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期末考試結束後,申海走出教室,轉到無人處停下,低頭掏出手機發了短信給聞牧舟:“你還在學校嗎?”

他還留着聞牧舟的手機號,那是之前當筆友的那段時間裏對方報給他的。然而互亮身份之後,聞牧舟就默默拒絕了短信聯系。

申海早就無視了聞牧舟“早些忘掉我”的告別語,如今似乎直接連帶着把他所有的囑咐都當耳邊風了。聞牧舟的消極回應反而被當作了默認與鼓勵,申海一日不見他就按捺不住,降溫給他送壺湯,下雨向他借把傘,俨然陷入了單方面的熱戀中。

聞牧舟看着手機屏幕,目光若有所思地停了兩秒,然後放下手機轉了個身,繼續整理辦公室。地板上擺着兩只紙箱,其中一只已經裝滿。聞牧舟正将一疊疊的書籍與文件夾裝進剩下那只箱子裏,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了響動。

申海倚在辦公室門口,微微喘着氣說:“我猜你應該是在這兒打包東西。”

“……”聞牧舟有時候,也是有點震驚于這個小朋友的臉皮之厚。

“這些是要搬回家去過暑假嗎?”申海問。

“是的。”

“我在樓底下看見你的車了。”申海一邊說一邊就俯下身,輕輕松松抱起了箱子,“我幫你搬下去吧。”

“哎,不用——”聞牧舟阻之不及,只能看着他青春矯健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意氣飛揚、遍身落滿光的年輕人,還沒來得及被時光染上一絲陰霾。

聞牧舟将剩下那只紙箱封上膠帶,扛在肩上走下樓梯,半路上遇見了空手折返的申海。申海伸出雙手想接,聞牧舟搖搖頭說:“沒事,不重。”申海便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兩人把箱子裝進了聞牧舟那輛車的後備箱。申海看着聞牧舟合上車後蓋,低聲說:“教授,開學見了。”

“你也要回家了吧?”

“嗯,我明天的火車。”

聞牧舟拉開車門:“上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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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海一呆。

“你幫我搬了東西,我請你喝杯咖啡。”

申海難以置信地眨眨眼,忙不疊坐上了副駕駛座,像是生怕他改變主意,刷拉一聲扯出安全帶系上了。

聞牧舟眼中有淡薄的笑意一閃而過,卻又很快被某種更深的情緒取而代之。

咖啡館依舊離學校很遠。聞牧舟舉起杯子滋味寡淡地抿了一口,望着對面雙手捧杯珍而重之啜飲的少年,開口道:“以前,我做過一個課題研究,主題是青少年在全球文化影響下的語言變化。”

申海沒想到他會提起這茬,一時無法領會用意,只能用眼神表示疑惑。

“我假扮‘阿紫’時跟你提到過的那些腐文腐漫,是流行文化的一部分,所以也被我寫進了論文中。而且,出于某種投石問路的私心,我在這部分着墨比較多。那篇論文後來流傳甚廣,許多業內權威看過,我的同事也都看過。”聞牧舟笑了笑,“你猜猜我收到過怎樣的反饋?”

“教授……”

“就事論事的,說主流文化之外的糟粕不必認真對待,三五年後便會被淘汰。發散思維較強的……那可就不僅僅是針對論文了。”聞牧舟語調悠然得近乎冷漠,“你大概會以為高校學府的文化氛圍,會比其他地方開放包容。其實理想終歸只是理想。”

申海急了:“我知道,我也有體會啊!但是事在人為,只要我們——”

“大學離世外桃源太遠了,當教授更談不上高枕無憂。”聞牧舟垂着眼,這番話說得語氣平穩,“我家幾代為人師,我之下大概不會有後代了,但我從小到大,從未想過去做教書以外的事情。為此我放棄了多少、付出了多少,不足為外人道。任何一條路上,有所得必定有所失。比起虛無缥缈的愛情,我更願意保全這既定的人生路線。”

“……”

聞牧舟終于擡起眼睛,望向申海的表情,低低笑了一下:“大人就是這樣無趣。”

申海哽了半晌,才從結了白霜的肺腑籲出一口寒氣。

“為什麽?”

聞牧舟端起咖啡,發現自己手指在打顫,又掩飾性地放下了。

“你明明對我也有感覺。你就是有。”申海咬着牙,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沒有,你一開始就會幹脆拒絕,不是嗎?我不求什麽山盟海誓,只是想親近你照顧你,明明是世上最單純的事情,為什麽要那麽……那麽……”

聞牧舟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我老了,申海。你還沒看清大人的本質嗎?幾十年前發着誓要抗争到底的,現在一條條的都妥協了。”

他顯得疲憊而消沉。申海猶豫了一下:“我不是這個意思……”

“可我就是這個意思。”聞牧舟笑道,“你這樣聰明,早就該看穿我了。別說我的心是肉做的,哪怕它真是冰塊,到現在也該被你捂出裂縫了。可我玩不起,我真的玩不起……只能投子認輸。”

他說着示弱的話語,卻将申海整個人都覆上了一層堅冰。申海艱難地試圖透過冰層呼吸:“我願意等。”

“申海!”

“我想好了,等我走出這座校園,多少變得可靠一點了,就回來找你。就算不能行走在陽光下,我可以偷偷地喜歡教授,教授也可以偷偷地喜歡我呀。”申海說着又高興了一點,“你放心,我膽小怕事得很,不會惹麻煩的。”

聞牧舟險些動容。

他的笑容已經挂不住了,不得不低下頭去:“你一點都不膽小,你比我勇敢多了。大好年華,何必為我這種人委屈自己?認清了我的真面目,就別再浪費時間了,去找一個能夠親近你、照顧你的人吧。”

或許連聞牧舟自己都沒有發現,這是他第一次讓申海看見自己真實的情緒,有些惆悵,又有些悲涼。

他像要取暖般雙手捧緊了咖啡杯。

申海沉默片刻,突然伸出雙手貼在了他的手背上。那雙掌心仿佛比咖啡杯還燙上幾分,代替唇舌傾訴着什麽。然而手的主人只是說:“我明白了……謝謝你的咖啡。”

他說完就起身離開了。聞牧舟撐着額頭坐在原地。

——

“看看是哪班車?”洛宇問。

魏晉從口袋裏摸出火車票,洛宇湊過腦袋看了看,又擡頭比對了一下車站顯示屏上的班次表:“沒晚點,快進站了。”

“嗯。”

魏晉拖着箱子,洛宇幫他提着旁邊餐館裏打包的飯盒。兩人十分默契地離開大廳,走到車站大門外相對隐蔽的牆角,望着眼前的人來人往,一時都沒有開口。

“大姐,住店伐?幫你們帶過去好伐?”“地圖要不要來,地圖!”

“你之前好像說過要去法國讀暑期班?”洛宇提高嗓門蓋過周圍嘈雜的人聲。

“對,先回家待一陣再過去,讀一個月。”

“法國那邊時差是多少啊?”

“六小時。”

“哦……”洛宇似乎考慮了一下,沒再多說,“一個人去多注意安全。”

“嗯。”

又是片刻無言。

“本地一日游、三日游……”“提行李嘞,一只箱子五塊,一直幫您提上車……”

魏晉轉頭望了望洛宇,發現洛宇也正看着自己。他生出一股吻別的沖動,然而光天化日之下,實在沒這個膽量。并且氣氛十分不對。對方顯然也進行了類似的腦內活動,表情忍耐着移開了目光。

魏晉無聲地嘆了口氣,突然感到垂在身側的手被拉住了。對方握得死緊,幾乎弄痛了他。

“你記着我說的話。”洛宇用幾不可聞的音量說。

其實無需他提醒,魏晉心裏早已把他在自習室裏說的每個字翻來覆去揣摩了幾百遍。

“給我點時間,我想跟你好好談戀愛……我不信這有多難,多下點功夫總是能學會的……”

“歪,小麗啊我到了,你哪兒呢?”

魏晉一方面覺得“學會”這詞的思路似乎有哪裏怪怪的,一方面卻感動到差點當場丢盔棄甲。洛宇就是有這個本事,讓他明知不可,卻拼盡全力都劃不上那道休止符。

“你的車進站了。”洛宇說。

“嗯。”魏晉磨磨蹭蹭地不想走。洛宇低着頭朝他靠近過去,無聲地張開雙臂擁住了他。魏晉深吸一口氣,懷着一種揪心的幸福将臉埋到了洛宇肩上。

如果暑假結束後洛宇回心轉意……如果以後再也沒有擁抱的機會……他掏心掏肺地想跟這人在一起,卻也是掏心掏肺地不願這人被掰彎。怎麽辦呢?

傻孩子,你還可以去死呀。魏晉充滿自我厭惡地想。

——

送走魏晉,洛宇坐上回學校的地鐵,從口袋裏摸出一只袖珍記事本,咬着筆杆陷入了沉思。

這小本本上記錄了他開始懷疑自己喜歡魏晉之後的記下的種種數據。洛宇說要利用這幾天多取樣,并不是說着玩的。然而這幾天裏他忙着争分奪秒跟魏晉共處,根本沒空歸類記錄。

洛宇翻到空白頁,琢磨着總結一下自己的觀察結果,然而筆杆都快咬斷了,那一頁上依舊空空如也。

魏晉在害怕,洛宇也一樣。他當了十幾年順風順水的天之驕子,頭一次體會到了情況完全脫離自身掌控、想解決都不知何從下手的茫然與惶惑。

你不能這樣。你當着魏晉的面吐過一次,他沒有絲毫安全感,你不能再出任何錯,一個錯都不能出……

毫不出錯的戀愛是什麽樣的?洛宇望着地鐵黑洞洞的窗口,有點發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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