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30.

等他從昏迷中醒來,已經躺在一張幹淨的床上,臉朝下,赤裸的上身纏着繃帶,一股揮散不去的藥味兒彌漫在房間裏,他用力嗅了嗅,有些苦。

徹底清醒過來以後,他艱難的歪了歪頭,腦海中揮散不去的是昏迷前的情景……他替玉兒擋了一刀……然後呢?

他為什麽會來到這裏?那些人有沒有對玉兒做什麽?還有……寶圖到底是怎麽回事?父親呢?為什麽他被追殺了那麽久,家裏都沒個消息?

接二連三的問題讓他再躺不住,咬着牙扶着床沿就要起身,恰好這時門突然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見他如此連忙上前,扶着他重新躺回床上,“你後背這一刀有點深,刀鋒帶毒,我給你放過血了,但還要養一段時間……”

那人聲音極為悅耳,他聽着熟悉,卻又一時半會想不起來,啞着嗓子虛弱道:“多謝兄弟出手相救……不知兄弟救我的時候,有沒有看見一個與我一同的姑娘?穿着白色的衣裳,長得……極為好看……”

最後幾個字說完,他立馬咳了起來,卻又不敢有太大動作,整個人趴伏在床上止不住的抖,看起來怪狼狽的。

那人聞言,從旁倒了杯水遞到他幹燥開裂的唇邊,“先喝點水吧。”

他點了點頭,卻發現對方持着杯子的手白皙修長,竟是與玉妹一模一樣……

他渾身一震,擡手猛地将其揮開,戒備道:“你是誰?!”

那人進門後沒有關門,屋外陽光正好,背着光,他始終看不清對方的臉……竟然差點喝了那水,他斷斷續續的想着,身後的傷口被劇烈動作拉扯到,滲出的血染紅了繃帶,疼痛讓他滲出一腦門的汗,卻連擦一下的心思也沒,“玉妹呢……你把她怎麽了……”

好不容易清醒過來的意識又開始模糊了,眼前黑一陣白一陣的——他之前流了太多的血,本來就精神不佳,如今起伏太大更是差點再暈過去,只是腦袋裏那根弦始終繃着,咬緊牙關不肯倒下。

那人嘆了口氣,蹲下身來用手帕擦了擦他冷汗津津的臉,“哥哥先前還死死抓着我的手呢,怎麽一覺睡醒,反而不認得了?”

說這話時對方的聲音輕柔,竟然與玉姑娘一模一樣,他明顯一愣,腦中有片刻空白,“玉……妹?”

那人笑了笑,抓起他的一只手放在喉間,掌心之下是溫熱的皮膚,以及……微微滑動的、凸顯的喉結。

“就算這樣,哥哥還要叫我玉妹嗎?”聲音又恢複了先前,實際上也不過稍低一些,難怪他聽着耳熟……

他怔了一會兒,猛地打了個激靈,扣在對方頸間的手指倏然收緊,“醉月樓的頭牌不可能是個男人……你到底是誰?”

問到這裏,他已是心驚,接連想起後來發生的事,啞聲質問道:“還有……那些追兵是什麽人?你接近我是什麽目的,還有……我父母呢?他們也跟寶圖有幹系麽……”

他一股腦将想問的全說了出來,到最後甚至嗆到了自己,咳了個天昏地暗。

那人見他這般難受,又不敢拍背順氣,便只能一點點替他擦掉臉上的汗水,全然不顧自己的命門被他攥在手裏,“那些追兵不是我的人,我本來想讓你先走自己料理……卻沒想到你會受傷。”

“他們是……咳咳……什麽人……為什麽要殺我……”

“我也不太清楚,真正管事的早在我出手的時候就偷跑了,有骨氣的服毒自盡了,沒骨氣的都是些一問三不知的雜碎……哥哥先喝點水吧,還有你後背傷口又裂了,我替你處理一下……”

直到這時候他才終于看清對方的臉,竟然與易容後的玉兒如出一轍,只是少了些女子的柔媚,多了些男人的英氣,氣質卻依然未變,依然是溫潤如水一般的柔和,就連笑起來的模樣,也極為相似。

他心中升起一股悲涼……原來他以為命中注定的女子從頭到尾都不存在,原來他期盼的感情不過是一場意圖不明的騙局。可對着這樣一張臉,他終究說不出狠話,只是扣在那人頸間的手不曾放下,勉勉強強還留有一絲的底線。

“我父母怎麽樣了?”

那人被他再三逼問,終于露出一絲猶豫,他握着他微微顫抖的手,嘆道:“武林盟內部生變,令堂被叛徒們控制住了,暫時還……還沒有消息。”

“……”

那顆吊在半空岌岌可危的心終于“噗通”一聲,徹底沉了下去,他兩眼一黑,失血過多的身體終于無力支撐,晃了兩下。

意識昏沉間他覺得自己被人扶住,對方抱着他小心翼翼的翻了個面,趴伏在床上露出身後沾血的傷口。

繃帶被一點點剪開,刀子與布料發出摩擦的聲音聽得他頭皮發麻,耳畔卻傳來那人的低語,“別怕……我已經讓人去尋了,他們沒能得到寶圖下落之前,令尊暫且性命無憂。”

等到那磨人的疼痛一點點散去,他咬着酸軟的牙關,緩緩開口,“你接近我……也是為了寶圖嗎?”

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顫抖,可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的恐懼始終萦繞心頭,他迫不及待的想做些什麽,但是背後的傷太重了,他甚至無法自己坐起來,無力感一次次沖刷着他的魂魄,此時意識不清,難免流露出幾分脆弱來。

沉默了不知道多久,那人終于開口:“哥哥不是想知道當年那個在山下救了你的孩子,如今怎麽樣了嗎?”

與此同時,紗布被徹底解開,猙獰的傷口接觸到赤裸的皮膚,他本能打了個哆嗦。

被磨成糊狀藥膏重新敷上,苦澀的草藥味混合着血腥,熏得人頭腦昏沉,可對方的聲音,還是一字不落的傳入了他的耳中。

“……他是因為不服管教所以出逃的,好不容易躲過了追兵,打算在一個不起眼的小村落休息幾天,結果一不小心撿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穿着很漂亮的衣裳,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上有兩個小小的梨渦……總之他鬼使神差的把人救了回來,相處了一個多月,直到那人傷好了,家裏的追兵也到了,他被他們帶走,回去的時候他就在想,總有一天他一定要再找到那個人……”

身體被微微擡起來,微熱的手捏住繃帶,一圈一圈的繞過他的胸口,裹住背後的傷痕。

“後來他終于找到了——還特地辦成了女子,期待着那人能認出自己。”玉……公子嘆了口氣,重新将人放平,拉起一旁的被褥替他蓋上,又将那披散的長發攏出來,輕輕放在臉側,“就算沒認出來也沒關系……哥哥,我如今過得很好,我很高興你沒有忘記我,也很高興你說你喜歡我。”

那人的聲音輕柔級了,像是一片羽毛在臉上掃過,他怔了許久,結結巴巴道:“你……就是當年那個……”

“我記得你最開始嫌藥太苦,卻又不好意思跟我說,每次喝完都皺着臉,後來還是我看不下去,上外頭找了些甜果子來。”玉公子調笑道:“後來骨頭長好了,你還賴着不肯走……”

“咳咳……我知道了……你別說了。”他有些慌亂的打斷對方的話,耳廓泛起一片罕見的紅,“你當年也……也易容了?”

本來就精神不佳,如今得知兩個夢中情人全是男的,就算是他也覺得恍惚,一時之間難以接受。

“那倒沒有,我那時候年紀小,骨頭還沒長開,加上為了掩人耳目穿得裙子……你也沒問我是男是女啊?”說到最後,竟是無辜又委屈。

“……”他有氣無力的翻了個白眼。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你再休息幾天,把傷養一下……”玉公子摸了摸他的頭發,起身重新倒了杯水,“我知道你心急,可是你現在站都站不起來,倒不如交給我來處理……哥哥,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不能決定自己去向的孩子了,你就相信我一回,好不好?”

微涼的杯口遞到唇邊,他微微擡頭,對上那人滿是關懷的眼,心裏不知怎麽就松了一下,巨大的疲憊感鋪天蓋地的将他淹沒。

眼皮再承受不住無形的重量,緩緩合上……一股清涼的液體淌入幹燥的唇舌,濕潤了他幾乎冒煙的喉嚨,安撫了那顆焦灼的心。

他還算安穩的睡了一覺,再醒來時氣色好上許多,玉公子端了一碗粥進來看着他喝下,其中不忘彙報了一下外面的情況。

原來當年的四張寶圖分別歸于謝李趙宋四大家族之中,自從謝安當上武林盟主之後,便一躍而成四家之首,其他三家心有不忿,加上謝安一度反對寶圖出世,甚至放言說要将其毀掉……這終于成為了最後的導火索,釀成如今的悲劇。

只是武林盟并不只是有四大家族之人,所以此事暫時還未張揚開,不過聽說他們已經找人暫且頂替了謝安的位置,哪怕暗潮洶湧,表面依然風平浪靜。

他沉默的喝完最後一口粥,看向玉公子的眼神有些複雜。

這些消息,連各大門派都未必知曉,此人卻如此精通,若是說毫無幹系那是不可能的,但要是同為一夥,他現在根本不會坐在這裏,早早被拉去當人質威脅謝安了。

先前将手掐在脖子上的時候,他沒有摸到易容的界線,這張臉是真的,這個人也是真的……那這顆心呢?

百般思慮一閃而過,他單刀直入的問:“你也想要寶圖,對嗎?”

這一回,玉公子卻不再推脫,幹脆道:“是。”

同時還不忘拉住他的手,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但我也要哥哥你。”

那人的手指很長,輕而易舉便圈住了他的手腕,體溫熨帖着薄薄的皮膚,他動了動,沒能掙開。

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失望是有的,可與此同時還有幾分輕松——若是對方一直瞞着不肯告訴他,那麽才更會引起懷疑。

只是歸根究底,他還是希望與記憶裏那人不應該在這種時候,以這種尴尬的立場和身份再度相遇……

輕輕嘆了口氣,他閉了閉眼,“如果你能幫我将父親救出來,我會去問他寶圖的事情。”

腕上的手指松了一下,緩緩插入他指縫間,十指相扣。

玉公子執着他的手在唇間安撫性的貼了一下,柔軟的觸感傳來,他心中微動,總算露出這些天第一個笑容,狹長的眼角彎起,月牙似的。

玉公子表情一動,輕聲道:“其實就算不這麽做,我也會幫哥哥你……”

“我知道。”他開口打斷他的話,伸手在那白皙的臉蛋上不輕不重的掐了一把,這回觸到的總歸不是冰涼的人皮面具了……他想着,眼神卻一點點柔和下來。“……我只是不想,讓我們的關系變得太複雜。”

他這話中含義,也不知對方聽懂幾分,相顧無言良久,他得到了一個輕柔的吻。

玉公子的嘴唇貼着他的,噴吐出來的熱氣徐徐拂在臉上,有些癢。

“我答應你。”

……

其實雖然玉公子一直沒說,他也約莫猜到了對方的身份……早前幾年起,南疆魔教在中原出現的次數便逐漸增多,以那人一手精湛的易容術,加上攝人的琴音,倒是與傳聞中教主的形象相符。

還有那三大家族,懷有不軌之心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情……年前時他回過一趟家,旁側敲擊的與父親提過,被對方不輕不重帶過去後再無下文,如今看來,謝安是早有準備。

只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事情既然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已是不可預料的,他不過三十不到的年紀,闖出的那點兒名聲多數還被壓在“武林盟盟主之子”這個頭銜下面,一個人,就算有翻天覆地之能,又如何?

那大鬧天宮的孫猴子最終還不是被壓在五指山下了?

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借勢。

不管玉公子什麽來頭——是正是邪都無所謂,難道那三大家族做的肮髒事就少了嗎?大家都是耗子,在見不得光的水溝裏掐架,也就怪不得誰對誰錯。

說來也是奇怪,他從十幾歲開始傷口就恢複的非常快,一般的毒藥根本對他無效,半個月後便可以下床活動,迫不及待的回了一趟謝家莊。

當然了——玉公子跟在後面,這一次他沒有易容,也不曾蒙面,只穿着一身杏色的長衫,像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世家公子。

可也就是這雙修長漂亮的手指,輕而易舉的捏碎了一個追兵的喉嚨。

他沒少見過死人,更不懼殺人,只是他頭一回看見有人把這麽兇殘的一件事做的這麽優雅,信手掂來那麽一握,一條生命就悄然無息的消逝了。

他不覺得怕,反而有些心疼。

當年他們還都是孩子的時候,對方明明還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如今雖然笑得這樣好看,可眼神卻不及當年半分溫度。

他正這樣想着,卻見那人偏頭望來,眉目彎彎,柔情似水。

胸腔裏那顆髒器突突幾下,竟是漏跳一拍。

世人都說他是個風流種子,殊不知只有他自己明白,這顆真心早早在數年之前便交給了一個人。

如今他發現對方未必如他印象裏那般,可東西給出去了,便再也收不回來。

……哪怕那人是個男子。

只不過眼下并不是糾結兒女情長的時候,就算這個牽動他心弦的人就在身邊,也一樣。

轉身抹過一人喉嚨,溫熱的鮮血噴灑,他抖去扇面上多餘的血珠,直徑朝謝家莊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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