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火鍋
露天壩壩火鍋算是渝城一種特殊的地域文化, 沿街而坐,露天擺席,滾燙火熱的紅油在鍋裏翻湧沸騰, 空氣中彌漫着火鍋的熱辣香氣,是最地道的川渝風味。
這個露天壩地勢偏高,又恰好臨江,六個人坐上一張大長桌, 日落的霞光映天, 緩緩流淌的嘉陵江就躺在腳邊, 甚至能在人聲喧鬧中分辨出不遠處渡口的輪渡聲。
桌子是長方形的, 穆嘉翊、時憂和易馳生剛好坐在同側。
穆嘉翊坐最裏面臨江的一邊, 易馳生本來想讓自己坐他旁邊,又擔心時憂在過道邊坐着容易被蹭到撞到, 只好不情不願地讓她先進去。
時憂夾在兩個大高個中間也很不自在,更何況這兩人的氣氛莫名其妙有些不對頭。
直到清爽的江風拂面而過,她心情舒暢又自在, 也懶得管旁邊兩個男生為何氣悶了。
這不是時憂第一次吃火鍋, 但的确是第一次和渝城人在渝城吃正宗的九宮格火鍋。
底料在鍋底融化,暗紅色的紅油鋪滿整整九個分格, 混雜着因為水沒煮開而産生的黃色的泡沫,咕嚕咕嚕地悶聲冒泡。
明顯的油辣讓時憂不禁咽了咽口水, 她縮着身子, 生怕沸騰的紅油濺出來。
宋熙西瞧她這幅樣兒, 不禁笑了:“能吃辣嗎?”
“……還行。”時憂盯着火紅的鍋底,語氣有些勉強, 又補充, “之前在川西和湘東都待過, 那邊也挺能吃辣的。”
她信誓旦旦地保證着,“應該不是問題。”
直到一盤盤菜被涮下鍋,各式菜品沾上鮮紅透亮的油汁,嗆喉的香氣鑽進鼻腔,時憂一邊咳嗽一邊吃下一口又一口,覺得剛才的自己多少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
她搬來渝城也有一段時間了,時憂在心裏對比一下,總覺得渝城的辣更偏向于麻辣。就比如此刻,舌尖上的每一個細胞都被辣得酥麻難忍,她着倒吸冷氣,招呼易馳生,“水,我要水……”
話還沒說話,一杯涼茶便從她左邊遞過來。
易馳生身子還沒來得及沒動,眼睜睜看見看見穆嘉翊把提前準備好的杯子給時憂端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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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憂咕嚕咕嚕喝下,仿佛撿了條命,麻辣火燒似的喉嚨得到緩解。
冰冰涼涼,解渴解辣又解膩。
“謝謝。”時憂喝完,問穆嘉翊,“這是什麽茶?”
“老陰茶。”他解釋,“還加在鍋底裏了。”
“之前從來沒喝過诶……确實不錯!”時憂舒适地眯起了眼,終于沒有剛剛那麽難受了。
易馳生動作慢了一步,在旁邊冷哼了聲。
時憂沒管他,饒是被辣得頭昏腦漲,也還是忍不住繼續動筷子,“我發現渝城火鍋真的好特別哦。”
“那肯定,巴适得很!”蔣糾作為土生土長的渝城人,比她還不能吃辣,卻不妨礙他跟着附和。
時憂喝茶,他就喝啤酒。金黃瓶身的渝城啤酒被他灌了好幾口,手邊還有幾瓶沒開封的,俨然一副沒完沒了的趨勢。
時憂未免蹙眉,問穆嘉翊,“他行嗎,喝這麽多?”
“怎麽不行了,這麽幾瓶啤酒還是喝不倒的!”蔣糾率先為自己反駁。
語氣是堅定的,眼神已經有飄忽不定的前兆,眼看着馬上就要醉了,時憂聽着他的話都不信。
穆嘉翊開口:“別管,醉了能自己爬回去。”
時憂看着他調蘸料的動作,指着一個絲狀涼菜問,“這是什麽?”
“折耳根。”穆嘉翊動作頓了片刻,倏然挑了挑眉梢,帶着點笑,“吃麽?”
渝城人愛勸人吃辣,也愛勸人吃折耳根。
折耳根,又名魚腥草。
時憂聽過網上對這樣菜品的說法,評價格外兩極分化。
要麽就是“吃一口能直接把人送走”,“受不了,像吃一條死了很久的魚”;要麽就是“火鍋蘸料放進去吃香死了”,“沒有折耳根就失去了靈魂”。
據說,雲貴川渝之外的人都吃不習慣。
時憂記事起就沒回過渝城,川西也只待過一兩個月,折耳根這東西的的确确沒吃過。
面對穆嘉翊含笑的目光,她還是有些猶豫,“這個……”
“她不吃你就別逼她吃呗。”易馳生這會兒在旁邊不耐煩地插話。
“我逼她了麽。”穆嘉翊輕哂,反倒問易馳生,“你也來點兒?”
“我吃個屁。”易馳生拒絕。
大家沒想到這兩人能在這件事上差點吵起來,時憂看着更加緊張的氛圍,實在頭疼。
“你們幹什麽啊,”她尤其瞪了易馳生一眼,“你能不能好好講話?”
“嘗嘗就嘗嘗呗,又不會少塊肉。”她在蘸料區加了點折耳根,分給了易馳生一點,“你也試試。”
魚腥草還是草如其名,腥得很,時憂吃下去一口,白淨的臉蛋皺成一團,艱難的吞咽下去,這才點評道,“能吃,但怪怪的。”
接着,在時憂好奇且期待的目光下,易馳生不情不願夾了一筷子。
他咀嚼兩下,很快吃完,全程沒皺一下眉頭。
穆嘉翊觀察着他的表情,戲谑道:“如何?”
沉默兩秒,易馳生輕哼兩聲,“不怎麽樣,難吃。”
他說謊的神态很不熟練,不光是穆嘉翊這種口是心非的老手,就連最不了解他的宋熙西都能看出來易馳生在嘴硬。
穆嘉翊這會兒扯出了一個笑,跨步離開板凳,去蘸料區裝了一蘸碟的折耳根,放在他面前,不留情面地戳穿,“喜歡就多吃點。”
易馳生憋紅了臉:“……”
我他媽的。
霞光一點一點暗淡下去,夜幕四垂,星光寥落,唯有一輪圓月清淩淩地挂在天邊。
過了飯點,露天火鍋店裏依舊人聲鼎沸,悶熱的夏夜裏,火鍋蒸騰出不明顯的白氣,瞬間又被陣陣涼爽的江風吹散。
似乎因為這盤折耳根,時憂旁邊的兩個人氣氛終于和緩了些。
又或許是因為被蔣糾勸着喝啤酒的易馳生也有些上頭了,那點別扭勁兒收斂得一幹二淨,都開始誇今天穆嘉翊壓哨絕殺的那個三分球多牛逼。
蔣糾是真的有點醉了,跌跌撞撞去找廁所的時候摔了一跤,跑過來哭天喊地般叫疼。
宋熙西被吵得太陽穴直跳,想起來這家夥要是喝醉了不敢回家,就得在隔壁她家的陽臺将就一夜,忍住踹他一腳的沖動,“都告訴你別喝了!”
蔣糾絕對是她見過最菜的男生,吃不了辣、喝不了酒,還特喜歡逞能,真以為自己能攔這個瓷器活。
眼見着郁風林同樣忍無可忍,起身陪他重新去找廁所,宋熙西也不用在這兒裝乖了。
她剛打算和時憂吐槽幾句,結果發現她正湊在穆嘉翊邊上,看他玩開心消消樂。
“不要不要,這五個可以連一線,能湊一個彩虹雞呢!”
“……這特麽叫魔力鳥。”
“哎呀,不就是一個紫不溜秋的鳳凰嘛,你再不聽我的這局又過不了!”
奇奇怪怪的音效聲此起彼伏地在耳邊響起,臨江的晚風吹動少男少女的頭發,一個漆黑似墨,融在他們身後遠闊的夜空,一個深棕帶卷,說話的時候馬尾都跟着晃。
穆嘉翊前額的碎發被悉數掀起,看向時憂時還是慣有的那副不耐煩表情。
——但卻又略有不同。
仿佛帶了點放縱和默許。
在時憂轉過來之前,宋熙西算是和穆嘉翊關系最近的女生。
倒不僅僅是因為她和蔣糾青梅竹馬的緣故。
高一剛開學,後山那個籃球場還沒成為他們的專屬,穆嘉翊一般是在學校體育館的場地打球。
有時候出的汗多,會借用學校一間老舊失修的休息室換衣服。
他那時不知道房間裏的窗戶能被人從外面推開,更不知道會有對他愛慕到瘋狂的女生在他換衣服的時候偷拍。
很巧的是,第一次作案現場就被宋熙西發現了。
她揭發得很利落,把那個女生的不要臉傳得沸沸揚揚。
又因為太不留情面了,自此學校裏也很少有女生和她走在一起。
穆嘉翊和她道過謝,關系也相對好一些。
與其說把她當朋友,倒不如說是把她當兄弟。
那他……對于時憂呢?
宋熙西不得其解。
露天壩壩的另一邊。
“你覺不覺得阿翊對時憂很特別?”
解決完三急問題的蔣糾被郁風林拉在看臺上吹風醒酒,突然聽身邊人冷不丁來了這麽一句。
他還是有些暈,目光都聚集不了他們那桌的方向,一邊打着酒嗝,一邊迷迷瞪瞪答,“……啊,阿翊和時憂喝太飽?”
“……”
面對眼前這個醉鬼,郁風林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但不妨礙他繼續開口,“那你覺不覺得,阿翊和一開始的易馳生很像?”
蔣糾這會兒聽清楚了,“為、為什麽?”
詢問聲落下,郁風林安靜地思索着,似乎在整理一個更加清晰的答案。
他對穆嘉翊的了解比任何人都深都多。
家庭關系畸形,母親早逝、父親另娶,穆嘉翊眉尾和手上的疤痕是這對親生父母在成長過程中送給他唯一的禮物。
他從小到大沒體會過愛。
認識易馳生之後,對方曾在相處過程中只言片語傳達出家庭情況。
穆嘉翊很敏銳地察覺到他與自己是一類人,未免産生惺惺相惜的感覺。
直到時憂來了。
境況陡然扭轉,和之前設想的大不相同,易馳生不再和他一樣是沒人要的小可憐,倒黴蛋只有穆嘉翊自己。
在他判斷不出他們關系的情況下,穆嘉翊自然不會抗拒時憂的接近,甚至說是有一種隐隐的渴求的——他自然會朝着溫暖源靠近。
進而會産生争搶與矛盾。
郁風林何其看不懂穆嘉翊的心境。
他沉吟片刻,試圖用一種更加容易理解的說法解釋給蔣糾。
夜風中,一雙桃花眼的俊美少年依舊挂着和煦的笑容,目光落在壩下的一幕。
“看那邊兩條流浪狗,都沒人愛沒人要。”郁風林朝一個方向揚了揚下巴,平靜地開口,“這種同病相憐的契合性,讓它們能夠迅速拉近關系。”
“但如果,一個心善的小姑娘突然出現,給其中一只流浪狗以食物、溫暖、愛——你認為另外一只會不會眼巴巴湊上去,看看自己能不能也被帶回家。”
蔣糾被他突然轉變的話題弄得有點蒙。酒精占據他的大腦,蔣糾呆滞了兩秒,最後殘留的意識讓他慢半拍地點頭,“……會?”
郁風林輕笑了聲,給予他一個贊同的眼神,肯定道,“會。”
接着在蔣糾一片迷茫的目光下,笑容不改繼續補充。
“但穆嘉翊不會。”
因為他要判定施愛的人和另一個競争者的關系。
以此決定是繼續競争還是自行遠離。
郁風林指節有規律地扣着生鏽的金屬護欄。
維持着淡淡的笑。
然而,現在的穆嘉翊不清楚時憂和易馳生姐弟關系。
很可能判斷失誤。
九月下旬,渝城猝不及防地迎來了斷崖式降溫。
夏季進入尾聲,初秋的面目半遮半掩地展現,兩者之間的分界線卻并不清晰。
某場突如其來的降雨往往是一道天然的分水嶺,團聚了一個夏天的熱意被嘩啦嘩啦的雨水驅散,冷空氣取而代之。
如穆嘉翊之前所預料到的,教師節送給老師們的毛絨坐墊和熱水袋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辦公室裏一時全是羨慕理十九班老師的,說是哪個學生這麽貼心又有遠見,殊不知恰是那個最令人頭疼的二世祖。
渝城一下雨就起霧,時憂在發現這個特點之後,更加喜歡從窗邊看風景。
視線自然也就要覆蓋靠窗的穆嘉翊。
“有什麽好看的?”他受不住時憂經常投過來的目光,不耐開口。
“周圍全是白花花的霧氣,你不覺得我們像是生活在仙境裏嗎?”時憂沒頭沒腦地設想。
薄紗似的雲霧如夢似幻,映着天空的灰藍,成了這座城市最天然的底色。
穆嘉翊扯了扯嘴角沒說話,時憂也幹脆收回視線,發現他剛剛的嗓音有些啞,“你要不要打熱水,順帶幫你帶一杯?”
“不用。”他冷淡拒絕。
時憂看了他身上的短袖,“你這樣容易感冒的。”
自從上次一起吃了頓火鍋,時憂認為他們的關系應該更近了些。
可第二天回到班級,卻感覺他對她冷淡了許多,回到了他們剛認識——又或者是沒認識之前的關系。
時憂對此格外不解,但聽說他今天早上起遲了沒吃早餐,嗓音聽着又和平常不太一樣,多少也得喝點熱水。
秉持着“穆嘉翊說不要就是要”的原則,她還是決定從他桌肚裏找到杯子,自顧自去身後的飲水機打水。
穆嘉翊被她自作主張的行為弄得一愣,握着手機的指節不自然地蜷了蜷,眼睫無聲垂落,屏幕上的光也一點一點暗下去。
他最終還是沒說什麽,任由女生把他的水杯拿走。
時憂觀察着他的神色,看來她猜得果然沒錯,“放這兒啦。”
她擦了擦自己被熱水不小心燙到的手,沒所謂地重新坐下,也不再打擾穆嘉翊。
可能也不是她的問題,說不定他今天心情不好呢。
蔣糾風風火火從辦公室回來,把自己的檢讨怒沖沖塞到桌子裏,又是一副馬上要出去的樣子,“我他媽又被仔仔罰跑。”
時憂隔着一個走道問他,“你要去體育館?”
蔣糾點頭:“是啊,五圈呢!”
時憂“啊”了一聲,對此表示同情,接着繼續開口,“你幫我帶瓶熱水給易馳生呗,他現在應該在訓練呢。”
蔣糾應聲好,又打趣,“真貼心,宋熙西從來都不關心我。”
相處這麽一段時間,大家都以為易馳生和她也是青梅竹馬的關系,反正沒有亂開玩笑,時憂也沒有反駁,也跟着揚起嘴角表示感謝。
而旁邊靠窗的位置,陣陣冷風吹着少年的黑發,穆嘉翊面無表情地看着外面,剛剛被時憂誇贊過的“仙境”只讓他感覺到沉悶和壓抑。
濃重得化不開的白霧好似也蒙在了他的心上,穆嘉翊耳邊回放着少女剛剛的話。
——順帶幫你帶一杯。
所以他是順帶,有人不是。
他沉出一口氣,重新摁亮手機屏幕。
方才自動息屏的頁面重新展現在眼前。
是兩條轉賬記錄,日期是吃火鍋的那天晚上。
分別來自時憂和易馳生。
特別的是,他們都未經商量地轉了兩個人的錢。
好似已經不分彼此。
而作為收款方的他,是外人。
穆嘉翊自認為他還尚有些道德和人性,不會做出什麽插足破壞的事。
某種即将冒出尖的感情,被硬生生壓制,他不能就此放任下去。
霧霭沉沉,天空灰蒙。
渝城的天氣就是這樣,冷熱極端,霧雨不斷。
桌上熱水騰升出來的微小白氣散出去,在空氣中的白霧裏越藏越深。
作者有話說:
哎呀呀,沒人要的流浪小狗在獨自委屈,好可憐呦~(陰陽怪氣版)
穆嘉翊:……滾。
(PS:某流浪小狗的人設中不帶任何張揚霸道元素,不可能出現類似于強取豪奪的劇情哦。表面上傲嬌嘴硬,裝得風輕雲淡毫不在意,其實只會暗暗吃醋獨自委屈)
(PPS:無所謂,小北班長會在每一個需要搞事的時候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