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他無聲地笑笑,“不過你方才不問來路就下這樣狠絕的殺手,不怕誤殺了柳某?”

“生死一瞬,要是待到看清再動手,我早死數回了。況且來的是敵我自殺之,若來的是柳兄,我沒斷骨傷筋就是柳兄手下留情了。”

我低頭看着半斷的指甲,左手用力一掀将斷裂的指甲扳下扔開,淤在指縫裏的血終于流出來。

他眼梢一顫,想說什麽卻又将話咽了回去。我眼睛盯着他手上攥的東西,那是一叢灰藍色的草莖,脫水定了形,剛好做燈草。

“冥燼草。你剛才是去找這個了。”我望着他手中鬼草,柳寒衣點點頭,遞了一叢到我手上。我方才看清他手上纏繞的草莖剛好被分成兩捧,每捧都是十幾根冥燼草纏在一起,可以結成綿長一根燈草。

冥燼草,相傳生在冥川河岸的鬼草。洄邑河沿岸生了許多,幽藍的色澤瑰麗卻帶幽怨,總透着一股冥寒。每到冬季叢叢的冥燼草枯幹,此時幽藍淡為枯萎灰藍,遇火則燃。官家每年冬天都會派人清了洄邑河沿街的冥燼枯草,但來年春風吹又生,幽藍的顏色依舊叢叢連生,形同留戀人間的鬼魅,百年不得轉生。

冥燼草燃起的并非明火,而是一種幽藍鬼火,白日難以察覺。鬼魅的火光并不張揚,一根冥燼草恰好能燃起一星點,不會擴大,亦不熄滅,只是在河岸靜靜燃燒,映照着亡者歸川之路。灰都的人們用冥燼草制作鬼燈燈芯,燈芯要纏得足夠長,才能燃燒一夜,引着亡魂相随,又領着逝者尋親,最後星點鬼火指引亡者順水歸去,直到天明燈草燃盡,魂魄消散。

冥燼草是生在洄邑河岸的。因為昨日一宗兇殺,洄邑河連同灰都一片鬧市警戒甚嚴,柳寒衣能在這樣的天網恢恢下來去自如,屈身此地怕是只因有我拖累。

我卻更猜不透,他扣下我究竟是有何謀劃。

柳寒衣輕輕扯開他手中那捧冥燼草,一邊道:“再過一個時辰我們動身,游街的隊伍半個時辰後出發,那時恰好到洄邑河。”

“我睡了那麽久?”我猛然一驚,游街當到夜晚才開始。

他往窗外一仰頭,微微泛黃的光線,已是又一日夕陽。

“有力氣脫身就好,我們要一路潛行到洄邑河,沿途險阻。”柳寒衣搖搖頭。

我點頭。洄邑河兩邊地勢起伏,放燈的人聚集在此,官府管得再嚴也難以維持封鎖。況且鬼燈節牽扯鬼神之說,官差大都心存畏懼,生怕言行有失沖撞鬼魂。我們悄然動身混入人群,待燈盡人散便可脫困。

“王公府的庫房裏堆了一打紙燈籠,卻都是紅紙。所幸角落裏還有三四個白的,剛好做鬼燈。”柳寒衣邊說邊理順他手中那根燈草,我從未見過他這樣小心翼翼,這個人斂起了平日嚣張,只是細細纏絞着冥燼草,動作輕柔,似是生怕它斷掉。

“柳兄很想祭鬼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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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可看柳兄纏燈草,細心溫柔得好像在給新娘子絞頭發。”我退開一步,盈盈而笑。

“既然要佯裝祭鬼,總得有盞燈。”我聽見他牙齒咯出聲響。

我心底卻很明了。民間有一種說法,鬼燈的燈草絕不能斷,也不能在天明前燃盡,否則冥魂在歸川半路失去指引,就只能流離人間,散盡七魄。

柳寒衣這樣用心,大約也是有想祭奠的人。

我心知,但不道破。往年每次鬼燈節,我都會一路提燈,放燈,引渡那些喪于我刀下的游魂。我唯獨不祭燈,那是生者召喚故人冥魂的儀式。在一張冥紙上書寫故人姓名,再扔進鬼燈火焰中燒盡,亡者魂魄便會溯水而來,尋到生者的那盞鬼燈。

我不祭燈,因為我不想逝去的親人歸來,卻看到我滿手鮮血,再洗不掉。洛惜鳴也不祭燈,他總是到河邊采了冥燼草,連我的那根一起纏好。我們會從竹樓提燈一路走,到了洄邑河岸,默默放燈任它溯水而去,然後我們肩并肩在河畔坐一晚,直到月沉破曉,鬼燈盡熄。

我望着手上一捧冥燼草,今年錯過了提燈引魂,我卻不知為何想要祭燈。

手上的冥燼草突然被抽去,柳寒衣掃了一眼我血跡風幹的指尖,放下他的燈草,開始纏我那根。

陽光終究沉沒下去,我随着他閃出靈堂,王公府靜谧莫測,卻有幽然之聲自牆外而來。走在前面的柳寒衣在圍牆邊停下腳步,我有瞬間猶疑,他卻只是重重托了我一把,讓我翻出牆。

我踉跄着地,仰頭看,面前迢迢的洄邑河蕩出一片墨黑,一片幽火自東來到眼前。

是夜,萬盞鬼燈,十裏冥火。

白衣夜行,人鬼相見,慘白的顏色伴幽藍鬼火漫遍灰都衆街;官差避道,豪強閉門,今夜是生者與亡者的時間。

我看那一隊白衣慢慢而行,幽藍鬼燈倏忽彈跳,襯得夜色森冷。引燈者皆是一臉戚容,星點燈火裏,載的是幾家故事,離合生死。

幽冥般的隊伍近了,散開了。洄邑河兩岸的鬼燈燃起了,河裏也浮起一片幽藍,蕩漾着嘆息一般的火光。更多零散的生者來了,一襲襲白衣靜止在河岸,靜默的燈火是祭奠,飄渺的哭聲是懷戀,燃盡的冥紙上記着一個又一個亡者姓名。

身旁有白衣帶出風響,柳寒衣悄然落地,一語不發向前踏去。我循着他的腳步走向河岸,周圍很快布滿與我們一樣著白衣的人群。沒有人在意兩個從瀾海王公府附近走出的行者,今夜是鬼燈節,衆生皆引渡祭奠,唯有生者與死者的分別。

離河岸近了,我腳下踩着枯萎的冥燼草,草莖斷裂出碎碎的聲音。過幾日它們将被官府連根鏟平,終成冥燼。可明年兩岸冥燼草又會生出,一樣的幽藍,一樣的哀愁,恍如隔世。

草有再生,人無轉世,死了便是死了。

柳寒衣停下了,他手中鬼燈幽藍明滅,在河水中倒影出一片妖異哀婉。

我并不驚擾他,只是提着鬼燈默然伫立。河面上已經飄起一片鬼燈,提燈引了游魂的人最早将燈放下,他們只求留戀世間的游魂盡早歸去,不再苦戀凡塵。我看到瀾海王公府裏走出一個白衣丫鬟,她匆匆将燈籠放下河,對着鬼燈磕三個頭,又起身收緊步子回了府。我心生悲涼,那趙氏女子是今年新喪,自然應該有人為她提燈引路。可王府的人沒有半點焚紙意願,她與瀾海公夫妻一場,生死離別,她的丈夫卻沒有半句話想寄予亡人。

更多的人開始焚紙。民間傳說鬼魂認血,心誠的人往往割破手掌染紅衣襟,或者刺破手指在冥紙上書寫亡者姓名,再由鬼燈燃盡,如此魂魄就不會認錯路。生死兩隔的人可籍一盞鬼燈,話一刻衷腸。現在刺血題字的人已經不多了,更多人在秋天采了冥燼草搗碎,沾了草汁寫出一個幽藍的名字。冥燼草燃燒有一股奇異的味道,并不熏眼睛,卻讓人想流下淚來。啼哭聲漸漸響了,有人跪在鬼燈旁,流着淚自顧自語,也有人放下鬼燈雙手合十,請亡魂保佑家人。

我摸摸懷裏那張空白的冥紙,上面沒有名字。

一陣風忽然刮起,也是清清冷冷的,絞人心肺。許多人慌忙護住鬼燈,燈火是絕不能熄滅的。我左望看看柳寒衣,他也不自覺地背身擋風,雖然他明知紙燈将鬼火護得很周全。那陣風還是不停,晃眼間我看到一張冥紙被風卷起,從對岸晃悠悠飄來。對岸人群中遠遠升起一只手,寬袍寬袖,像是要挽留那個尚未點燃的姓名。

被風卷起的冥紙不止一張,許多人追着風在跑。可我的視線粘着那張紙飛近,直到它天經地義般劃過我眼前,我伸出手,輕輕将它攥在掌心。

對岸的人一直舉手僵立,任憑晚風灌滿他的衣袖,鬼燈忽明忽熄。直到在我握住冥紙的那刻,他的手頹然垂落,不知悲喜。

雖然站的很遠,但我看出洛惜鳴憔悴了一些。那一瞬間他的眼裏浮出異彩,表情溫和柔軟得近乎哭泣,像是猶疑許久的心願得到了證實,他也只是望着我,嘗試很久卻扯不出一個笑容。現在他不是溫潤如玉八面玲珑的齊喑堂主,只是記憶裏那個背着我回竹樓,又陪我放鬼燈的人。

隔了一道河,卻是兩世生死,一生殊途。

我僵硬着,眼睛穿過重重人流,怔怔看着那個相識之人。我從未離開他那麽遠,我知道即使跨過河流推開人群,再面面相對,我們心上依舊隔了一座玄山,一片雪原,再翻不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只是這樣默默對視,直到那陣冷風平息,我艱難地搖搖頭。

他眼裏的期望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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