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25.

踏過奈何橋,飲下孟婆湯,再入輪回……

或許真是老天開眼,第二世,他生于将門世家。

護國将軍楊天衛一生戎馬,名聲赫赫,卻因殺氣太重,克妻克子克親友,年近五十才終于有後,卻也不見嬌慣,依然秉持着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原則,天還沒亮便拎他起來,丢在大院裏練功。

他那時還是小兒心性,滿心都是隔壁街上賣糖葫蘆的老頭兒,以及對門小姑娘手裏的貼畫。天氣炎熱,他披着一身馬褂,兩根瘦幹幹的胳膊挂在外頭,上頭纏着特制的布鐵片,沉甸甸的,一天下來再擡不起手。

可若是就此倒下,定會被那嚴厲到不近人情的父親責罵……他噘着嘴,暗地咬碎一口銀牙,竟然也一天天忍了下來。

等到他能一動不動的紮穩馬步,父親又尋來一根木棍,每日揮動白下有餘,接着又是騎術、弓法……翻來覆去的過了幾晝寒暑,身上大大小小受傷無數,輕則擦皮出血,重則傷筋斷骨。

親娘早在出生後沒過多久便一命嗚呼,身邊只有一個近乎魔鬼的父親,這楊家獨子從小到大沒當過一天的少爺,別家孩子忙着翻牆跨院四處搗蛋的時候,他卻在後院裏與木樁互搏。

常年日積月累的鍛煉讓他的個子要比同齡人高,只是天生骨架太小,偏瘦的身材上裹着一層薄薄的肌肉,在陽光下映着汗水的光。

人人都誇楊家獨子是個可塑之才,小小年紀如此刻苦,将來必有大用。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若有選擇,他想要更自由的活。

等到一場突如其來的暴亂打破了所有平靜,邊關傳來急報,南蠻八大部落率兵七萬,直逼國土;反觀朝中太平多年,雖國庫充實,也一直有養軍隊,奈何老将們退的退死的死,新人又大多稚嫩未退,不堪大用。

于是他年近古稀的父親持着祖傳下來的半塊虎符,立下生死狀。

那一年他十四歲,第一次見到北漠的風沙,漫天黃土幾乎要将他臉都吹誇,烈烈日輪一照,直讓人睜不開眼。

可他必須睜眼——若是不睜,便躲不過那差點将他劈成兩段的雪亮刀光。

刀光劍影裏走上幾趟,哪能毫發無傷?等他習慣了刀劍無眼,卻也免不得造人暗算,差點去了半條小命,還是身邊的士兵不顧一切的撲了上來,用肉體替他擋下次次攻擊……戰友的鮮血漫進眼裏,将世界化作一片赤紅。

他不敢死,他不敢辜負了那些為救他而逝去的生命,于是咬着牙關,堅持到被父親從屍堆裏刨出來的那一刻才徹底昏迷。

再睜眼已是兩天過去,他躺在軍帳裏,渾身充斥着中藥的苦味,繃帶亂七八糟的纏了一身,連轉頭都困難。

而他一向不吝言笑的父親則守在床前,身上披着還未來得及褪下的甲胄,肩頭的部分已被血色浸染,上頭隐約能看見刀刻的劃痕。

楊天衛就那麽沉默的站着,如一座大山鎮在他心頭,雖然壓抑,但有如此安心。

他眨動着有些模糊的眼,許是屋內光線太暗,他看見父親鬓邊的白發更多了些,眉眼間的皺紋也愈發深刻。

當年不可一世的護國大将軍老了,有半只腿跨進了棺材,另外半只踩在人間,是為鎮住那些陰魂不散的魍魉。

有那麽一瞬間他眼眶微熱,鼻腔的酸意幾乎盈滿而溢,卻又被父親一只手重新按了回去。

楊天衛的手很大,也很硬,裹着一層厚厚的繭……這是雙殺過人、提過槍、牽過馬的手,卻唯獨不曾擁抱過他。

如今這只手按在他的胸口,隔着繃帶,壓在他的心髒上。

那仿佛是将整個家國的重量,讓他不得不張大嘴,呼哧呼哧的喘着氣。

眼淚變這麽被生生憋了回去,滿面通紅間,他聽見心跳加快的聲音,那是他體內楊家的血在沸騰。

一将功成萬骨枯。

四年後,當年的将領終歸化作枯骨中一員,他披上父親的甲胄,挂上楊家的帥旗,從那只堅硬的大手裏接下代表着半邊江山的虎符。

他将父親的骨灰撒在茫茫大漠黃土,将生前的配槍立在将軍帳前,風沙吹拂着紅纓飄揚,銀槍雪亮不減當年。

十九歲那年,他終于平複邊關戰亂,還不等松下口氣,京城卻突然傳來了皇帝暴斃的急诏。

先皇一生勤懇執政,雖多疑好權,但也算個明君,如今膝下共有三兒兩女,卻分權太平,太子秦王二皇子晉王各執一半江山。

雙龍奪敵之戰已擺上臺面,兩方黨政水深火熱,待他安頓好手邊事宜,回京途中卻接到探子來報,說是晉王起兵造反,已經殺到了紫禁城外。

他風餐露宿日夜兼程的殺到城內,卻只趕上一面殘局,晉王為禁軍所殺,秦王則重傷昏迷,聽說醒過來的機會微乎其微……剩下一地舊臣哭嚎不止,道國家氣數已盡。

他對此不聞不問,跨過一地老朽的身軀,踏過被鮮血潑紅的階梯,直直殺入五皇子祁王所住的偏院。

大門被一腳踹開,被亂刀砍死在門上的屍首倒了下來,被他用長槍挑開。

“祁王陛下……祁王陛下……”

他高聲叫着,厚實的靴底碾過僵硬的屍骨,染血的銀槍拖在地上,劃出一道深深的軌跡。

晉王殊死一搏的同時,也沒想放過自己這個不怎麽起眼的弟弟,估計也怕是翁蚌相争後漁翁得利……他亂七八糟的想,一槍捅爛了主卧的門鎖,殺了進去。

不算特別寬敞的房間裏,濃郁的血腥味卻幾乎讓人窒息,他瞪大眼,看着那床鋪之上疊加的三四具屍體,連忙上前将其掀開。

最上面的一具是一個中年人,長相被血模糊不清了,腰上挂着別院的令牌,被一把匕首從後穿心。

中間那一具是一個婦女,有些微胖,腸子被人刨開,內髒撒了一地。

剩下兩具則是一男一女兩名侍童,年紀輕輕,蒼白的小臉上已無血色……他令人将其搬開,将奄奄一息的祁王從屍堆裏挖出來,抱在懷裏。

與那兩位年近三十的皇兄不同,祁王的生母地位低下,生下他後便難産而死,皇帝好權,并不想要太多兒子,于是祁王從小就被養在這偏遠的殿中,幾乎極少出現在大衆的視野裏。

如今祁王不過剛滿十三,還是個半大不大的孩子,此時閉眼靠在他懷裏,輕的近乎毫無重量。

好在值得慶幸的是,祁王還活着……像是狠狠松了口氣,他抱着渾身是血的五皇子離開這間屋子,下屬上前問如何處理那四具屍體,想起這四人為保主子不惜以身體遮擋的模樣,他嘆了口氣,“厚葬。”

整個宮廷內一片血腥,唯有先皇所居住的養心殿還算平靜,那兩位皇子互鬥,到底沒人打破父皇的安寧,如今他卻抱着昏迷不醒的祁王風風火火的沖了進來,又小心至極的放平在榻上。

将厚重的甲胄暫且卸下,他搓了搓沾着血沫的手心,小心翼翼的解開祁王的衣帶,還不忘吩咐下人,“傳太醫過來。”

少年人的身子未免太過單薄了些,蒼白到沒有血色的皮膚下能看見凸顯的肋骨,好在褪去這一身吓人的血衣,身上并沒有什麽的傷痕,讓他松了口氣。

自打從軍之後他再沒做過什麽細致的活兒,如今給祁王換身衣服卻是出了一身的汗,眼前的這具身體太脆弱了,像是什麽精致的藝術品,只要他稍有不慎便會弄碎似的。

等姍姍來遲的太醫跪在門口,他頭也不回,只輕輕替人把被子蓋好,“過來,看看祁王陛下的身體。”

說罷便在一旁站着,面上沒什麽表情,卻逼得人擡不起頭來。

五年沙場征伐将他身上年少輕狂的銳氣盡數磨盡,餘下殺氣內斂,帶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若不是他面相還嫩,倒真與楊老将軍無二區別,甚至更甚幾分。

那太醫哆哆嗦嗦的診完了脈,“禀報将軍……祁王陛下只是受驚過度,暫且昏迷,除此之外還有些營養不良……都不是什麽大問題,靜心調養便好,微臣這就開幾劑中藥方子……”

“那他大概什麽時候會醒?”

“這個……快則一兩日,慢則五六天……”太醫深深俯下頭去。

他聞言卻不禁皺眉……如今晉王身死,秦王昏迷,天下不可一日無主,這僅剩的祁王便成了皇室最後一根獨苗,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有事的。

他如此想着,忍不住伸手,悄悄握住了少年蒼白而冰涼的手指,捂在滿是厚繭的掌心。

當年父親将他從屍山中刨出來,站在床邊不眠不休的守了兩天。

如今輪到他将祁王自屍堆中救出來,晝夜守候,寸步不離。

直到四日後,那床上玉雕似的少年睫毛顫動幾下,悠悠轉醒。

他才終于心口一松,單膝跪下,啞聲道:“臣救駕來遲……還請殿下恕罪。”

他這一跪便,久久不曾擡頭,直到頭頂傳來一個虛弱低微的聲音,“你是……楊将軍?”

那聲音頓了頓,“楊将軍快快請起吧,你是父皇親自封的鎮國将軍,我……咳咳……”話未說完,便被那一聲聲咳嗽吞了去,他連忙起身,手掌撫摸着少年彎曲的脊背,“殿下慢點說……”

“父皇……咳咳,對了,父皇已經死了。”祁王睜着大大的眼,掌心大的小臉上盡是茫然,“皇兄、皇兄為了王位打起來了……二皇兄想要殺我……咳咳咳!!”

仿佛突然想起什麽,少年人單薄的身體劇烈震顫,單薄的內衫貼合着瘦弱的曲線,他甚至能摸到對方後背凸顯的骨頭。心中倏然軟了下來,他猶豫着上前,小心翼翼的将這個剛剛經歷一場地獄的小王爺抱進懷裏。

“殿下別怕……有臣在,再無人能夠傷你。”他有些笨拙的安慰着,摸了摸少年黑長的發,冰涼的發絲劃過指尖,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像是被這個不算強壯但很結實的懷抱刺激到了,祁王将臉埋在他肩上,片刻後,一股熱流浸透了衣衫,他什麽也沒說,只将人摟的更緊。

等到冷靜下來之後,祁王紅着眼吃完他端上來的米粥,靠在床頭怔怔出神。

暖黃色的燭光照亮少年的側臉——他這才注意到小王爺長得極為精致,一雙杏眼大大的,裏頭盛着未幹的淚水,頗有幾分楚楚可憐之色。

看着少年憔悴蒼白的臉,他心中憐惜之情難以言表,可又偏偏不太會說話,只好沉默站着。

直到祁王終于回過神來,聲音發顫,“将軍……皇兄他們都不在了,父皇也不在了,那這把龍椅……又是誰的?”

他似乎聽懂了對方話中的恐懼,輕聲回道:“自然,是殿下的了。”

祁王咬住毫無血色的唇,怯怯地望着他,“那、那将軍你會幫我嗎……”

這一眼仿佛是要将他的心都泡軟了,忙不疊單膝點地,“臣自當為殿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一只纖細的小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頭頂,是少年人特有的稚嫩嗓音,“他們都死了,所以我不要将軍死,我要将軍一直陪着我。”

祁王的聲音不大,落入耳中卻是有千斤之重,壓的他脊背一顫,複又挺得筆直。

他深深低下頭去,“臣……遵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