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驚為天人┃銀碗盛雪,明月藏鷺

往前倒退一個月,若有人告訴沈獨,他會因來自背後的暗算而重傷垂死,他會置之一笑;往前倒退七天,若有人告訴沈獨,他會在天機禪院千佛殿被人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他會深覺荒謬。

可如今,前者發生了,後者也跟上了。

六合神訣這等功法的霸道之處,非修行之人不能了解。

即便是當年已有“第一仙”美譽的顧昭與他交戰,也無法在激戰之中,打亂他經脈勁力的運行,一絲一毫也不能!

穩如磐石,若清風吹拂之山崗,似明月曠照之大江!

可眼下,竟然在這神秘僧人一指之下崩潰!

就算他是方才心有旁骛,就算他眼下功力只有七成,可要以這看似平平無奇的一指之力,擊破六合神訣本身牢固堅穩的運行,需要施展之人擁有何等恐怖的修為?

吐血的瞬間,沈獨已頭皮發麻!

而在這一片黑暗中,對方一擊得手之後,并沒有半點的詫異,甚至沒有半點的怔然,好像發生在眼前的不過是最尋常的一件事一般。

就連下一式攻擊都沒有任何停頓!

無相劫指點中之後,便略略回撤半分,變指為爪,就要在這極近的瞬間将沈獨擒拿!

換了是任何一個心志稍弱的人在此,被人破去了最根本的功法,只怕早已是萬念俱灰,生不出任何的抵抗之心,就要束手就擒了。

可在這裏的是沈獨。

在對方指爪襲來的瞬間,他不是沒想過就這樣一了百了,反正活着好像也沒什麽意思。可偏偏那一閃念之間,竟害怕死亡。

人活着固然無趣。

可死亡又是一種什麽樣的境界呢?

對于這人世間的一切,他已經無所敬畏,可對于未知依舊心存恐懼。一切一切的掙紮,也不過是為了活着而活着。

那麽這一刻,他依舊要強忍着萬般的痛苦,為自己博那一線的生機!

生死存亡關頭,反應的速度,超越了極限!

沈獨甚至能聽到自己強行壓低自己肩膀時,骨骼轉動的聲音,竟是在這狹窄逼仄的戰鬥之中,硬生生将自己與對方指爪的距離拉開了半寸!

半寸足矣!

“砰!”

寂如閃電,迅比驚雷!

只這半寸的空間,半寸的距離,已經足夠他将自己的右手擡起,五指穿破黑暗,也沾染了空氣裏還浮動着的血花,握成了拳頭,與僧人的手腕,撞在一起!

簡直不像是撞在了血肉之軀上!

硬得令人發指!

若非傳入耳中的依舊是令人心顫的血肉擠壓之聲,他幾乎要以為自己的手是撞在了一塊堅硬的磐石上,有金鐵一般的質地。

疼!

過快的速度,帶來的是猛烈的撞擊。

沈獨險些覺得自己手指都要為這一撞所折斷,但很顯然,對面那神秘的僧人也好不到哪裏去。

手腕本是人薄弱的關節處,即便天機禪院注重外功修煉,也不能将手腕修煉得與拳頭一般。

所以受此突如其來的一擊之後,僧人原本抓向沈獨肩膀的手掌,幾乎立刻為這一股力量所迫,偏離了開去。

“噗!”

精鋼一般堅硬的指爪,擦着沈獨的脖子,深深地陷入了他背後書牆那厚實的木料之中,輕松幹脆得像是戳進一塊豆腐!

沈獨毫不懷疑,這指爪若是落在自己肩膀上,只怕立時就要被卸去一條胳膊!

這藏在暗中的神秘僧人,出手竟然如此兇狠!

他不由為此倒吸了一口冷氣,心裏覺得這與自己素日熟知的天機禪院僧人并不一樣,可行動上卻是沒有浪費半點時間!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受他這一撞阻攔,對方一擊已然落空。還不待對方收回自己的手掌,沈獨已毫不猶豫,一掌轟出!

可竟不是轟向對面的僧人,而是打向了自己頭頂!

六合神訣雖然在方才被擊潰,可其強大之處便在于,僅僅過去了片刻,它已經在他體內自動地流轉凝聚。

這一點力量,與僧人交戰,或恐有些捉襟見肘。

可用來逃跑,絕對足夠!

“咔嚓!”

木材瓦片,應聲而裂!

澎湃的掌力,幾乎在擊出的瞬間,便在這千佛殿的殿頂轟出了一個直徑三尺餘的大洞!

一時間木梁碎屑飛如亂雨,金瓦殘片抛似濺雪!

夜深了。

山間的月竟然出來了。

清冷的月光自這破洞口灑下,一瞬間照在了沈獨那精致但充滿戾氣的面容上,照亮了他那一雙幽暗的、藏着旋渦的深眸,也照見了那一角雪白的、不染半點塵埃的僧袖!

倉促間,沈獨什麽都沒有看清。

月光照落的瞬間,他眼底只掠過了那一片白,接着便毫不猶豫,一跺腳之間,已從與那僧人的對峙之中脫出!

渾然一道飓風,直接自這破洞中騰身而出!

這時候,哪裏還顧得上什麽驚動誰不驚動誰?

生死關頭,他腦子裏只有“逃命”二字!

打從一掌拍碎千佛殿殿頂的那一刻開始,沈獨就知道,今夜之事,勢必在天機禪院,乃至于整個武林,掀起軒然的波濤!

夜幕下的天機禪院,安靜得猶如世外桃源。

他方才破殿頂而出的那動靜,是何等驚人?

幾乎就在他騰躍而出的同時,就有不少功力深厚的和尚聽見了,立刻睜開了眼睛。更別說千佛殿附近恰好還有走動的弟子,聞聲擡首,便大大吃了一驚!

月光下,竟是一道深紫色的魅影,從千佛殿的殿頂越出!

一身孤絕戾氣,渾似妖魔!

只靜了那麽片刻,四下裏便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不外乎“敵襲”“來人”“妖魔休走”之類的。

可不管他們的聲音有多洪亮,沈獨統統聽不見!

耳旁,只有那呼嘯肆虐的風聲!

強行運功逃命,他周身經脈都出現了恐怖的滾燙燒灼之感,可身體內湧流着的鮮血卻給他以冰冷的錯覺,刮面來的寒風吹得他四肢百骸都要凍僵!

天機禪院無數佛殿經塔,都從他腳下飛掠而過。

沈獨覺得就算是自己上一次躲避大半個江湖的追殺,都沒有這樣快過!

那禪院中響起的無數驚呼,無數怒喝,只三五個呼吸間,便被甩在了身後!

眨眼,便越過禪院的範圍!

山林間還有未化的殘雪,他衣襟上還有這未幹的血漬,想也不想,便從這不空山的高處一躍而下,順着那盤龍似的山脊,乘風滑下!

強勁的山岚,一面牆似的倒過來。

沈獨喉頭一甜,血腥氣已重新湧了上來,心肺間有如刀割一般疼痛,幾乎要在這瞬間沖垮他的理智。

意識模糊間,他只竭力地扭轉了身,回首看去!

于是便看見了,那一道雪白的身影——

夜墨藍,月金黃。

山巅的天機禪院,此時竟也有一股磅礴壯闊的氣勢。千佛殿不遠處便是一座高高的佛塔,先前與他交手那僧人便淩立于佛塔之頂。

僧衣一襲,迎風吹卷,如玉皎白!

許是那墜落的雪沫太密,許是他傷重已不自知,又許是相隔的距離實在太過遙遠,這一刻沈獨的視線竟是模糊的。

他看不清那僧人的面目。

就連那挺拔雪白的輪廓,都是隐約的。

長夜裏,暗天下,白月裏,飛雪中,只有這一道身影,只有這一抹雪白,不似站在那佛塔的頂端,而似站在所見者心底觸不可及的幻夢中……

目光清澈渺遠,橫越虛空。

沈獨隐約能感覺得到,他看見了自己,也注視着自己,可這目光中到底含着怎樣的深意,卻也仿佛一場幻夢般,在這無邊的夜色與月色裏模糊。

煩惱忘了。

憂愁忘了。

生死的危機也忘了。

浮現在他腦海中的,竟然是昔日在竹舍中讀過的經文裏的一句話,八個字……

銀碗盛雪,明月藏鷺。

說的,不就是這和尚嗎?

驚為天人呵。

于是,那麽一聲複雜的呢喃詠嘆,也忽随着那一道幻夢似的雪白身影,遠了,模糊在了風裏。

“善哉……”

……

塔頂上,只餘那僧人立着。

清隽的面容平靜如許,看不見半分怒意與惱意,脖頸間那一串挂珠已斷,左手卻依舊握着那持珠十八。

塔下有擔憂的聲音響起:“善哉師兄,你沒事吧?”

他不答。

仿佛根本沒有聽到那聲音,只遠遠注視着山下那闖入者方才消失的方向,入了禪定一般,目光深遠而幽寂。

清風振衣,慈悲不改。

山岚卷起他衣袖,淺淡的白旃檀香息散入冰冷的空氣,變得幽微而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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