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斯文敗類

谷陸璃家住舊城區的市中心,相比十年前的繁華,如今的老城區已經沒落,周六下午街面上的店鋪都空落落的,鮮少有客。

她去甜品店拐角的圖書牆上随手抽了本《易經》出來,又續了杯橙汁,配了塊芒果千層,悠悠閑閑地靠着落地玻璃窗翻着書曬太陽。

谷陸璃專業學的是對外漢語,這兩年一直輔助導師在編寫發往歐美用的教科書,時常就得翻譯一段四書五經當例文,落下了點兒職業病,如今打開書就想做翻譯。

她兩頁前言沒翻完,甜品店門上懸着的風鈴就“叮咚”響了幾聲。

谷陸璃精神正集中着,猛得就被吓了一跳,一擡眼,只見推門進來那人正直盯盯地瞧着她,半側的一張臉沐浴在冬日的暖陽中,眼角眉梢上跳躍着燦金的小光點,長得倒的确不醜,肩背挺直,站姿端正,目測毛身高——不矮。

當然,他那一頭明顯的小卷毛也實實在在幫他拔了至少兩厘米的身高。

“阿璃?”那人腳下是雙硬底皮鞋,鞋跟将地板叩出清脆的聲響,他幾步走到谷陸璃桌前,試探問道。

“谷陸璃。”谷陸璃将書倒扣在桌面上,起身跟他客氣地打了個招呼,兩手交握疊在身前,擡眼一挑眉,“堯山?”

“宋堯山。”

那人金邊眼鏡上的一對利落劍眉似乎生得格外突出,拉扯着其他五官也一并英氣了起來,他鼻梁挺直,嘴唇微豐,唇角一動便露出右側一顆小虎牙,搭着滿頭的自然卷,莫名顯出些脾氣似乎格外好的詭異氣質來,沒什麽攻擊性——是張讨丈母娘喜歡的臉。

他上下微一打量谷陸璃,略帶了些驚喜地笑了一下,唇角笑意友善溫潤,嗓音也低沉在一個令人悅耳舒适的區域內,語速平緩,遲疑又道,“谷小姐,你跟我以前一個同——”

“——同學長得有點兒像,見笑了,大衆臉。”他右手适才往起一擡,就見谷陸璃朝他微一弓腰,右手搶先他一步向前一探,竟是個示意他落座的姿勢,禮貌地絕了他握手的心思,“宋先生,請。”

宋堯山一怔,擡起的右手默默下壓,抓住椅子靠背往後一拉,就勢便坐下了,挂着善意的笑繼續跟她真誠地客套:“谷小姐,您對大衆臉可能有些誤解。”

“唔,”谷陸璃專注于自身往下落座的動作,聞言眉頭瞬間緊了一緊,仰頭對他敷衍着笑道,“謝謝誇獎。”

宋堯山:“......”

看來,是個不喜別人多提她容貌的漂亮姑娘,倒是特別。

她一舉一動都寫滿不由自主的抗拒,宋堯山看在眼裏,也不惱,待谷陸璃也重新入座,他右手肘支在桌面上虛晃了一下手掌,似笑非笑地又主動問她:“厭男?”

“非常。”谷陸璃坦然應了他一聲,扭臉沖吧臺的小姑娘笑着點頭示意。

宋堯山得了回答又不由多問了句:“到哪種程度?”

谷陸璃聞言意味深長地擡眸瞥了他一眼,擡手不帶一點兒挑逗地就勢摸上宋堯山放在桌面的手背,正大光明地當着正抓着Menu往這邊來的吧臺小姑娘的面,揩了一把新鮮熱乎的油。

然後四目睽睽之下,她結結實實地打了個抖,跟被雷劈了一樣,每根頭發絲都在顫,腮幫子都有演技。

她抖完擡眼真誠地觑着宋堯山,道:“這種程度。”

宋堯山:“......”

小姑娘:“?!!”

“辛苦你了。”宋堯山嘴角一抽,下意識蜷了下手,笑容尴尬赧然。

“客氣。”谷陸璃突然覺得他似乎看起來也很眼熟,心思電轉,反應一滞,随口就接了句,“活着多少都不容易。”

宋堯山:“......”

小姑娘眼瞅着這位新來的客人就快被谷陸璃給噎死了,趕緊一步上前打了個茬,笑吟吟地腦袋一歪,沖他甜甜道:“先生,喝點兒什麽呀?”

宋堯山見底的血槽瞬間就被補滿了,應聲轉頭對着她彎月似的一雙眼,感激地笑出了小虎牙:“抹茶拿鐵。”

小姑娘抿唇趁機推銷:“您喜歡抹茶?那抹茶紅豆蛋糕您要嘗嘗嗎?不甜的。”

“好。”宋堯山又是一笑,直笑得春暖花開,頂着那發型,整個人陽光開朗得像是個小太陽。

尋常都市精英模樣的帥哥多多少少都自帶些疏離感,宋堯山卻意外得俊朗出了幾分親切。

小姑娘讓他笑得莫名有些害羞,轉身時還有些戀戀不舍的味道,兩步一頓,頻頻回首,連帶着送餐時也揣了小心思——一杯茶飲添一份甜品,跑了三趟也沒上齊,不是上錯了切塊蛋糕就是少了茶匙缺了叉子。

宋堯山倒是脾氣溫和也不惱,次次與那小姑娘點頭道謝,禮貌客氣,嘴角蘊着恰到好處的笑,眼神卻淡得辨不出喜怒,三番五次被打擾的不耐似乎都被他巧妙地隐在微長上挑、堪堪被眼鏡框架邊緣壓住的眼角。

谷陸璃不動聲色地掀着眼皮瞅着他倆互動,眼裏宋堯山那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漸漸便幻化成了另外一人的影子。

她手指無意識摩挲着唇角,等那小姑娘回了吧臺,她突然提了個奇怪的要求:“宋先生。”

宋堯山嗓音低沉地應了一聲:“嗯?”

谷陸璃眉頭一斂一放,緩緩道了句:“您能摘下眼鏡讓我瞧瞧麽?”

宋堯山應完她,正低頭解外套大衣胸前的紐扣,他肩寬背闊,內裏衣服的穿搭走的是歐美時尚的範兒,潮流又不失幹練,聞言一怔,再擡頭時,嘴角的弧度也有些淺了,似乎很是意外。

他一語不發,照她吩咐擡手取了眼鏡,跟變魔術似的,眼中爽朗的笑意瞬間就變了味兒。

他擡眸眯眼,不怎麽聚焦的朦胧眼神中依稀凝出些犀利與狡黠,似是饒有興趣地觑了谷陸璃一下,只那麽輕飄飄一個眼神,就讓谷陸璃想走人了。

這不是個好惹的男人,就算找人形婚,這種綿裏藏針的也決計不能要,不然婚後吃虧的鐵定是她,到時候被陰個底掉她還樂呵呵得跟人拱手道謝。

那一刻,宋堯山的形象與沉在她記憶中的那位完美重合,她瞬間想起那人在陰她之前就是這副笑裏藏刀的模樣,帶上眼鏡是完美乖巧三好學生,摘了眼鏡就是斯文敗類衣冠禽獸。

“眼鏡遮住了您的獠牙,請停止您的表演吧,宋先生。”谷陸璃別有深意地道了句,指腹在唇邊一敲,話說得尤其不客氣,頗有些恨烏及烏的意思。她跟她那個戀愛腦就只會窩裏橫的媽相依為命這些年,最懂的就是如何保護自己,雷達異常靈敏,決定下得果斷幹脆,她當機立斷就要拒絕,“宋先生,我想我們不合适。”

“你誤會了谷小姐,”宋堯山聞言意外又是一愣,五官都“咔”一聲僵硬了,他讪笑了一下趕緊複又戴了眼鏡,迅速打碎自己那一臉的機靈勁兒,擡手揉了一把頭頂的小卷毛,揉得整個人都冒出了憨厚可欺的小光圈,讨好地笑着解釋道,“我近視度數挺高的,卸了眼鏡看東西就得眯眼睛,一眯眼睛他們就說我特精明,跟變了個人似的。我大學的時候還演過兩年舞臺劇,跑的龍套不是變态殺人犯就是狡詐小跟班,導演說我這張臉尤其适合這種角色,戴眼鏡跟不戴眼鏡兩個效果,反差萌,絕對天生不是演——”

“你覺得我傻是麽?”谷陸璃面上笑意不散,心裏已是不由遷怒于他生出了幾分厭惡來,犀利得一語打斷他,推了椅子站起來就往外走。

“哎!你聽我說啊,谷小姐!”宋堯山跟在她身後站起來拎着大衣正想追,吧臺裏的小姑娘眼明手快地跳出來一把攔住他:“先生,您還沒付錢。”

“谷小姐!”宋堯山邊低頭掏錢包邊抻長脖子揚聲沖着谷陸璃已經飄遠的背影繼續辯解道,“我說得都是實話啊!”

*****

谷陸璃在外面轉了一圈回家,吃過藥、睡一覺又立馬生龍活虎的陸女士也已經消了氣,見她進門率先給了她個臺階下,招呼她進廚房趕緊喝湯,笑盈盈地柔聲道:“阿璃啊,豬蹄蓮藕湯,美容養顏噠。”

谷陸璃應了一聲,把碗裏的豬蹄全勺出來又丢回鍋裏,站在竈臺前端着碗就灌下去一大半。

“坐着好好喝,女孩子家家的,不要那麽糙。”陸女士拉開椅子,儀态萬千地坐下去,捏着小瓷勺的手指還翹出蘭花狀。

谷陸璃又應了一聲卻不行動,把碗底的蓮藕挖出來三兩下嚼了,一開水龍頭沖了碗就想走。

“阿璃啊,”陸女士見狀喚她,“阿璃你等下。”

谷陸璃立在門口回頭,陸女士細白的手撚着餐巾細致地揩了揩唇角,這才道:“隔壁劉嬸想介紹她小舅子上司弟弟家獨生子的表哥給你認識,你見一下啦?”

“不——”谷陸璃幹巴巴的一個“見”字還沒出口,就見她媽一雙美目已醞釀出了閃爍淚光,左手還擡高舉着個土黃色的葫蘆狀小藥瓶可憐巴巴地晃了晃,谷陸璃只好認命地話音一轉,轉得她自己都想跳出窗臺死一死,“——見豈不是不給劉嬸面子。”

“就是!以後鄰裏關系難做的。”陸女士聞言歡歡喜喜地就把速效救心丸藥瓶塞進了睡衣口袋裏,掏出手機開始撥電話。

“劉嬸啊,阿璃同意啦。”

“......”

“明天嗎?會不會太晚,今天晚上可以嗎?”

“......”

“不倉促啦,年輕人嘛,就是要有夜生活的,晚上出去吃吃飯看看電影泡泡吧,很好熟悉噠。”

“......”

“诶呀,先看什麽照片啦,照騙而已嘛,哪有見一面實在。再說了,我們家阿璃長什麽樣你還不清楚嗎?一見鐘情妥妥的!”

“......”

“那行,就今天晚上,人就麻煩你聯系啦。”

陸女士挂了電話喜滋滋地仰頭瞧着谷陸璃,眼裏的得意滿得都要溢出來。

你媽媽還是你媽媽。

谷陸璃簡直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面無表情地沖她媽比出一個贊的手勢:“你牛。”

*****

過不了半個小時,陸女士就将晚上見面的飯店地址,連帶對方的手機號與定好的餐桌號一起轉發到了谷陸璃的手機上。

她隔着到房門,站在走廊上催促谷陸璃換衣服化妝。

谷陸璃對着鏡子邊拿粉底遮臉上的指印邊揚聲問道:“對方姓什麽?”

陸女士言簡意赅一個字:“宋。”

谷陸璃聞聲眉頭一蹙,一粉撲就拍在了眼睛上。

“宋什麽?”她龇牙咧嘴地閉着眼睛找濕巾。

“劉嬸沒說,”陸女士摳着美甲上的水鑽,回她道,“你自己問喽。”

“行吧。”谷陸璃在屋裏應了一聲,心說宋在荀城也算大姓了,哪能那麽巧呢。

她收拾停當出門,搭車去了偏離市中心有些距離的一家西餐廳。

谷陸璃推門進去時,昏暗的大廳裏面已經坐滿了人,遙遙一望,僅靠窗那桌有個空位。

空座對面的西裝青年正低頭聚精會神地趴在手提電腦前敲着字,一張臉擋得只露出個前額來,頭發貌似挺濃密,蓬得有點兒高,這感覺——似曾相識啊。

谷陸璃眯着雙眼,心裏登時打了個突。

“小姐,請問您有預約嗎?”侍應生上前禮貌詢問。

谷陸璃遲疑了片刻後還是道:“我找24桌的宋先生,謝謝。”

侍應生給她比了個手勢,帶着她穿過半個餐廳。

随着距離越來越近,谷陸璃不止看清了那西裝男電腦旁的桌牌號,也瞧見了他擱在桌面上的金邊眼鏡,以及藏在屏幕後的一雙銳利有神的深邃星眸。

這才分別不過四個小時,果然就——

“嘶。”谷陸璃倒抽一口涼氣,越發篤定宋堯山心思深沉演技高超,他現在哪兒還有一點兒高度近視的樣子?

不等到宋堯山桌前,谷陸璃轉身拔腿就走,一點兒都不想跟他多糾纏。

“诶小姐?!”那侍應生見狀茫然喚她,半個餐廳的人都應聲擡了頭。

宋堯山也尋聲擡眸,眯眼瞧見谷陸璃背影猛得一怔,卻反映迅速地随手摸了眼鏡戴上,起身追了幾步趕上谷陸璃。

他探手一把攔住她,心思電轉瞬間就明白過來,開口急忙辯白,顯然還沒忘下午那茬,眼神一秒轉換天真可愛小焦急:“谷小姐,真巧啊,我還說姓谷的人不多見,原來真是你?那個你聽我解釋,下午——”

谷陸璃面無表情內心咆哮地斜觑他,腦門登時被“孽緣”倆字“哐當”砸了下,她頭疼地心想她這輩子就腦抽了這麽一回,附加效果還真是無窮無盡了。

這要是被她媽知道她找人形婚,又得大哭大鬧焦慮心悸,灌下去一整瓶救心丸。

“下午什麽事兒都沒發生。”谷陸璃一揮手果斷道,“宋先生咱能翻篇了麽?”

“......呃,”宋堯山遂不及防讓她截了話音,頓了一下又說,“可是我覺得你對我誤解有些深。”

“沒什麽誤解。”谷陸璃鎮靜地仰視他,表情意外堅定,“我只是單純認為我們之間不合适。”

她話音未落,就見宋堯山急着又要開口,只得趕緊搶在他之前又繼續補了句:“不論是形婚還是相親,都不合适。”

“可我覺得很合适,”宋堯山欺身上前,眼神真誠而溫和,耐心地勸她說,“我們坐下來談談好嗎?”

谷陸璃完全不為所動。

這十來年她在她親弟弟手上栽過的跟頭,使她堅決不願跟與她親弟弟疑似同類型的宋堯山有絲毫瓜葛。

可宋堯山卻像是當真被家裏逼得急了,形婚的念頭尤其堅定,見着個也有形婚意思的,就想抓住不撒手。

他倆在餐廳裏兩兩相對站成一雙木樁,一個要走一個不讓,互相都不退讓,莫名就演了一出狗血啞劇。

滿大廳的眼睛齊齊凝在了他倆身上,氣氛異常尴尬。

侍應生立在一旁手足無措,只能幫着勸谷陸璃:“這位小姐,不如您先坐下,跟這位先生有話好好說?”

說個鬼,谷陸璃心道,這還沒完沒了了是吧?

“宋先生,你別逼我開始我的表演。”谷陸璃眼皮一掀突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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