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重逢還初識(下)

這一天園園的收獲很大。不僅在高嶺村見到了很多資料上的名詞所代表的實物,而且還在兩名“專業導游”的帶領下,知道了它們的各種用處,這是她光看資料永遠都理解不了的。

最後她還被帶着去見了景德鎮碩果僅存的一位把樁師傅王家炆。

關于把樁師傅的資料,園園在來之前自然是查看過的,但是基本上有看沒有懂。唯一讓她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位明代萬歷年間,以身殉窯的把樁師傅童賓萬。即便是後來被封為“風火仙師”,受一代又一代窯工們的祭祀,園園還是覺得,他的故事太慘烈——慘烈到讓她每每想起來就有種心有餘悸之感。

因為如今鎮上很多窯爐都複建了,王家炆師傅成了不可替代的大忙人。所以見他一面很難,這次園園能拜會到王師傅,自然是全靠傅北辰和高老板的面子。已年過古稀的老師傅跟傅北辰似乎是認識已久的,言談間看得出老人對傅北辰很是贊賞。

園園采訪王師傅沒多久,就有車子在外面等他了。園園明白老師傅很忙,也不好意思多問,匆匆結束了采訪。王師傅走後,時間也不早了,園園他們一行三人便在高嶺找了家餐館吃了晚飯。

回高翎莊子時,園園坐傅北辰的車。一上車,她就隐隐聞到一股檀香味,随後便看到了車上擺着一朵芙蓉石蓮花。她“咦”了一聲,看向傅北辰,又憬然有悟地“啊”了聲。

“怎麽?”傅北辰側過頭看她。

她搖頭:“沒,沒事。”那種細枝末節的偶遇還是別說了吧。

之後在路上,園園翻看自己今天記錄的東西,不由感慨道:“果然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當然,路上若有師父指導那就更加如虎添翼了。”

在開車的傅北辰聽了這話不禁笑了笑。

到了高翎的莊子,兩人下車後,傅北辰問:“你明天回菁海是吧?”

“是的。唉,今晚要趕工寫稿了。”今天晚上寫好,明天回去再修改完善,後天上交主編審判……應該不會死很慘吧?園園有點沒把握。

“我今晚也住這兒。明天走。”

園園歡悅道:“那我有任何問題,都可以請教你對嗎?”

“自然可以。”傅北辰笑道,然後頓了頓,又不急不緩地說,“你明天也可以跟我的車回家。”

“那真是太好了!”園園覺得這次在景德鎮能遇上傅北辰,簡直太幸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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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高翎借出了他的工作臺給程園園,自己拉着傅北辰出去吃消夜。高翎的大工作臺特別好用,園園開了電腦,并把筆記本和帶來的資料攤在旁邊,時刻準備查閱。

山裏的夜有些涼,園園之前洗完澡後穿的是一條黑色的無袖連衣裙,這時候就覺得肩膀有些冰。站起來想活動活動,誰知帶起了一陣風,将桌上的資料吹掉了幾張。她蹲下去撿,沒一會有人彎腰撿起了最後一張紙。

“寫得怎麽樣了?”是傅北辰。

“快好了。”園園看到他,沒來由一陣欣喜。結果站起來的時候,就一頭撞上了桌角。

咦,怎麽不疼?她疑惑地看上去,原來傅北辰及時用手攔在了她跟桌角之間。

“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兒吧?”她看着他被撞紅了的手,不知道該怎麽辦。

“沒事。”傅北辰收回手,回了她一抹淺笑後問,“寫的時候,有問題嗎?”

“有,呃,不,沒有。”園園覺得很對不住他,也就不好意思再麻煩他。

誰知傅北辰卻心有靈犀地走到她的筆記本前,問:“我能看一下嗎?”得到園園的首肯後,他真的坐下來從頭到尾認真地看了起來。期間,園園定定地看着他的側臉,心裏不由想:什麽樣的家庭才能教出這樣的人呢?

門外一陣風吹進來,她不禁瑟縮了一下。

傅北辰從屏幕的背光中擡起了頭,詢問:“你冷了?”

如果不是一直在留意她,必定不會注意到這種細節。

但園園卻沒多想,彎眼一笑說:“沒事兒。對了,高老師他人呢?”

“他喝醉了,我讓小李把他拖去屋裏睡了。”

園園聽了,忍不住笑出了聲來:“你住他的屋子,就這麽對他呀?”

傅北辰只搖頭說:“酒品太差。”說着,他又道,“山裏夜涼,你去加件外套吧。我在這兒幫你看着。”他明明很溫柔地講着,可是園園覺得自己完全不能反駁。于是只好乖乖地上樓。

等她再下來的時候,看到傅北辰已經把桌子都收拾好了。

“我看你的報道也差不多了。我改了一些,你明天再看吧。”傅北辰說完就把電腦關了機,合上了。

園園“噗嗤”笑出來:“你都關機了,我只能聽你的了。”

傅北辰擡起頭看她,問:“逛逛?”

“好呀。”園園欣然接受。

院子裏擺滿了燒壞的瓷器,瓶瓶罐罐,大大小小,什麽樣的都有。月光如水,這些瓷器各自孤傲地立着,發出清冷的光,顯得遺世而獨立。

傅北辰伫足,望着這些殘缺的藝術品,神情在不太明亮的光線裏有些難以分辨。

“高老師為什麽不把這些殘次品低價處理掉?”園園低聲問。

良久,傅北辰也沒有出聲。正當園園以為他沒有聽見時,只聽他慢慢說了一句:“瓷器如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看得出來高翎很珍惜它們,所以寧可留着,也不願低價處理。”

月明星稀,四周是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蟲鳴聲。園園望着地上的瓷器不由重複念了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傅北辰轉頭看向她,仿佛自言自語地說:“我好像記得,曾經我也問過類似的問題,而有人就是這麽回答我的。”

“誰啊?”園園順口問道。

傅北辰略一遲疑,笑着搖了搖頭:“我忘了。”

看來還是我記人的本事高啊,園園心道。

她仰起臉看向他,卻發現傅北辰也正定定地看着她,眉眼間的神情深邃難辨,讓她竟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她只得作勢轉頭,向遠山處眺望。随後她又偷偷看了傅北辰一眼,他已在看那些瓷器。

園園想剛才他那神情應是自己看錯了吧。

次日,因為高翎醉酒一直沒醒,園園跟傅北辰都是禮儀周到的人,在這裏叨擾了高老板許多,走時必然是要跟主人家當面道別的。好在程園園這一天還算在“出差行程”裏,只要今天能到菁海市就行,晚點沒事。而傅北辰好像也不急。于是兩人上午就在高老板的坯房裏看師傅忙活了。偶爾交談幾句,多數是關于陶瓷的話題,如此竟也覺得時間過得意外得快。

快到中午的時候,高老板總算是醒了,因怠慢了客人而深感歉意的高老板又堅決地挽留他們吃了中飯。最後傅北辰跟程園園離開高翎莊子時,都快十二點了。高老板給他們送行,并熱情邀請他們下次再來。

“高老師,您那麽客氣,我還沒走,已經想着什麽時候能夠再來了呢。”園園笑着說。

“随時歡迎啊。”高翎一拍胸脯,又指着傅北辰輕聲說,“只是來的時候,記得把傅專家也一并帶來。我可急需要他的指導。”

傅北辰含笑不語。園園卻假裝生氣,嘆了一聲道:“原來高老師只是利用我。”

“哪兒的話。”高翎喊冤,然後擠擠眼睛道,“是北辰昨晚吃消夜時說的,你如果再來采訪,他不介意再……”

這時候,傅北辰終于開口了:“看來高老板昨晚上喝的酒還沒醒,我們就不陪你瘋了。”然後邊說邊開了車門,示意園園上車。傅北辰有些無奈,本是普普通通客套的話,被這高大老板一曲解,就變了味兒。

園園倒是沒多想,趕緊跟高翎道了別,鑽進了車裏。等車開了後,她搖下了車窗,側頭欣賞着沿路的景色。她想,等她老了,她一定要回家鄉養老,有山有水。

傅北辰看了一眼園園被吹亂的頭發以及單薄的T恤,開口道:“今天風大,小心吹着涼。”

園園伸手随便捋了捋頭發,笑着說:“我不冷。”随即,她發現他微蹙的眉間又緊了緊,便乖覺地趕緊關上了車窗。

傅北辰儒雅端方地開着車:“你住哪兒?待會兒直接送你回家。”

園園着實不想麻煩他:“沒關系,你哪兒方便就把我放下,我自己坐公交回去。”

“還當自己坐的是長途客車?”傅北辰微笑,“或者,不方便告訴我家庭住址?”

“沒有啦……”那種情況下,園園不得不将她以前在程白家見過他這件事跟他說了,她之前沒說不過是怕他有人情負擔。她簡單跟傅北辰說了她家跟程白家的關系——兩家雖不是親戚,但因她父親跟勝華叔叔關系好,勝華叔叔幫了她家很多,勝過親戚。她現在也借住在勝華叔叔家。以及她年少時在叔叔家看到過他一次。

傅北辰聽完,輕聲笑了一聲:“原來如此。看來,我們還真的挺有緣。”

“是吶!”

車內暫時又恢複了安靜。

傅北辰餘光掃過身旁的人。他輕而悠長地呼吸了一次,任由心口被絲絲縷縷的情緒纏繞,那是種淡薄卻又仿佛深入骨血的牽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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