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微暗的火

辦公室棚頂的風扇轉得無精打采,仲辰仰着看它轉,耳邊是一個抑揚頓挫的聲音,散發着中年男獨特的溫柔。

“你跨市來複讀,既來之則安之。初來乍到H市還沒逛逛吧,要不這周末老師領你去溜達溜達?”

仲辰困得眼睛都快閉上了,胃裏餓得抽抽,半晌,他緩緩動了下伸開的腿,坐直身子,“沒正經事的話我先撤了,謝您,但我對這個城市——”

他說着略作停頓,眼神忽然又遠開,聲音微微下沉。

“不能更熟悉了。”

外面下起雨來,淅瀝瀝的雨聲把偌大的校園襯托得十分寧靜。

仲辰站在樓轉角窗檐下,一邊看着雨打青石磚,一邊聽電話。

姥姥一邊轉呼啦圈一邊喘着粗氣勸,“乖孫兒,咱可別鬧了,痛快回家來吧。聽說你異地複讀那學校學費死貴,你能交上嗎?”

“交上了,全部身家,還有這兩天打工賺的錢,剛好湊齊。”仲辰幽幽嘆氣,“真恨自己少不經事天天買鞋,零花錢萬貫卻揮霍無度……”

老太太樂出了聲,“我乖孫兒可真有本事。但姥姥覺得你跟你媽犟撈不着好處,在哪兒複讀不是讀啊,非要搞什麽獨立。害,你媽也是,四十多歲大姑娘了,都一個人管公司了,還跟你這小屁孩較勁。”

“您閨女可不是一般姑娘,犟起來比驢還犟。”仲辰啧了一聲,“但我跟她放了話,有本事人生獨立就是有本事,您要真想從中調和就別再給我轉錢,不要就是不要。”

老太太樂得停不下來,“逼你媽妥協是不是?”

仲辰哼笑一聲,“害,我只想為十八歲後的男兒尊嚴拼出一線生路,卑微。”

挂斷電話,剛還懶洋洋笑着的男生逐漸斂起表情,黑眸深處聚成一點漆深,望着雨簾。

小時候他喜歡跟爸爸走街竄巷。H市西城區的老弄堂裏只要一下雨就會泛着土腥味,他跟在老爸屁股後頭,兩手插進屁兜裏,叼着根棒棒糖。

“鄰居嬸嬸說我媽比你富一萬倍。”他唆着棒棒糖大着舌頭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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勁瘦英武的仲勇軍挑眉笑,“沒毛病。你說你媽一個D市企業家千金,為什麽看不上地産大亨的兒子?”

“因為看上了老爸!”四五歲的仲辰已經學會了搶答,“因為老爸長得帥!”

“聰明!是我兒子!”仲勇軍高興地把他舉到脖子上騎着,“回家吃飯,看你媽做什麽了。”

當年的辰辰小帥哥拽天拽地,天天去老爸單位後院爬繩梯,九歲就能上樹上房,還能拿繩子捆了一個大活人。

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老爸開始頻繁出差,每年出差兩次,每次六個月。

每次老爸回來,仲辰依舊樂呵呵跟在屁股後頭上街溜達,從一米到一米五再到一米七。

一米七那年,老爸出差挺長時間,後來局裏忽然來了人,帶來一筆撫恤金,連同一紙通知。

仲勇軍同志在某緝毒任務中追擊毒販團夥進邊境某山林,失蹤超過七日,判定死亡。

講道理,以仲辰如今十八歲成年人的心智來分析,真的不能因為一個人七天沒見蹤影就判定人家死亡啊,這也太不講理了。

可局裏人信了,姥姥信了,漸漸地老媽也信了。只有他不信,不信就是不信。

他總覺得老爸是去執行神秘任務,像電視劇裏演的,機密潛伏,家裏局裏都不能透露,得再往高高高層的大領導才知道底細。

“判定死亡”半年後,老媽帶他回去D市接手家裏的公司。他過上了大少爺的生活,但卻一直想搬回H市以前的老房子裏,總覺得會有一天仲勇軍同志忽然就出差回來了。

迫使仲辰最終決定的那根稻草是高考結束後的一起社會新聞。

那時他剛剛雞賊地把自己的分數控制在兩百分以下,準備報考看似最合理的H市電業學院,就看到了那條新聞。

H市某小型車與大卡車發生事故。街口監控錄像裏,有個戴帽子的高個子精瘦男人一閃而過。

連側臉都沒有,只有身材,和一種隐秘的大概血親之間才會存在的直覺。

一個月後,仲辰答應了老媽複讀重考,條件是要回H市複讀。

老媽态度上不同意,經濟上不支持。

遂某大少爺捐了全部身家自己交學費,到處摳錢辦了住宿,目前淨身家為零,某呗透支到頂。上一頓飯是早上的小半塊米糕,再上一頓是昨晚的一張糖餅,再再上一頓……好像是前天,火車站吃了碗泡面。現在想想太奢侈,六塊錢買袋裝的話能吃兩頓。

餓得已經瀕臨瘋魔,嘗試了冥想飽腹法、倒立飽腹法、報菜名飽腹法……統統沒用。想出這些辦法的人腦子裏都有深坑。

落魄大少爺·仲辰同學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心裏有點舍不得。

如果再找不到能快速來錢的活,就真得賣鞋了。

這雙可是個限量款,買的時候排了六個小時隊呢,大帥哥寶貴的六個小時青春呀。仲辰有些心痛地想。

他掏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何姐,我的事怎麽樣了?”

“再跟你确認下。”女人說,“你是只有每天晚上才能兼職是吧?”

仲辰嗯一聲,又補充,“什麽都能幹,我很沒底線的。”

女人無語停頓,“我是個正規中介,不是拉皮條的。你等等吧,這兩天都是找月嫂的,你不合适。”

仲辰嚴肅道:“務必盡快,我N頓沒吃了。”

何姐幹笑兩聲,“淨誇張,哪能真窮成那樣。”

“我是真沒想到你這麽有錢。”

高昂和簡子星站在繳費處窗口,醫院的打印機嘩嘩地打着單子。

高昂瞪了一會眼後又說,“小蟹打個比賽出場費到底幾萬?”

“有幾千就不錯了。”簡子星撇嘴,“看病的錢是我一直在刷之前李經義給的零花,眼看着見底,下禮拜我拿我爸的存折再去取。”

高昂嘆口氣,“李經義給你的錢,你自己都沒動過吧?”

“懶得動。”簡子星拄着拉杆箱,滿臉冷漠,“但就該給我爸花,他欠我爸的可不止這一星半點。”

高昂沒說話,半晌後嘆了口氣。

“ICU最多只能續到這周五晚上。”護士一邊帶着兩人往病房走一邊說,“理想情況下病人應該在這周五之前蘇醒。只要人醒過來就是度過了危險期,但要沒醒過來大概率就成半植物狀态,到時得轉普通病房,醫療資源太緊。”

簡子星臉上籠着一層陰霾,半晌後嗯了一聲,“現在還不能探視嗎?”

“最好不要。”護士說,“讓你帶病人熟悉的東西帶來了嗎?如果病人忽然醒了,看到後心裏會有個安慰。”

“帶來了帶來了。”高昂連忙說,“子星,快把箱子打開。”

簡子星點點頭,隔着ICU門上的探視玻璃往裏面看了一眼。

氧氣罩、鼻管、尿管,遠遠地竟都看不真切人的模樣了。他深吸一口氣,蹲下打開拉杆箱說,“這是一個格鬥機器人,我這幾年一直在搗鼓,我爸對它也很熟悉。”

他一邊說一邊把小蟹抱起來,高昂伸手把縮在兩邊的主武器掰出,小蟹威風凜凜地沖着護士豎起一對液壓鉗。

護士逐漸失去了表情。

“認真的?”她推了下眼鏡,看着簡子星。

簡子星點頭,有些憐惜地摸摸小蟹的鉗子,又摸了摸小豬佩奇的不幹膠。

護士嘆氣,“行吧,這玩意我先拿去消毒。紫外線能過吧?”

“能。”簡子星說,“它很抗造的,放心吧。”

十分鐘後,小蟹被送進ICU病房,擺在病床斜前方的一張小圓桌上。

簡子星輕輕呼出一口氣。

只要老爸眼睛睜開一條縫,就能看見那對液壓鉗。雖然從打當年老媽坦白他的身世,老爸把他這綠兒子趕出門後就沒再給過好臉色,但他仍然相信老爸睜眼醒來看到小蟹會感受到一點安慰。

“走吧。”高昂吸了吸鼻子,手重重在他肩膀上一壓,“子星,伯父必然能醒!”

簡子星嗯一聲,擡手摸了摸門玻璃,然後轉過身。

他深吸一口氣,嘴角又牽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放心吧,醒來就計劃醒來的下一步,沒醒來就計劃沒醒來的下一步,遇見問題解決問題,我早過了扛不住事的年紀了。”

“你才十七,哥們。”高昂被他一句安慰反而惹紅了眼眶,肌肉結實的胳膊在他肩膀上摟了一下,“別仗着早上學兩年是個天才就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了,沒人有權利要求你扛事!”

簡子星不過笑笑,“你出去等我吧,我給中介打個電話。”

“找人來醫院蹲嗎?”高昂問,“你生父也就說說吧,哪能真派人來搶病號啊,那不是違法嗎。”

“以防萬一。”簡子星說,“找人跟我通通氣,我學習睡覺都能踏實點。”

高昂到外頭等,簡子星掏出手機,在通訊錄裏找到“有愛中介”的電話,撥了過去。

“你好,這裏是有愛中介,人工預約服務請撥零。”

簡子星撥了零,很快一個女人接起,“你好我姓何,請問有什麽可以幫您?”

“我想雇一個通風報信的人。”簡子星盡量言簡意赅,“工作很簡單,來西城區醫院住院處的門口看着,如果看見我給照片上的幾個人,立刻聯系我。”

對方頓了下,“很不尋常的要求,但我們可以滿足您。我們有很多兼職可以從早六點到晚十點,但不知您有沒有夜班需求呢?”

“有。”簡子星說,“得二十四小時,可以加錢。”

對方翻了翻紙,又說,“可否考慮雇兩個人輪班呢?我們有待業者只做夜班哦,自我描述耳聰目明、身手非凡、條順盤亮,呃……後面的我就不念了,反正比較符合您的要求。”

簡子星總覺得這段話有點莫名的熟悉感,但他此刻心力交瘁,只嗯了一聲,“可以。”

從醫院趕回學校,第一節 晚自習已經下課。簡子星走到校門口,又倏然停下腳步。

高昂看着他,“跑快點,能在第二節 打鈴前殺進去。”

“你先跑着,我去買點吃的。”簡子星平靜說。

“還吃?”高昂愣住,“晚上食堂那麽大一盆排骨煲,我看你全吃了啊?”

“給仲辰帶。”簡子星說,“早上吃了他的早飯,不欠人情。”

“哦。”高昂摸摸鼻子,看簡子星鑽進一家粥鋪,又笑着唏噓,“還那脾氣啊。”

粥鋪裏沒什麽人,老板娘一邊哼歌一邊擦桌子,看到有人進來才直起腰,“要什麽?”

簡子星目光在菜單上飛快掃過,定格。而後他掏手機掃了碼,輸入兩塊四。

“來倆糖餅。”他說。

作者有話要說: 敲鍵盤的正在瘋狂敲鍵盤。

閃蛋不知何時蹲在了鍵盤旁邊,随手拿小螺絲刀擰着什麽小發明。

敲鍵盤的停下敲鍵盤,找我有什麽事嗎?

我在給你做個東西。閃蛋平靜說,是個鋼架,幫你把鍵盤翹起來一點,敲起來更省力。

哇哦。敲鍵盤的感慨,真是個好蛋,養到就是賺到。

閃蛋頓了頓,有條件的,你要給我烙一張糖餅。

要糖餅幹什麽?敲鍵盤的挑眉,要送同窩的小雞蛋嗎?

我分享了他的小米糕。閃蛋面無表情地繼續擰螺絲,我不喜歡欠蛋情。

敲鍵盤的笑起來,行,那您先擰着,我去和面。

閃蛋很大佬地嗯了一聲。

敲鍵盤的走到門口,又聽它喊,多放點面粉和糖!

敲鍵盤的笑着回過頭:嗯?

閃蛋冷漠地低下頭繼續擰螺絲,我做的東西很精良,你絕對不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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