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誤解挺深
好好一個小會議,畫風突然就變了。
好好一個遲肅然,畫風突然也變了。
谷陸璃默然承受着來自整個會議室戲谑眼神的打量,壓着喉頭一句“閉嘴”,只當自己耳聾。
“可不是這樣算的,比你學級高的就都是學姐。”谷陸璃不接宋堯山話茬,遲肅然卻自覺又續上了,他抖了下手上的時間表,又故意在對谷陸璃的稱謂上顯示出些許親昵來,“學弟,你跟阿璃可不是一個系的,對外漢語和人力資源管理差着半個校區呢,你們本科的時候見過面?”
博士生統共就那麽些人,生活又都異常單調,朋友圈也重合了個七七八八,誰認識誰誰不認識誰、誰晚上跟誰聊了天、早上跟誰吃了飯,隔不過一天基本就都傳了個遍,人際交往根本就瞞不了。
“我們——”宋堯山似乎就指着他問這句,鏡片後的眼瞳莫名一亮,正要答話,谷陸璃眼尖瞅見,也不管他打算說什麽,趕在他張嘴前搶先道:“宋學弟是我家鄰居親戚的朋友,前幾天來拜年的時候找不着地方,在院子裏偶遇問過我路,就這麽認識的。”
“哦是麽?”遲肅然生硬地笑了一下,眼神閃爍間含有戒備的意味,他手指下意識捏緊了時間表,偏頭又瞥了宋堯山一眼,“那真是挺巧。”
谷陸璃探頭,目光繞過遲肅然頗有氣勢地斜了宋堯山一眼,宋堯山受了她威脅,眼裏卻煥發出異樣神采,如她所願得也不拆穿她謊言,只溫良地垂眸笑着對遲肅然點了點頭:“是啊,真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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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完課程表,散了會,谷陸璃見時間已臨近中午,就想先去食堂把飯打了。
她脫離大部隊先下了樓,剛進電梯,宋堯山一把按住電梯門就進來了。
“明天是我人生的第一課,很榮幸是與學姐一起合作,還請學姐多指教。”他坦然而又謙虛地沖谷陸璃道,“我沒教書經驗,要是緊張說錯話,還得麻煩學姐幫我圓個場。”
“大尾巴狼,”谷陸璃聞言兩臂一環往身後電梯牆壁上一靠,頗不留情面地諷刺他道,“我看你還能裝到什麽時候。”
“學姐,我不太明白你話裏的意思,我裝什麽了?”宋堯山也不惱,依舊臉上帶了笑,擡手抓了抓頭上的小卷卷,神情微有茫然,“你對我的誤解真的有點兒深,要不然我們一起吃個午飯?我給你解釋解釋?”
“我對你沒什麽誤解的。”電梯門“叮”一聲合上,谷陸璃後背正靠住那一排按鍵,她沒急着按樓層,宋堯山也不催她,垂手任她訓道,“你敢說你不是故意想讓其他人知道我們認識?警告你別想拿怕別人知道我曾經打算跟你形婚來逼我就範。說了你不合适,你就是不合适。”
“我為什麽不合适?”宋堯山聞言也不否認,只追問道,“我倒想請學姐說清楚。”
“就是因為你太能裝。”谷陸璃慢悠悠兩步上前,一手扶着牆壁,一手勾着他的金邊眼鏡往下拉,鎖住他此時再無遮擋、迅速眯起的一雙眼意味深長道,“精明腹黑裝天真純良很累的吧?我現在甚至懷疑,你到底近不近視。”
宋堯山突然笑了一下,也不攔她,好脾氣地垂頭道:“學姐,你好像對我的眼鏡跟眼睛都特別有敵意。”
谷陸璃一臉坦蕩地點了點頭。
“左眼近視575度,右眼725度,我小時候喜歡側躺在床上看書,所以兩只眼睛近視度數不一樣。”宋堯山道,“基本這個位置——”
他往後又小退了半步擠進拐角,擡起一手捂住左眼,眯着右眼說,“——我就看不清學姐你的臉長什麽樣了。”
“那那天在西餐廳,”谷陸璃依然不信,“你為什麽打字的時候不帶眼鏡?”
“金屬框的眼鏡通常有些重,戴上一整天鼻梁會累耳朵會疼。所以如果僅僅是在打字的情況下,我會摘一會兒眼鏡,趴離屏幕近一些,也算是放松了。”宋堯山語氣溫和地繼續解釋,“我本來是戴塑料大黑框的,但是我老板嫌我土又呆,說雖然現在有了隐形眼鏡可以選擇不帶框鏡,但是金邊眼鏡依然是成功男人的默認标配,會給人一種可靠的心理暗示,至于精明腹黑裝純良——”
他似乎被逗笑了,視線虛虛搭在谷陸璃臉上,嘴角弧度漸漸揚了起來,連語氣都輕快了不少。
“——做我們這行的,也算半個心理咨詢師了,見客人第一面,就得從頭到尾将他細致打量清楚,從他身上分析出各種信息,你說我眼神精明或許是因為職業關系,眼神練得比較犀利。”宋堯山說完一頓,居然一塌肩膀主動降低了與谷陸璃之間的身高差,笑看着她追問,以一副求贊同求表揚的姿态說,“學姐,我真得看着很聰明嘛?”
谷陸璃:“......”
“你能要着點——”谷陸璃正驚訝于他突如其來的不要臉,“叮咚”一聲,電梯門又開了。
她下意識轉頭,只見門外站着的正是遲肅然。
“你們倆怎麽半天都沒按電——你們——”遲肅然話沒說完就斷了,錯愕地盯着他們倆,難以置信地話音一轉,跟突然被雷給劈了一下似得,嗓音都顫了,“——這是在幹嘛?”
谷陸璃緊貼宋堯山站着,手指上還勾着他的框鏡,宋堯山眯着雙眼被擠在電梯間的角落裏低着頭,莫名有些像是被調戲了的可憐模樣。
谷陸璃:“......”
啊擦嘞,一世英名要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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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陸璃拎了兩份三食堂的雞絲炒面回了導師辦公室,跟談方方吃了午飯就開始進入工作,結果沒清靜多久,陸女士的微信就開始歡快地往外蹦跶。
谷陸璃将微信提示調成靜音模式擱在桌子上,冷眼斜觑着屏幕上不停閃出的新信息,心塞得不行。
勸她下午早點兒回家的短信攻勢持續了将近一個小時後,陸女士的耐心告磬,直接一個電話過來了。
谷陸璃壓着性子忍住砸電話的沖動,終于敗給了她媽的堅持與她那份可憐的孝心。
她将來電掐斷,用微信不甘不願地回了一個異常簡潔的“好”,她媽那頭終于消停了。
“誰啊?這微信電話雙重轟炸的,催債啊?”談方方就坐在她對面,一偏頭,眼神從屏幕側面露出來,笑着問了她一句,體貼道,“有事兒你就去,今兒才開學第一天,導師不會管的。”
“我媽。”谷陸璃嘆了口氣,“沒事兒,已經回她了,讓我早點兒回家吃飯。”
談方方“噢”了一聲,不太想管別人家務事的同時又客氣地關懷了句:“元宵節嘛,應該的。你媽媽最近狀況好點兒了麽?”
谷陸璃自打本科起就認識談方方,再從研究生到博士,倆人交情也七-八年了,彼此也算知根知底了個百分之八-九十。
“還行吧,跟以前一樣,隔三差五要帶她去看看心理醫生,日常服藥,不發病沒什麽大問題。”谷陸璃指腹戳了一下手機屏,将微信未讀提示點掉,惆悵道,“沒事兒的時候傻白甜,一有事就神經性焦慮,能一路腦補到世界末日自己吓自己,一駭着又驚恐哭鬧、心悸氣喘。醫生說這病成因有她性格因素也有生活環境因素,沒并發抑郁症都是萬幸她性子裏還有占着不小比例的天真、戀愛腦和不着調,時不時跟她的軟弱、畏縮、膽小唱反調。這麽多年過去了,也不求能有什麽療效,只別往重度發展就行了。”
她難得會将家事攤開來與人講,談方方也知她是想找人傾訴了,嘆氣惋惜道:“早上導師還說,九月份有個去歐洲的外派項目,一年期,頭一回遇上不用去韓泰新的,她本來想讓你去來着。你也知道,咱們這行都得出國實操歷練一下才算圓滿,我們都是本科畢業就去當過外教的,就你一直脫不開身。”
谷陸璃單手玩着手機虛着眼神出神,過了半晌才“嗯”了一聲:“她離不開人。有時候也怪我,忍不住脾氣上來就嗆她。”
她媽自打她爸的現任老婆死了,懷揣的複婚夢卻一再破碎開始,就被診出了中度焦慮症,再小的事兒都能讓她腦補得毀天滅地,本來心髒就不好,現在又因病總是心悸。
大夫說,滴水石穿,連心理疾病亦是如此,恐怕她媽以前就已經有了這毛病,只不過初期症狀不明顯且那個時代也沒什麽所謂的心理學診斷。
可說來說去,她媽這半生能打擊她到患病的,也就是她爸甩了她媽離婚那一件事兒。
起因誘因皆是他,而如今,困住她媽的那障目一葉還是他,當真孽緣。
“你就沒想着找個又能照顧你,又能幫你照顧你媽媽的人?”談方方也挺同情她,曉得她單親家庭長大不容易,試探道。
“怎麽可能,我那麽讨厭——”谷陸璃下意識否定到一半,突然就想起早上遲肅然那詭異行徑來,她嘴角一抽,眉頭一蹙一展,舔着嘴唇觑了談方方一眼,頗難以啓齒地正要道,“學姐,我就想問你一句,那個遲——”
她話還沒說完,談方方的手機也響了。
談方方道了聲抱歉,趕緊低頭接手機,張口就喊了聲:“媽。”
谷陸璃手指在桌面上輕敲了敲,結果等了半晌她那電話越打越長,母女倆唠嗑的內容還愈加詭異起來,談方方捂着話筒臉都笑快成橢圓形的了。
谷陸璃笑着搖了搖頭,繼續做她翻譯,等了約莫半個小時,談方方電話才打完。
談方方挂斷電話,擡頭沖她自嘲一笑:“剛才聊到哪兒了?還說你媽催得急,我媽也來了,叮囑我五點半一定要進家門。”
“......”谷陸璃一投入工作基本就自動斷絕七情六欲,遲肅然什麽的也都不怎麽重要了,她讓談方方問得一愣,“得,這還沒到三十呢,我也快老年癡呆了。我也不記得咱聊哪兒了,估計也不是什麽要緊事兒,想起來再說吧。”
“行,也是。哦對,那個我媽呀,噗,”談方方剛應一聲,突然又莫名笑得花枝亂顫,“诶阿璃,我媽剛才讓我問問你,當醫生的男人你喜歡麽?副主任醫師。她想介紹你相親,哈哈哈哈哈!”
谷陸璃糟心地擡頭看了她一眼:“......”
談方方眼瞅着她臉色“唰”一下變得鐵青,越發笑得誇張。
谷陸璃哭笑不得:“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媽對你不好啊。”
“人家指定了要美女,你長得符合條件啊。”談方方手掌托着下巴細細打量她,笑吟吟地羨慕道,“嚴格來說吧,你也不算那種明豔大氣的傳統美人兒,可我總覺得你五官都特會長,莫名有味道,辨識度很高。你像你媽媽?”
谷陸璃聞言笑容一滞,靜默了半晌才自嘲笑了一聲:“我像我爸。我媽說她當年一眼就看上了我爸,說他有着一副不知如何描述的眉眼,眉目間似藏着有故事,鼻峰上像是有鈎子,鈎着你想靠近他,想上前一探究竟,鈎着你離不開他漸漸沉淪。”
可惜了,谷陸璃心裏暗自接着道,于是,她就真的一眼之後再也不願離開了,縱使那人已經離開,她依然願意等在原地,等他回來。
“師姐,”谷陸璃話音未落,像是故意轉化話題般又說道,“待會兒咱倆一起走。”
“成。”談方方讓她一番話攪合得心裏莫名挺惆悵,聞言便順着她道,“咱倆早點兒走,今天路上肯定堵。”
下午五點,谷陸璃心不甘情不願地回了家,她媽踩着高跟鞋,扶着門框翹首企盼,緊張得還啃了啃手指甲,生怕她言而無信似的,見着她上了樓梯,眼神都亮了。
“收拾好了麽?收拾好了我打電話叫車。”谷陸璃也不進家門,只站在樓口對她道。
谷先生的房子在四環外的景觀別墅新城區,公交過不去,地鐵不往那兒修,從她們這破舊的城中心過去七繞八繞打車費都得一百多。
“阿璃啊,你不換身衣服嗎?過節呢。”陸女士自己打扮得端莊溫婉可人,忍不住也溫聲細語地勸谷陸璃。
谷陸璃聞言一抻蓋到腳面的黑色長款羽絨服,跟個黑寡婦似的,眼神比外面倒春寒的天還冷,陸女士見狀頗為識相地就閉了嘴。
正月十五的晚上行人罕至,都擠在車裏回家過節。
她們一步一堵,穿街走巷、能繞就繞,等到了谷先生的別墅外,谷陸璃肉疼地給了司機兩百的車費,卻只換回了七個硬幣和一張收據。
她把硬幣一把塞進褲子口袋,披上外套跟她媽出去。
夜色裏,那一棟棟富麗堂皇的歐式建築蹲在昏黃的路燈下,像是一只又一只沒心沒肺吃人的獸。
谷陸璃內心突然煩躁,下意識跺了一下右腳,跺亮了門前的聲控燈,在一片刺眼的明亮中,這才擡手按了谷先生家的門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