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09.
白伶之哭到後來,不知什麽時候睡着了,白色的長發鋪了秦斷一身,後者小心翼翼的将其攏到一處,換了個姿勢坐起來,讓他趴在自己腿上。
那人睡得極不安穩,秀氣的眉毛不自覺擰在一處,臉上的龍鱗還未褪去,随着他的吐息散發着幽幽白光。秦斷低下頭,看着那對銀色的龍角,以及那不算平整的斷面,忍不住伸手,輕輕碰了碰。
龍角入手冰涼,像是上好的白玉。
他卻沒由來的一抖,像是被燙到似的收回手來,落在身側緩緩握緊。
秦斷想起剛才這人掐着他脖子的瘋狂模樣,雙眼通紅,分明是入了魔。
——也是,為了那段早已被封塵的記憶自斷通天之路,心神不穩,心魔自然而生。
所以發作時才會顯出龍形……秦斷嘆息一聲,卻不知如何安撫。
天道不讓他說出真相,在白伶之眼中自己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替身,興趣來時聊以慰藉,膩味後随時可以丢到一邊……他親手帶大的孩子,自然是再了解不過,所以只要他不是真正的“秦斷”,就永遠無法給他幫助。
……何況就算他是,也無法回應這份太過熾烈的感情,不是他不想,只是他……不會。
他早就忘記了如何去愛人,所以也不值得被人去愛。
現下只是……憐惜而已吧?畢竟生活了一百多年,哪怕最開始的動機不純,到後來也多少付出了真情實感,直到那一場背叛打破了一切。
秦斷閉上眼,回想起自己被魅術控制的那一個月……他過得渾渾噩噩,記憶卻清晰無比。
特別是……自己的初陽洩在對方口裏時的那種……震驚和屈辱,他看着一手養大的孩子吞下自己的精液,看着那雙金瞳之中熱烈的愛欲,他嘴唇顫抖,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然後,他在對方的嘴裏,嘗到了自己的味道。
那時候的白伶之敢做的僅僅只有這些而已,可對于那時的秦斷,無異于晴天霹靂。
他雖堕入魔道,于雙修之事也早已看開,并非不知風月,只是他生來最恨受制于人,而白伶之,恰好犯了大忌。
秦斷不會記恨,但他睚眦必報,于是他不顧一切的抹去了小徒弟的記憶,如今想來,白伶之在絕望的最後高呼着恨他,漂亮的小臉上再找不見從前半點影子,滿滿都是愛恨交織的扭曲。
秦斷的心有些涼,或許是他早已不是活人的關系,竟也沒什麽大礙。
只是他這一生,再不會收徒了。
秦斷閉了閉眼,自打他重生之後,對歡愛一事到看得很開……或許是這爐鼎之身太過敏感淫蕩?潛移默化裏将他的思維也改變了?
又或許只是……只是修羅之體太過冷淡,他沒有快感,便只剩被冒犯的屈辱罷。
摸了摸白伶之光滑的長發,秦斷發現自己并不後悔。
就像這小瘋子知道後果也依然奮不顧身一樣,他也做出了相對的選擇。
或許從相遇的那一刻開始便已經注定——如此種種,皆為孽緣。
他們誰也怪不得誰。
……
白伶之足足睡了一天,而秦斷也一動不動的守了他一天。
其實這種事情以前也有……在他體內的血脈還沒有覺醒的時候,那年白伶之築基,秦斷在外為他護法。
往後結丹、打坐、修煉……沒有什麽不是他手把手教他去做的,如此看來,那些情愫的産生也并非無從而起,細細追憶起來,那一百年間發生的種種小事,他竟然一件也沒忘。
極情道便是如此——用情至深,用情至多,他從不吝啬自己的情感,卻也不會為任何人停留下來。
……怪不得那天劫如此兇狠,原來都是報應。
秦斷思及至此苦笑了一下,他将手貼在白伶之後心,将體內所剩不多的魔氣緩緩注入……元嬰後期的丹田像一片漫無邊際的海,他這小小金丹就算榨幹丹田,也提不起半點用處。
只是他不知道還能如何做了。
不過或許還是有用的,畢竟後半天裏,白伶之睡得相對安穩。
直至他睡醒的時候,秦斷還在走神,只覺得脖子被人碰了一下,本能低頭,恰恰對上了那雙金眸。
白伶之臉上的龍态已經褪去,唯有那眉心銀鱗尚在,被燭光鍍上一層暖色。
就這般沉默的對視片刻,他便聽見那人用沙啞的嗓音問:“疼嗎?”
“……什麽?”
白伶之指了指脖子,秦斷才發現頸間一圈青紫,是被生生掐出來的。
若不是對方提醒,他早就忘了這茬。
于是秦斷搖了搖頭,剛想說你還難受麽,就被擁入一個滾燙的懷抱裏。
白伶之像是沒睡醒似的靠在他肩頭,喃喃地說了聲對不起。
“……”
他頓了頓,複又承諾:“……我不會再傷你了。”
秦斷無言以對。
白伶之抱着他溫存了一會兒,又恢複了平時輕佻風流的模樣,仿佛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兩天後,拍賣會按時展開。
秦斷跟着白伶之上了二樓的嘉賓席,此處不但不用與下方散拍處人擠人,而且每個隔間都标配了上好的茶水點心。最重要的是,用于觀會的露臺處挂有一襲薄簾,由天蠶絲所織,上頭繡有專門的法陣,競拍者從內可以看到外面一切景象,而在外面看來,卻只有一襲白簾。
如此一來,便不需要擔心自己的身份被人發現,以至于每一屆拍賣會到了最後,往往都是幾位不知名的嘉賓互相博弈,至于這最後東西會出現在誰手裏,都是不得而知的。
秦斷與白伶之坐在一處,隔着薄薄的挂簾依舊能感受到會場內部魚龍混雜的氣息,只是這次不同之前的開樓大典,以他目前的修為,比起窺破,更多的則是被人壓制。
秦斷不想自取其辱,便優哉游哉的端起茶碗,刮去表面的茶葉,輕輕抿了一口。
白伶之用手撐着臉笑眯眯的看他,伸手拈起一塊點心湊到對方嘴邊,秦斷瞥他一眼,竟是張嘴小小咬了一口。
“我不喜歡吃甜的。”
白伶之怔了一瞬,低低笑出聲來,“……那我讓他們換些鹹的來。”
“……不用這麽折騰,我辟谷了。”
“品嘗人間美味與辟谷有何幹系?”
秦斷忍不住皺眉:“……你好歹是一介大能,卻貪圖那區區口腹之欲,又與那些築基修士有何區別?”
白伶之眨了眨眼,無辜道:“我壽元比他們長,可以吃到更多的好東西。”
“……”他倒是記得這小子打小便是個饞嘴,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這習慣竟然還沒改掉,秦斷無語,只好低頭再喝一口茶。
一來二去的對話間,拍賣會已經開始,開場用的拍賣品是一把極品靈劍,被盛放在一木質劍匣中,劍身無鞘,上面布有密密麻麻的器文,遠遠看去便能感受到其中銳意,引得臺下一陣驚呼。
秦斷只瞥了一眼便不再去看,在他眼裏,此劍與燓冽那把霜華類似,又遠遠不及——就說劍身上的器文看似複雜,實際上為了美觀有不少斷續的痕跡,可以見得鑄劍人手法有失,不過是占了原料的底子,才不算徹底泯為衆人。
不過就憑這個,糊弄一下那些散拍也就夠了。
倒是白伶之……他來這拍賣會上,到底是為了什麽?
接下來一連十多件拍品皆為散拍所得,貴賓臺暫時無人出手,轉眼一個時辰過去,秦斷算了算時間,心說也該到上壓軸時候了。
果不其然,只見那侍童捧着一紫金匣上來,小心翼翼的放在拍賣臺的中心。
與此同時,拍賣臺四周的靈陣啓動,金色的光輝在空中暈開,籠罩着整個拍賣臺——這是為了防止有人突然暴起奪寶,畢竟前來參拍者有不少大能,萬一脾氣上來了鬧場,這小小獻州還真不一定受得住。
秦斷看見白伶之的身體前傾,雙眼死死盯着那紫金的匣子,直到那侍童對着臺下微鞠一躬,才輕手輕腳的上前,将那複雜的扣鎖撥了開。
一股龐大的靈力瞬間席卷了整個會場,帶着凜然的寒意,連地板都凝上冰霜,可它又仿佛是柔軟的,流逝于指間,一觸即化。
在場一時鴉雀無聲,連秦斷都為之晃了晃神,脫口而出道:“五行珠!”
傳聞在混沌之海上的無數個小秘境內,有一座被踏足過命名為“五行島”,其中精怪皆為五行之力所化,而唯有千年以上大妖才可凝出內丹,此內丹被稱為“五行珠”,分金木水火土五種屬性,分別出于不同的精怪,甚是罕見。
如今拍賣會上的這可,珠身淺藍,靈力運轉其中,遠遠看去,仿佛一顆漂浮的水球,自然是水屬性的了。
“這顆水屬性的五行珠為混沌秘境五行島所産,起拍價十萬上品靈石——”
與凡人間的交易通常使用銅板、銀兩、金子等,可修士之間的交易,則多為靈石,其中十下品等于一中品,十中品等于一上品,開場那把寶劍不過一萬中品靈石便截拍了,這十萬上品靈石的起拍價,卻是比之前所有拍品加起來還要多些。
白伶之卻毫無猶豫,“二十萬。”
衆人嘩然,這可是直接把起拍價翻了一倍——出手如此闊卓,這位高坐貴賓臺的競拍者究竟是何身份?
可不等他們琢磨個了然,就聽對面樓上傳來一聲喊價,“二十萬零一塊下品靈石。”
白伶之皺起眉,剛想繼續喊價,就聽見門口傳來小厮的聲音,“尊上,有人求見于您……”
這個緊湊的關頭,白伶之自然不見,加價道:“三十萬。”
“三十萬零一塊下品靈石。”
“……”
這一來二去的,價格直接飙到了五十多萬,就連秦斷也看不下他這麽敗家,“你要那珠子到底有何用?”
水靈珠內的水屬性靈氣雖然茂盛至極,但只能用于煉器、設陣,卻不能用于修煉自身,加上白伶之又是火靈根,更是毫無用處。
對方冷冷看他一眼,“與你無關。”
秦斷磨了磨牙,這小兔崽子……
白伶之眉心緊蹙,眼神直直望着對面樓的貴賓臺……當然隔着簾子他看不到什麽,心下也不住猜測對方的身份。
風月樓經營已有百年,家底豐厚,但也經不住他無底洞似的砸,可這水靈珠又是勢在必得之物,他絕不可能放棄。
思來想去時,卻聽那位競拍者突然發話,聲音透過薄薄的簾子,響徹整個會場。
他說的是:“那位道友,在下需此物救治多年朋友,可否酌情相讓?”
這話引起了一陣哄笑——畢竟是拍賣場上,大家用實力說話,打這種不三不四的人情牌作甚?
卻不想白伶之聽後眉梢一挑,回道:“那不湊巧,在下也要用此物去救在下的師尊……”說完又回頭對門口道:“剛才那人還在嗎?讓他進來。”
“是。”
只見門口處的法陣閃了閃,一身穿黃袍的文雅男子踏步進來,對着白伶之微微一鞠,“拜見尊上。”
白伶之眯起眼,“你是弑羽堂的人?”
“正是。”對方點頭,從懷中取出一枚令牌雙手遞上,“此乃在下身份憑證,還請尊上過目。”
白伶之目光一掃,又轉頭看向對樓:“那邊的是你們的人?”
“……正是溫堂主,”那人苦笑道:“堂主早在您開口出價的時候就猜到了您的身份,所以讓我前來一探。”
“既然如此,那他為何還要追價?”
“因為此物乃……乃尊上與我家堂主必得之物,沒有确切的消息,堂主自然不敢怠慢。”他說到此時,又是一拜,“如今真相大白,還請尊上盡快收手,莫要與我家堂主翁蚌相争……”最後四個字他聲音極小,像是生怕被誰聽見。
白伶之眉頭一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冷笑道:“他們竟然還追到這來了,膽子不小啊……”說罷揮揮手,将貴賓臺前挂着的燈滅了,宣布棄拍。
那人連忙彎腰,“多謝尊上高擡貴手。”
“不必,他們若真的來了,那珠子到我手裏也并不安全,倒不如便宜了你們。”白伶之擺了擺手,“你回去讓你們堂主來天字樓找我,我有事與他商量。”
對方點點頭,轉身便不見了蹤影。
一直被無視的秦斷總算找到了開口的機會,“你怎麽會跟弑羽堂扯上關系?”
他說這話時聲音有些許不自然的微顫,可惜白伶之沉迷心事,只是笑着捏了捏他的臉,“怎麽?吃醋了?”
“……沒跟你開玩笑。”秦斷一把打下他的手,臉色微沉,“你不管怎樣也是魔修,弑羽堂專屠魔道中人——”
“專屠魔道中人?”白伶之噗嗤一笑,“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怕是你去問溫予舒本人,他都不記得了呢。”
“……什麽?”
“好啦好啦消消氣,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何讨厭他,但我與他……有着共同的目的,暫且合作罷了。”白伶之摟着秦斷的腰,趴在他耳畔幸災樂禍道:“何況他剛出了血——五十多萬上品靈石,就算是對與富貴出名的弑羽堂而言,也是個不小的數字了,就當是我為你解氣了,好不好?”
他這邊嘴上說着,手卻不安分的亂動,秦斷被他摸得渾身發軟,一時半會兒只剩喘氣的份兒,只得做罷。
只是他沒想到自己還會有見到溫予舒的一天。
數年前的場景歷歷在目,那人溫柔目光下暗藏的殺意,将那段早被噩夢埋葬的童年撕得七零八落——
那是他生前罕有的狼狽的時刻,卻出自他童年最好的朋友。
只是因為單純的不信任。
秦斷至今還能想起在那個陰暗潮濕的地牢裏,那人笑彎了一雙溫潤似水的眼睛,用最溫柔也最冷酷的聲音說:“你怎麽可能是我的小旭哥哥?”
他曾以為不管自己變成如何模樣,以那人的聰慧,總能把他從無數人裏面找出來,和很久很久以前一樣。
可是他錯了。
秦斷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他渾渾噩噩的跟在白伶之身後,滿腦子都是些前塵的回憶,有好有壞,甚至大部分,他都以為他已經忘了。
可那都是太過久遠的東西,追憶起來時仿佛隔着一層厚厚的紗,只隐約剩下個鮮活的輪廓。
那時候的秦斷還不叫秦斷,他是涼州三大家族之一秦家的長子,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劍修天才。
後來……
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在門口,秦斷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
白伶之的手挂在他的腰間,有意無意的撫摸着腰側的軟肉,聽到聲音,他變本加厲的将人摟進懷裏,才慢吞吞的開口:“進來。”
随着吱呀一聲輕響,門被打開了。
一位身着杏色長袍的公子緩步走了進來,手杖敲在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他沖着白伶之的方向抱了抱拳,溫言道:“見過白樓主。”
“溫堂主不必客氣……”
兩人娴熟的寒暄着,唯有秦斷死死盯着那人的身影,眨也不眨。
百年未見——溫予舒依舊是一副世家公子的打扮,就連說話時細聲細氣的腔調也未曾有變。
除了那秋水一般的眸子上,蒙了一塊透不過光的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