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夢一場┃白日浮華夢一場,夢醒,酒痕猶在人失散

在考慮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 沈獨心裏已經為和尚找好了一萬種冠冕堂皇的理由。

比如, 他破了空色戒, 他日肯定會受罰;

比如,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他瞞着所有人救下自己的事情必定東窗事發, 屆時天下的麻煩都會找上來;

比如,天機禪院外面還有更多苦難的衆生等他去渡;

……

只是在這一句話真正說出口了之後,這原本準備來說服和尚的種種理由, 竟一下都變成了鐵砂冰渣, 卡在他的喉嚨裏,一個字也出不來了。

好像再多說任何一個字, 都會打碎他心裏的某一樣東西。

于是沈獨一下就意識到了。

縱使這一萬種理由都不假,可真正促使他發出這般驚世駭俗邀請的原因, 只有一個。

那就是,他想。

對這啞巴僧人動了一點本不該有的心思, 所以希望他能背棄自己原本的宗門,與自己一道,浪蕩江湖。

風也好, 雨也罷。

天氣好的時候, 可以一道泛舟湖上,賞三秋桂子,十裏荷花;天氣壞的時候,可以趁夜往湖心亭,紅泥火爐, 聽雪煮酒。

即便他只有三腳貓的功夫也不怕。

他修煉了六合神訣,是妖魔道的道主,有他在,誰敢動他?他可以護着他,從生,一直到死。

只不過,這一切一切的“比如”和“他想”,目前也都是“比如”和“他想”,在這僧人給出自己的答案之前,誰也不知道會否成真。

沈獨便坐在那塊刻有“小自在天”四字的山石上,用那種強自鎮定的目光注視着僧人,腦子裏卻一下有些紛亂。

像是有風過,又像是有雲過。

僧人似乎也沒有料到他竟然會發出這般的邀請,正轉動着佛珠的手指,便慢慢地停了下來。

飛瀑流泉,映得天光四散。

那碎玉似的光影,傾瀉在他面上,指尖,讓他看起來好似端坐在佛國蓮臺之上,幹淨而悲憫。

沈獨的心一下就懸了起來。

第一次,他覺得每一刻都像是一甲子那樣漫長,時光被拉長成了一條仿佛沒有盡頭的去路,可終究還是盡了。

在僧人将那悲憫的目光轉向他,輕一搖首的剎那。

有無聲的嘆息,散入了微微潤濕的空氣,然後被那驟然響徹的瀑布的轟鳴砸碎,與那無數在潭面上亂濺的水珠一般,墜回了潭中,歸于不見。

沈獨的世界,恢複了喧嚣。

他有一點奇怪的眩暈,就像是站在間天崖的最高處往下望時候一樣,怕自己一步踏錯,便重新跌下去。

僧人是什麽時候走的,他已然沒了印象。

只知道自己從那種奇怪的眩暈之中醒過來的時候,這小自在天裏面,已經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那種感覺,像極了從一場幻夢中醒來。

有那麽一瞬間,沈獨甚至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又如何到來,更不知道自己做過什麽,又将要去做什麽……

一切都在一種失衡的混沌裏。

眼前擺着的飯菜,已經失卻了所有的溫度。

僧人将食盒留下了。

他就這麽盯着看了許久,慢慢地一垂眸,終于還是将這些盤碗一一收好放了回去,然後起身拎着那食盒,慢慢循着來時的舊路出去了。

午後的日光,出奇地有些熾烈。

周遭所有的山石都白晃晃地,閃得人眼暈,就連周遭的竹海,都在沉默的風中失語。

沈獨覺得很悶。

待走到了他來時所站的湖岸邊,他才一下恍惚地想起,垂虹劍還落在小自在天那個地方,于是又折轉回去取。

在重新摸到劍的那一刻,他想——

現在可以給顧昭回信了。

顧昭是個狠人。

他的人生信條裏面,從來沒有過“等”字,直到他遇到了一個叫做“沈獨”的人。

有着絕好的樣貌,絕世的修為,絕高的地位。

他,無法不等。

“你說,他過了這幾日都沒有回信,莫不是已經死在了禪院裏面?”

高高的山崖猶如接天的刀刃,巍峨險峻,顧昭便在這上面最平坦的一塊山石旁邊坐下,将山石削平,成了棋枰,刻縱橫經緯之線,拈石為子,一枚一枚地下着。

“兩日前飛回去的幽識鳥,現在也沒見回……”

“聽聞天機禪院裏面出了一點亂子,前日有人闖了千佛殿,為善哉一指戳中,至少是個重傷。老奴想,這些天不空山周遭風聲鶴唳,還有本事突入重圍闖進千佛殿的,怕非沈道主莫屬。保不齊……”

站在顧昭身旁的,不再是仲舒,而是個老頭。

他身子矮矮,白頭發白胡子,杵着一根蛇頭木拐,臉上皺紋橫生,一雙眼底卻是精光四溢。

其太陽穴深凹,一看便知是個內功高手。

此刻卻将目光從顧昭的棋盤上移開,向正南方向的天機禪院看去,目光裏有些晦暗。

他說的這件事,顧昭自也是知道的。

只不過……

“若真如此,沈獨如今勢必不好受。只是我總覺得,天機禪院不至于私藏他。如此,原本就有傷的他,如何能瞞過所有人耳目?難不成,剃了個頭,假裝是個和尚?呵……”

話說一半,聽的人沒笑,他自己卻先笑了起來。

老者沒什麽表情。

顧昭只摩挲着指間那一枚圓石,神情裏頗有幾分微妙之處,停了有片刻,才問道:“剛才不久,山上似乎有敲鐘。通伯可知道,是出了什麽事?”

“還不是妖魔道那些人!”

通伯笑了一聲,神情裏多了幾分譏諷。

“也不知是誰在背後撺掇,前幾個時辰竟然圍到了人家山門前,好險沒有被人打回去。老奴使人探得的消息,似乎是有人奉了裴無寂之命,前往天機禪院逼人。領頭的,是崔紅和姚青。”

“崔紅和姚青……”

這兩個人,顧昭也再清楚不過了。

一男一女。

在裴無寂上位之前,他們早已經是妖魔赫赫有名的兇徒,在老道主的時候,就分別出任着間天崖左右使的位置,許久未曾變動過。

外界傳,沈獨極信任他們,他們也對沈獨言聽計從。

但在不久之後,事情就有了微妙的變化。

那年沈獨不知道是腦子裏哪一根筋抽了,在屠滅了一行路經妖魔道的商隊之後,竟然留下了個十六歲的少年,從此養在了身邊。

這便是裴無寂了。

那一年,妖魔道上第一次有了奇怪的傳言,說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沈道主好男色,與這裴無寂過從甚密。

難聽的話多了去了。

當初誰也沒将這少年放在眼底,可誰能想到,過了沒幾年,他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間天崖左使!

原本由崔紅、姚青二人瓜分的左右兩使之位,一下就少了一個,只留下右使的位置。于是他們只能在這上面争搶。

今年你上,明年我上。

可再沒有一個人,能從裴無寂的手裏奪回左使之位。

裴無寂是沈獨養的。

他打他罵他,教他武功;他侮他辱他,也訓他計謀;他折他磨他,也默許他上位。

于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這原本身世孤苦、一無所有的少年,便成了妖魔道上最令人聞風喪膽的一頭狼,有着狠毒的手段,冷酷的屠殺。

“裴無寂啊。”

想想竟有些替沈獨感到頭疼。

顧昭那一雙渺渺似雲山藏霧的眼底,隐約透出了幾分奇怪的意味,可細細咂摸間,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微妙。

其實某一個問題,他私底下考慮過很久。

都說裴無寂不過是個男寵,能有今天不過都是靠着趴在沈獨床上,兩腿一張,在他身下承歡。

可他是見過裴無寂的。

偶爾低眉時,那種注視着沈獨的眼神,實在與傳言中的,不很對得上。

更奇怪的是,他私底下與沈獨談事喝酒時,他從不會提裴無寂,哪怕是一個名字。

“通伯,再看看下面的情況吧。我估摸着,即便他那邊出了什麽變故,也就是今明兩日,不會拖得更久了。”

畢竟,沈獨從來是個聰明人。

顧昭相信,他既然有辦法燃香引幽識鳥與自己傳信,就一定有辦法再探聽到最近的消息,或者有那行事的底氣。

通伯素來是不很看得慣自家主人與那妖魔道大魔頭之間的關系的。

但歸根到底,可能是看不慣沈獨。

只是顧昭都發話了,他再不願意,事情也還是要去做,于是應了一聲,點了頭,便提了輕功往山下去了。

山岚吹拂。

日往西斜。

顧昭用那簡陋的棋子,敲着同樣簡陋的棋盤,腦海中浮現的竟是沈獨的生平,樁樁件件,一時有些惘然:“不殺人,死的便是自己。妖魔道上,哪裏有什麽人情?便是這江湖,又還剩下幾分人味兒……”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但躲藏在不空山的這段日子,卻給了沈獨一種少見的、與世隔絕的清淨,與其說是躲藏,莫若說是避世隐居。

凡塵俗世,皆不能擾。

不能走的時候,每一日都想着要逃脫這困境,回到妖魔道上去,回到那腥風血雨一日無歇的江湖上去;等到能走的時候,卻一下想要停留在這桃源,避開那些憂煩,避開那勾心鬥角永無止境的争鬥。

一切,不過都因為一個和尚。

如果不遇到他……

沈獨想,即便是自己落難于不空山,只怕也不會生出這般想法來。頂多是在這裏過一段清靜日子,卻不會對這個地方,以及某一個人,産生本不應該有的留戀。

目之所及,遠山蒼蒼,竹海搖搖。

沈獨提着食盒走回,看見竹林裏那間自己住了二十多天的竹舍時,一時竟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怔忡。

他站了許久,直到山風吹冷了身子,才重擡步,走了進去。

羅漢床,小火爐,木書案,竹書架,繁經卷,陋南窗……

食盒放在案上。

他的目光從書架上那些或新或舊的經卷上慢慢滑過,最終落回了畫缸裏,将那一幅簇新的卷軸取了出來,緩緩展開。

春蘭未開,蝴蝶已至。

佛陀不過是在渡這天下苦厄之人,可苦厄人卻因此陷入了另一段苦厄之中,為這佛陀濟世的慈悲,沉醉着迷。

沈獨一下就笑了一聲。

他擡手一合,便欲将這畫軸投入火盆燒了,可臨到要扔時,才發現自己很沒出息,不舍得将其毀去。

“還是留着吧……”

時光過隙,忽忽白馬。

彼時彼刻,彼情彼心;此時此刻,此情此心。便都當是白日浮華夢一場,夢醒,酒痕猶在人失散。

何必停留,何苦停留?

寬闊的袖擺,飄飄灑灑。

風裏面,他攜了畫,攜了劍,出了這竹舍,心裏空空,只空茫地朝着不空山那高高的佛頂望去。

他想,如果他還正常,腦子裏該不會冒出這瘋狂的念頭。

可偏偏……

沈獨很清楚,這一會兒,他不僅不正常,還有一種奇怪的、醉酒似的癫狂:“和尚和佛藏,我總該要帶走一樣。”

貧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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