争來片刻清明,跌跌撞撞的掙紮了起來,一頭撞在牆上。
一個溫香軟玉的身體靠近他,蕭然卻在那具明顯是女子的軀體的觸碰下愈加清醒。他推開人撞到門上,掰開了門,踉踉跄跄地沖了出去。
模糊視線裏看見一個水池,蕭然毫不猶豫,縱身跳了進去。
悅儀看見這一幕,吓得魂飛魄散,近處卻無人可叫,忙提了裙跑去喊人。
蕭然濕漉漉地從池中探出腦袋,眸子森冷。見人跑遠,他費力從池中爬出,晚風一吹,他打了個寒顫,直接摸向王府的後院。
他想正門怕是難以靠近,幹脆摸到牆壁,越牆而過算了。
一個個地,都當他是文弱書生好拿捏?他反拍了自己一掌,驅散那股又燥熱又甜膩的藥勁,摸到了院牆。
借着一株低矮灌木,他蓄力踩上,奮躍一跳,手抓到了牆頭,又奮力兩腳蹬上,随後成功地蹲到了牆頭上。
他望着外面冷清的小街道,正想跳下去,突然聽見有馬蹄聲達達而來,平息的心跳又突然劇烈了起來。
毫無遲疑的,他憑着一股直覺喊了出來:“澤年!”
馬蹄飛快近來,柳色繡棠衣在昏暗街道裏如炫目的光,那個人焦灼的聲音落在他耳中有如天籁:
“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