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栽贓

暮色四合, 華燈初上。鸾元殿宮門敞開,觥籌交錯, 歌舞升平。

除夕宮宴是最盛大的,大殿中人頭攢動,宗親朝臣們相互敬酒,互道新年大吉。

偶爾也有那麽幾個帶着年幼子女一并進來的, 小孩子往往不及開席就已閑不住,三五結伴地笑鬧着, 在殿裏跑來跑去, 正忙于上菜的宮侍們只得盡量閃避。

直至一聲“陛下駕到”震入殿中,殿裏唰然安靜。就連最小的孩童也安靜下來,乖乖退至道旁,與長輩一起叩首施禮。

九階之上的後宮衆人亦停止交談,離席起身, 叩首下拜。不多時,禦駕緩緩步入殿中, 大紅的衣裙以金線繡出鳳紋,拖尾曳地, 一股威儀自無形中逼出, 氣勢懾人。

頃刻間, 萬歲之聲震撼天地。女皇目不斜視,徑直行上九階, 安然落了座, 方擡手示意免禮。

衆人謝恩, 重新落座。離九階較近的朝臣很快便注意到女皇似乎微微偏了偏頭,看了眼右首空着的席位。

那是元君的席位,去年就空着,今年如是。只是隔着冠上的十二旒,看不到她是什麽神情。

“元君不來?”虞錦壓音問。饒是克制着,語中也仍帶了三分沮喪。

邺風也睇了眼楚傾的席位,想了想,回說:“沒聽說不來,許是有事耽擱了,會遲一些?”

當下也只得作罷。除夕宮宴百官皆在,不好為了誰去多等。

虞錦便神色如常地開了席,朗然道了幾句祝酒賀年之語,殿中又熱鬧起來。

後宮之中,楚傾支開身邊的宮人,跟着一陌生的宮侍,正一路往西去。

他原該去鸾元殿參宴,步出德儀殿不多時,卻有一宮侍迎了上來,在他面前駐足躬身:“元君安。”

他不識得此人,但見他眉眼低垂又不言,知是有不便讓外人聽去的話要禀,當下便揮退了随從,問他:“何事?”

便聞那宮侍禀道:“您的長姐楚枚,有話要與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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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楚傾一懵。

那宮侍正要轉身帶路,被他喊住:“慢。”

他大惑不解:“長姐在宮裏?”

那宮侍應聲:“是。”

他微微屏息:“陛下傳召?”

那人有些答非所問地又說:“女郎自有進宮的法子。”

楚傾心弦驟緊,腦中亂作一團。不怕別的,只怕楚枚又幹出行刺那般的糊塗事。

他不敢多作耽擱,當下便随着這宮侍一路往西去。

最先穿過的是西六宮,那宮侍足下未停,徑直領他穿了過去,很快,出了後宮的範圍。

後宮之外還有幾處修得精致講究的殿閣,若朝臣或宗親被皇帝留下議事議得太晚,得了皇帝的恩旨便可在這幾處地方暫歇一晚。

那宮侍領着他在一方月門前停下,院內,是幢三層的小樓。

宮侍低眉順眼地禀說:“元君請。下奴不宜多留,請元君一刻後自行出來,如常去鸾元殿赴宴便是。”

楚傾颔首,提步進門。

推門進了小樓,一層無人。拾階而上,二層也無人。

直至行至三層,他才看到東側的房中隐有燭光幽幽而閃,便行上前,信手推門。

門是虛掩着的,他無聲步入,剛擡眸四顧,一是手猛地從背後伸來。

一瞬之間,楚傾只恍然看到那手中持着一方錦帕,捂向他的口鼻。一股異香頓時沖腦,他不及掙上一下,眼前已是一黑。

酒過三巡,殿中氣氛正濃,歌舞也至熱烈處,禦座上端坐的帝王卻心不在焉。

“怎的還不來?”她禁不住又問了一次,這已是第三次了。邺風見她焦急,兩刻前便差了人出去問過,折回來的人卻禀說:“元君沒在德儀殿……許是走岔了?”

一轉眼,倒又兩刻過去了。

虞錦不禁擔心他別是出了什麽事,可這麽個大活人、又是身在宮裏,想悄無聲息地出事似乎也不容易。

就算是掉湖裏,都得有點動靜不是?

但這份擔心仍是蔓延開來,她凝神想想,示意邺風湊近了些。

“這也太舊了。天已全黑,別是出了什麽事。差人仔細去找找,湖邊井裏一類的地方着意瞧瞧。”

她這般吩咐,邺風應聲交待下去,心下卻也覺得不至于。

陛下近來對元君上心,後宮之中或會有人心生嫉妒,但元君到底是元君,與宮奴身份的楚休不一樣,敢把他直接往湖裏推往井裏丢,膽子也太大了。

時間一點點地過着,鸾元殿中輝煌熱鬧,鸾元殿外,侍衛們逐漸鋪開,提起十二分心神找尋元君。

虞錦心底愈發不安,越想越覺必是出了什麽事。但空想也沒什麽用,只得安然等着。

終于,煙花竄上天際,皇宮四角的銅鐘聲聲撞響,殿中頓時沸騰起來,人人喜形于色。

子時,新的一年來了。

女皇離座舉杯,再行敬酒,百官同飲,又齊聲問安,恭賀新年。

至此,宮宴最高|潮的部分便算過了。衆人再宴飲一會兒,就可各自自行離殿。

女皇與後宮幾人便在一刻後先一步離了殿,滿朝文武的叩拜恭送聲合着殿外蹿個不停的絢爛煙花,交織出一片盛世之景。

出了殿門,女皇向北行去。鸾栖殿與後宮都在鸾元殿北側,幾人便結伴同行。剛看見鸾栖殿的檐角,忽見一宮人從側旁的宮道上疾步行來,滿面的慌張,跑得氣喘籲籲:“陛、陛下……”

女皇駐足,那宮人張惶跪地:“出事……出事了……”

西側的小樓中,楚傾在兩刻前轉醒,腦中又僵又木,四肢無半分力氣。

緩了足有一刻,他才略微有了些力,頭腦亦得以遲鈍地分辨出自己躺在床上。

幔帳放了下來,燭火也已熄滅,室內光線昏沉。他勉力支起身,繼而愕然看到,床上還有一個人。

他僵了一僵,視線尚有些模糊,仍很快分辨出是個女人。

巨大的驚恐頓時升騰全身,他顧不上辨認是誰,趔趄着奔向房門。

房門推開,兩名宮侍如鬼魅般擋在了門外:“元君。”

二人躬着身,古怪的神色透着三分窘迫。

下一瞬,腳步聲自樓梯處響起。

“陛下。”引路的宮人瑟縮着禀話,連聲音都在顫,“下奴們怕各位大人宴飲時喝高要請旨留宿,按往年的規矩過來收拾這邊的幾處殿閣。收拾到此處卻見,卻見……”

說着已上至三樓,原就打着磕巴的聲音在看到立在房門口的楚傾時戛然而止。

緊接着,女皇也看向他,随同而來的後宮男眷們同時看向他。

視線微移,衆人又不約而同地注意到床榻上的另一個人影。

昏暗的光線中,淩亂的床鋪透着暧昧。一切聲響,都在此時收住。

“……陛下。”一股冷意遍布全身,楚傾覺得骨縫裏都是冷的。腦中又一陣暈眩,他伸手扶住門框。

他竭力回想昏過去前發生過什麽,卻不太想得起來。安靜中,他聽到自己齒間在打顫:“臣是為人所害……”

禦駕身側,顧文淩狀似自言自語地開口:“這地方未免也太易被察覺了,元君不是這麽不謹慎的人。”

邺風一言不發地進屋想将床上之人也叫醒,卻在辨清面容的瞬間,臉色霎然慘白。

“陛下……”他如鲠在喉,木然片刻,驀地轉身,回到聖駕前叩首下拜,“陛下,寧王世女不是這樣的人……”

嗯?虞珀?

虞錦心底沁出聲清冷的笑音。

來路上她只覺得煩亂。她從來不是那種有心情看後宮鬥來鬥去的皇帝,朝務已經很夠她忙了,她不喜歡後宮鬧出那些雞毛蒜皮的事來煩她。

現下聽下來,這一計倒很用了些心,算不得“雞毛蒜皮”了。

首先是“捉奸在床”,這很嚴重,哪怕事情存疑,她為維護名聲也要先賜死楚傾才好;接着又發現另一位是虞珀。虞珀按輩分算可是他們的晚輩,這便不只是通|奸,還是亂|倫。

若她沒去二十一世紀走一遭、沒對草菅人命這麽抵觸,楚傾死定了。

她又不經意地看了看邺風。

有意思。

從前在她面前口口聲聲說自己不喜歡虞珀,現在緊張成這樣?

下一秒,姜離的聲音将她的思緒拉回:“臣隐隐記得……元君在太學時有個舊識,原是寧王世女?”

語中一頓,他想了想,又苦笑着續言:“算一算年紀,倒也差不多。怨不得寧王世女至今不肯娶親。”

姜離?

楚傾昏沉的眉目間漫出幾許愕色。

他的外祖母于姜離的母親有恩,姜離母子皆曾被楚家接濟多年。姜離也是因此才曾與他一起在太學讀書,從而知曉那些舊事。

楚傾萬沒想到他會來捅這樣一刀。

“楚家滿門都在牢裏,元君對陛下心生怨怼也情有可原。但再怎樣,也不該如此辱了天家清譽。”

姜離清清淡淡地續言,語中沒有嘲弄,反透着幾許惋惜。

“夠了。”女皇的聲音平淡無波,但足以令一切争執辄止。

姜離閉了口,衆人都看向她,很快便看出十二旒下掩映的潋滟雙眸裏一片陰翳。

長聲緩息,她注視着楚傾。

大應朝的除夕有個獨特的習俗,男子要穿紅衣。是紅色就行,正紅、紫紅、橘紅、淡紅都算,也沒有什麽依身份而定的特別規矩,大家愛怎麽穿。

一貫着裝清淡的他今日便罕見地穿了一襲大紅直裾。他膚色本就偏白,未褪盡的藥力讓那白色更分明了些,鬓發又有些淩亂,這大紅将他往日清隽的容貌勾勒出一股妖異。

虞錦側首看了看四周。

因為他們上樓,樓道間的燈火都已燃明了,不大的一片區域裏燈火輝煌。

但他背後的那間屋子還是昏暗的,他獨自一人地站在這明暗之間,形單影只。

她突然覺得,她和旁人繼續這樣站在一起都是在幫他們欺他。

“元君今日這樣好看,卻不肯去鸾元殿讓朕看看?”她邊說邊走到他面前,端詳着他,“宮人說,元君用了藥?”

“臣沒有……”他下意識地否認。

虞錦輕哂:“可看起來分明就是藥效未過。”

她現下尚不好分辨那究竟只是如實禀話還是想誤導她往什麽助興的藥上想,但看上去他的情形的确不太對勁。

楚傾頭腦愈發昏沉,眼前一陣陣地發黑,覺得随時都能栽倒下去,扶住門框的手不由越攥越緊。

他到底不想在他們面前太過狼狽。

勉力定住神思,他生硬開口:“你們退下。”

衆人都一怔,數道各不相同的目光皆投在他面上,他強緩一息:“事情如何,我自會與陛下說清,你們退下!”

倒突然知道元君的身份可以壓人了?

虞錦若有所思地看看他用力到指節發白的手,并不費力地猜到了他的心思。

雖然是因為死要面子,但是也挺好。

姜離無奈長嘆:“事關重大,現在實不是元君擺架子的時候。”

“都退下!”又一聲喝,嚴厲的女聲令人心底一栗。

姜離不敢置信地定睛,只見面對楚傾而立的女皇微微偏過頭,側臉冷到極致,“元君的話,你們聽不見麽?”

衆人再不敢多言一字,匆匆告退。邺風仍跪在那兒,怔了怔,轉過頭來:“陛下,世女殿下不會……”

女皇蹙眉,他聲音噎住。卻不肯走,硬撐着垂首跪着。

虞錦睃了眼床上對一切毫無知覺的虞珀,口吻緩和:“邺風,虞珀喝多了,你去守着她。”

短暫的一懵,邺風驟然舒氣,重重地叩首,便進房門。

虞錦靜靜聽着,耳聞行下樓梯的腳步聲漸漸遠了,才轉回頭,複又看向楚傾。

楚傾終是支持不住,扶在門框上的手一松,跌跪下去,膝頭磕在門檻上,他鎖眉避開,還是盡量跪得端正了些,沙啞開口:“陛下,今日之事,臣……”

“朕不想聽。”她道。

他怔了怔,又說:“貴君所言……”

“元君什麽都不必解釋。”她又打斷他,聲音短促有力。

他腦中原就發昏,聽言更一時回不過神,不知下一句該說些什麽。幾聲腳步聲響起,他遲鈍了會兒才擡起頭,面前已無她的影子。

走了?

楚傾茫然四顧。

是要他在這裏跪上一夜?

倒也沒什麽可怕,冰天雪地裏他也跪過了。

怕只怕她會照舊讓需要留宿的宗親們住過來,人人都看到他這元君跪在這兒,顏面掃地。

他怔怔地看了眼樓道盡頭的窗戶。

三樓,也不知跳下去能不能死得了。

腳步聲再度響起來,這回他猛地看去,便看見她從隔壁的耳房推門出來。

那是供宮人們備茶的地方,她手裏多了一杯茶,也沒用托盤端着,直接執在手裏。

踱回他面前,虞錦帶着疲累重重籲了口氣。接着她邁過門檻,在他詫異的目光中直接在門檻坐了下來。

“喏。”虞錦伸手,把茶盞送到他嘴邊,“你喝些提提神,我們好趕緊回去。”

語氣輕松,毫無愠意。

楚傾想擡手接過茶盞,但手上發軟使不上力,鬼使神差地就着她的手直接喝了口。

濃到發苦的一口茶咽下去,他緩了一緩:“陛下不生氣?”

“生氣啊。”她理所當然地點頭,“現在子時都過了,再過不到三個時辰就是元日大朝會,你們還敢給朕惹這種事,生怕朕明天精神好?”

楚傾再怎麽腦中昏沉也能聽出她的刻意調侃了,苦笑一聲,又喝了口茶。

虞錦睇了眼屋裏。邺風正給虞珀蓋被子,虞珀還是毫無反應,睡得是真死。

她便鼓起勇氣往楚傾面前靠了靠,放低聲音跟他說:“你就算真跟她兒時相熟也不打緊的,誰小時候還沒個玩伴?我在太學時也有的。”

她近來還時常想他那,但她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人之常情罷了。

楚傾搖頭輕嘆:“貴君所言不假,但的确不是她。”

他不知道那個小姑娘叫什麽,可身邊用着暗衛,不可能是虞珀這樣的血脈離先皇甚遠的宗親。

虞錦點點頭:“那我信你。”說着又喂他飲了口茶,“我只是想說,你就算與她熟識也不打緊,我信你幹不出通|奸這種事。”

她的目光在他臉上劃了個上下來回:“你這個人太孤傲,我相信就算我去通|奸你都不會去的!”

“……”

楚傾的身形驀地僵住。

自問分析得掏心掏肺的虞錦在等他的反應,不目轉睛地看着,他的臉色迅速騰紅。

接着他猛別回頭,一聲咳出來,廣袖掩住嘴,他接二連三又咳數聲,終于将嗆在嗓中的那口茶咳掉了。

目光再度落回她面上,他的神情已不像方才那樣恍惚,俊美的面容難得地變得扭曲:“這叫什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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