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歸去

無名一路掠過渾澤江與萬佚原,彼時正道與南冥正在兩江交彙口戰得難分難舍。

回到了闊別二十餘年的家鄉,無名不知道什麽滋味,道是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南冥碾過關隘,兩家近百年基業毀于一旦,兩家守護的平民甚至連背井離鄉的機會都沒有,就在南冥的利爪下化為了孤魂。

走時蔥蔥年華,回來已是不惑。

離時繁華城池,歸時枯枝埋骨。

無名甚至不敢回頭,害怕自己會落荒而逃,他這半生浪跡,甚至沒能為自己血親喚魂,實在是不孝之極。

雖大家都已經不認識他,但現在來的只要不是南冥教衆,誰都無妨。

無名看着那支離破碎的關隘廢墟,拿出自己腰上的酒喝了一口。

自從帶了孩子,他已經戒酒有十五載了。

一口熱酒下肚,無名只覺得周身都暖了起來,雙仞山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再看這廢墟,也不覺有什麽蒼涼了。

無名就躺在這廢墟上,等待着。

等了不過十幾日,無名聽說正道跨過渾澤上岸,已經與南冥戰到萬佚原了,再看那山中一線天,南冥教的援軍果然繼續又來。

無名抖擻了一下精神,持刀站起來,恍惚間,他仿佛看見廢墟上站起了無數的身影。

有些人還是記憶中二十年前的少年模樣,天天比劃着要把對方打得滿地找牙。

無名笑起來。

兩家殘餘在各自已經破敗的樓閣中藏着,不敢出門,從空洞中望去,只看見廢墟上有一個影子搖搖晃晃站着,時而笑,時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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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之人都道這人瘋了。

不過現在這世道,不把人逼瘋才叫奇怪。

無名把刀一挺,看着撲面而來的烏泱烏泱的南冥援軍就是沖了出去。

刀在風中起舞,就像無名在山中時練的那樣。

與風戰,與木戰,與水戰。

戰天戰地,戰這萬事萬物!

果然西原兩家出生的血脈,天生就帶着戰意!

要擒這天上浮雲,要踏這地上蕭霜!

南冥教沒見過這等不要命的人,更沒見過這等變化莫測,淩厲煞人的刀法。

南冥援軍感覺自己仿佛不是在和一個人戰鬥,而是一群人,還是一群使着各式各樣叫不出名字功法的人。

南冥第一戰,退。

無名并沒有多得意,只是拿出酒,暢飲一口,死死鎮着這關隘,擔着這刻在他血脈中的責任。

無名在關隘五日,退敵三次,已是強弩之末,當第四次急不可耐的南冥教衆沖出雙仞山的時候無名知道自己今天必會折刃于此。

他忽然看看天幕,那星月俯照大地,千載未改,想必這大道無情,運行日月,也是從未懈怠。

無名忽然悟了,從腰間解下酒,大喝最後一口,提刀迎上。

自己非将身死,而是将歸于萬物。

自己師萬物三十餘載,今日終得機返師門。

師萬物、歸萬物,縱看一生,何其有幸。

縱是白飒臨時悟道,但以這力竭之軀,終是不可能戰過劍聖,五式半就已露拙,第六式脫刀。

白飒連連後退,一個不支,倒在地上,劍聖也無意為難他,只向傅慊而去。

不及白飒再起,劍聖的劍已到傅慊身前。

劍聖沒有用什麽花招,一記刺式,傅慊後退半步,微微側身,那劍入前胸被阻滞,只聽一聲悶悶聲響在傅慊胸前。

劍聖劍一挑,只見一護心鏡“铛”得一聲掉在地上,劍聖一瞥,僵在原地。

鏡子碎裂,可以看見一個“語”字刻在護心鏡背面。

劍聖氣得說不出話,這群人殺時語還不夠,連他身上的東西都不放過。

“你……竟然……”

“這是尋時語前輩臨走時送給尚先生的,”白飒無法及時上前,趕忙一聲高喊打斷劍聖下一劍式,咳了一口血才斷斷續續道,“時語前輩說,若我們再見您就告訴您當初所說都是妄言,望您珍重,勿再惦念他。”

劍聖想說什麽,那劍将出未出,卻忽覺卸力,以劍支地:“時語他……還活着?”

“絕無戲言,若您不信還能問那尋鋒閣閣主,他親自送他大師兄走的。”

尋時語從未入關,其身份這些人絕計無法平白得知,劍聖不知做何表情,再看傅慊,那人一直沒有為自己辯駁,想來現在以他的身份,就是辯解也無人會信,不如緘口不言。

就在兩人對峙的當,忽聽遠處馬蹄飒踏,白飒側頭看出是熟悉的坐騎,盯準一個瞬機,飛身拉住傅慊,那高頭大馬轉瞬至眼前,白飒一扯缰就是上馬。

卻未想那剛才還在地上慘叫連連的護衛不知道向傅慊扔了什麽過去,雖沾身,但二人已脫出。

大漠裏出來的馬跑起來遠非尋常可比,一瞬間就出去數丈,只留衆人一路塵土飛揚。

劍聖沒有追來,逐漸化為煙塵後的一抹黑影。

白飒緊緊摟着傅慊,馬兒不等他指示,自己就向那雙仞山中去。

沖出枯林,卻見遠遠有一群人馬,那界限就在那群人馬之後,越界入山應能突圍。

正想着,兩人忽然被摔飛出去。

不知哪裏來的絆馬索忽然從地裏彈出,這馬被絆倒摔出去的力氣竟也比尋常馬更猛一些。

白飒一直護着傅慊,滑過粗糙沙地,黑衣被血浸透。

這廂剛停下,就聽遠處有拉弓之聲,白飒勉力睜開眼睛,看見那隊人撚弓拉箭。

白飒硬提一口氣,翻身把傅慊壓在身下,用自己的身軀築起一道堅實壁壘。

傅慊愣愣看着白飒,這個人為了忠信,果然是什麽都能做出來。

“白飒,夠了!”

傅慊掙紮,咬牙切齒,感覺自己眼睛滾燙。

“不夠,”白飒死死按着傅慊的手,不讓這個人起身,“你救我的時候我就知道,若我不能以命護你,便是怎麽都不夠。”

一邊說着,白飒一邊勉強笑起來:“尚先生,你不必擔心,這萬箭穿心之苦我已經嘗過一次了,再嘗一次……也不怕了。”

傅慊一直以來都恨不得自己從未練過那毒功,只是這一刻,傅慊又恨自己經脈盡封,使不出半分功力,生生看白飒将為自己而死。

“白飒!你松手!”

那人還是含血笑着,不發一言。

箭已上空,雖不及那日,也是黑壓壓一片,撲襲而來。

就在這生死瞬息,忽聽憑空一聲嬌叱,是聽不懂的語言。

白飒只覺眼前一黑,不知自己被什麽圍了起來,幾乎同時,箭與盾牌相擊打的聲音在周身響起。

兩輪箭射畢,周圍才亮起來。

“尚先生,”穆合缇回頭看兩人,“快走。”

說着又是一匹馬追來,白飒趕緊忍痛起身,拉起傅慊,卻看見後者眼角有一絲水痕。

然不及多想,穆合缇扔給他一面稍小的盾牌:“走!進雙仞山!”

白飒不加遲疑,點點頭,拉着傅慊上馬,一夾馬腹,跑出去時回頭看見穆合缇他們拿出火折子,包着什麽扔出去,那東西落地就化做一灘火焰,那群射箭人的馬受了驚,連連後退。

見穆合缇他們能應付,兩人抓住這個機會,忙繼續前奔。

雖跑過了那群持箭的人馬,前方卻見禁軍也跟着來了。

這邵無晦真是下了狠心,看來不殺傅慊在此不罷休。

“白飒,你自己……”

“尚先生,”白飒打斷對方,“相信我。”

傅慊啞然,白飒把手放進懷裏,拿出那金燦燦的令牌,高高舉起。

“皇令在此!皆退避!”

禁軍首領看那令牌也是大驚失色,不能确定真假,只是趁對方陣型一亂,白飒已駕馬沖過去。

那打頭的公公咬牙切齒,當初讓傅慊白白溜走,沒能要到清冥功功法,這個機會絕對不能放過。

這麽想着拍馬自己追去,只是他的馬再如何也比不上在大漠裏橫行的良駒,眼看兩人要進一線天,當即拉弓,看準那兩人。

白飒側頭瞥見,伸手壓下尚渝的頭,把盾舉到頭上。

“尚先生,低頭。”

傅慊不解,還不及問,只聽“哧”一聲,傅慊忽覺臉側有滾燙的東西灑下。

那箭鋒從白飒左肩鎖骨處突出,若傅慊剛不被白飒壓低,這會兒怕已箭削顱骨斷了氣。

白飒又一口血咳在傅慊身上,頭頂在傅慊發間,整個人仿佛正在漸漸滑落。

傅慊伸手把白飒的手環在自己腰間,緊緊摟着:“白飒,就快到了。”

依稀間傅慊仿佛看見一線天近在眼前。

白飒似乎累極了,忽然小聲有些委屈似的:“尚先生,你以後……不要再用針紮我了……會疼。”

聲音随風入耳,剛那未流盡的軟弱液體,又不知為何擅自漫出,劃過那破損面具後的皮膚,似乎比白飒的血還要燙。

“好,我以後不會紮你了。”

傅慊咬了咬牙,水光漸漸在眼底幹涸,眼神變得陰沉。

“再也不會了。”

馬載着兩人,終是行過雙仞一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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