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沈妝兒回到沈家,是大少夫人王氏親自來迎的,府上重新裝飾一新,下人們也一掃先前的謹慎頹氣,滿臉喜氣洋洋。
“原先還當議親難了,不成想退了這門婚後,上門說親的比比皆是。”王氏笑容滿面,與她相攜沿着回廊往後院走。
院子海棠開得正豔,擡手拂去一頭俏麗的花枝,晶瑩的露珠從粉嫩的花瓣一滾而落,仿佛灑落一片碎玉,勾勒出初夏的鮮活來。
“怎麽定了廣寧伯府的三少爺,人品如何?可有打聽?”
沈妝兒印象裏,廣寧伯府是武将出身,沈家世代走文臣的路子,與廣寧伯府并無來往,更不熟悉。
王氏說起來笑得合不攏嘴,“是咱們大姑奶奶保的媒,鐵定沒事。”
沈妝兒十分疑惑,“是大姐保的媒?”
“應該說是大姑奶奶婆婆說的媒,先遣大姑奶奶來說項。”
早聞大姐婆母是個厲害角色,若是她來說媒,如同給沈家施壓。
沈妝兒心裏咯噔了一下,面上未露出半分,二人一路說笑到了老太太的正院,姐妹們都迎了出來,簇擁着沈妝兒進了老太太的東次間,依着規矩,衆人得向沈妝兒行禮,屋裏只有自家人,也就免了,
沈玫兒穿了一件海棠紅的長裙,發髻插了上回沈妝兒所贈的那只寶石金釵,眉目與寶石相稱,明豔萬方,一向開朗活潑的性子,今日卻納罕蹲在老太太腳跟前,羞赧不語。
五姑娘秀兒倚着沈妝兒,指着玫兒打趣,“姐姐,二姐先頭說自己不嫁了,今日偏生裝扮得這麽美,一準是瞧上人家郎君了....”
沈玫兒氣得跺腳,“我只說見過一面,又沒說旁的,你再這般嚷嚷,小心我揪了你舌頭....”嘴上不饒人,卻未曾如往常那般追過來,可見礙于相看收斂着。
秀兒越發得意,躲在沈妝兒身後,踮着腳在她肩側探出個頭,“那你羞什麽?”
玫兒俏臉脹得通紅,有惱羞成怒的架勢。
沈妝兒見狀,對妹妹搖搖頭,“好了,別鬧,還未正式相看,別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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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秀兒悻悻閉了嘴。
不一會,二夫人那頭派人喚沈玫兒過去,想必是廣寧伯府的人快要到了,秀兒與恪兒也被婆子領走,王氏操持午宴之事,東次間只剩下老太太與沈妝兒,
沈妝兒挪至老太太跟前坐下,“祖母,怎麽不見二伯母?”
鬧了一早晨,老太太眉眼裏有倦色,揮揮手示意下人退去,只留個心腹婆子守門,拉着沈妝兒低聲道,
“你大姐回來了,正在你二伯母屋裏,這次的郎君是你大姐婆婆姨表妹家的庶子,廣寧伯行五出身,戰死沙場,一代下來已是文不成武不就,面子光鮮,裏子難看,你二伯母不是很歡喜,你大姐正在勸她。”
沈妝兒想起大姐沈嬌兒,原是沈家嫡長女,按照宗婦要求來培養,在閨中時為姐妹們楷模,早年沈老太爺對淮陽侯有救命之恩,淮陽侯屈尊降貴聘娶沈嬌兒為侯府長媳,原也該挺直腰板過日子,只是,成婚五年多來,膝下只有一個兩歲多的女兒,遲遲未生兒子,自覺低人一頭。
“這廣寧伯府又是什麽光景?”
老太太不由嘆了一口氣,“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淮陽侯夫人的兩姨表妹是廣寧伯府的當家主母,只可惜膝下無子,上頭有兩個庶子,偏偏生母被慣得個個厲害,獨獨第三個庶子生母早死,伯夫人有意将老三記在名下,前頭柳家來鬧事,玫兒果斷退了婚事,很得這位伯夫人欣賞。”
“我估摸着,她是打量玫兒不是軟性子,想聘給三郎為婦,回頭好替她撐起門楣。”
“原來如此。”沈妝兒不由嗟嘆,天熱,她走了一路還未歇過來,鬓間滲出了汗,執帕掖了掖,尋思道,“這一嫁過去,婆母是好相處,只是那家子一團糟怕難以料理。”
“可不是嘛,你二伯母擔心的就是這一處,可念着玫兒年紀大了,怕尋不着更好的人家,踟蹰着呢。”
“剛剛聽秀兒說二姐見過那三郎一面?”
老太太眉眼裏溢出一抹笑,“我五十大壽那回,廣寧伯夫人曾來赴宴,帶上的就是那三郎,聽說楊三郎當時被人起哄比投壺,不小心射到了你二姐的鞋面,也算是一面之緣吧。”
沈妝兒聽着反倒覺得有幾分意思,“這難道叫不打不相識?”
老太太失笑,年紀大了,眼神不好,一笑便有濁淚溢出,執帕拭去道,“你二姐估摸着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同意相看....”
話未落,外間傳來婆子的一遞遞的禀聲,
“給二夫人請安...”
“給大姑奶奶請安....”
祖孫歇了話頭,擡目間,已有一滿頭珠翠的少婦與二夫人曹氏相攜而來。
沈嬌兒逆着光踏入東次間,沈妝兒瞧見她,只覺她渾身充滿了貴氣,倒是比她這個王妃派頭還大,待沈嬌兒走近,一張消瘦的面容展露出來,厚重的脂粉也遮掩不住眼角的老态,神色間早已沒了出閣前的張揚快意。
沈妝兒心裏沉了下,起身與她見禮,“大姐....”
沈嬌兒連忙上前扶住她,與她屈膝,“好妹妹,你現在是什麽身份,該我給你行禮....”言語間親昵猶在,卻多了幾分不曾有的圓滑。
沈妝兒深深看她一眼,将疑惑掩下,忙問起今日相看一事,沈嬌兒說得頭頭是道,最後又勸着曹氏道,
“二嬸,只婆母好處這一樁,便是萬千婚姻求不來的,這京城裏頭,哪家掰開沒有些家長裏短,那楊三郎我見過,最是憨厚的性子,房中連個通房都沒有,定會疼人。再說了,自家妹子我還能坑了她不成?”
二夫人曹氏已被她說服,連連擺手嘆道,“罷了罷了,只要玫兒願意,我無話可說。”
沈妝兒在一旁牽了牽沈嬌兒袖角,笑問,“怎麽不見外甥女?”
沈嬌兒連忙回身過來,将妝兒的手握在掌心,神色親昵,“好妹妹,虧你惦記着她,雙雙知道自己有個王妃姨母,日日嚷着要見你,今日事多,我怕她調皮,就沒帶上,下回我定帶她去王府拜訪.....”話一脫嘴頓了下,猶豫着問,“就是不知道方不方便?”
朱謙性子沉冷,名聲在外,沈家尚且不愛上門叨攪,何況旁人。
但現在的沈妝兒可不是前世那瞻前顧後的性子,大方回道,
“大姐這話見外了,只盼着你多來呢。”
沈嬌兒喜上眉梢,老太太見二人相處融洽,也會心一笑。
一刻鐘後,門房來報,廣寧伯夫人攜子上門拜訪老太太,曹氏與沈嬌兒立即迎了出去,沈妝兒攙着老太太立在廊庑眺望前方穿堂,花團錦簇的女眷迎着客人入了門廊。
大少爺沈慕與一着天青衫的高大男子辍在後頭。
待人走近,沈妝兒也悄悄打量幾眼,楊三郎廣額闊面,生得不算俊美,卻極有陽剛之氣,面相來看,是個不錯的男子,端看二人中不中意彼此。
廣寧伯夫人眉眼深長,相面和氣,與二夫人曹氏一路有說有笑,到了老太太跟前,一眼瞥見沈妝兒,吃了一驚,
“喲,這是煜王妃殿下吧?”
話落便要下拜。
沈妝兒含笑道,“伯夫人免禮,快些請進。”
衆人一道入了明間,分主賓落座。
楊三郎坐在最下,見視線頻頻朝他掃來,略有些局促,雙手搭在膝蓋,端端正正坐着,不敢有半絲懈怠,比起那柳功義來說,簡直是天差地別。
沈妝兒細細琢磨,人就要有畏懼心,方能行事方圓穩妥,否則無法無天,下無底線,嫁給那樣的男子,一生可就糟蹋了。
楊三郎這第一回 露面,已讨了好的眼緣。
老太太就問了楊三郎一句話,
“三郎,如今這投壺學得怎麽樣了?”
楊三郎聞言窘迫地起身,鄭重行了一禮,臉上躁得發黑,支支吾吾道,“老太太,上回是我魯莽了,請您放心,今後斷不會再傷到二小姐....”
這還未相看,倒先承諾了,是帶着誠心來的,可見對沈玫兒很滿意。
老太太反倒松了一口氣,一眼看上了這憨厚的小子,吩咐沈慕道,
“慕兒,你們年輕人拘在此處無趣,你領着三少爺四下走一走。”
這是帶着他去見沈玫兒的意思。
楊三郎緊張的汗直往下冒,道了聲謝,又望了一眼自己嫡母,得到廣寧伯夫人颔首後,恭敬地退了出去。
餘下話題便輕松了,廣寧伯夫人言語間對曹氏很是敬重,無刻意讨好,也不會有任何傲慢之處,一車話說得滴水不漏,沈妝兒都生出幾分敬佩之心。
大約是兩刻鐘後,沈秀兒拉着一臉不情願的恪兒打抄手游廊奔了過來,秀兒順着半開的窗牖偷偷往裏瞄了一眼,沈妝兒瞧見,借故邁出門檻,便瞧見秀兒在轉角處笑眼圓圓朝她招手,她嗔笑走了過去,
“怎麽了?”
秀兒抱着她胳膊倚在她耳邊,悄聲說道,
“二姐與楊三郎在寄暢園說了好一會兒話,也不知那三郎說了什麽,惹怒了二姐,二姐氣得跺腳,訓了他幾句...那楊三郎老老實實應着,一聲不吭的。”秀兒笑不可抑,
沈妝兒聽得瞠目結舌,“這才小荷尖尖剛冒個頭,便吵上了?”可見是有意了,否則誰費心思與不相幹的人置氣。
秀兒連連點頭,還待掏沈玫兒的老底,卻被恪兒給蹙眉攔住,
“得了,你少說幾句,生得旁人以為咱們沈家姑娘沒教養。”
些許是婆子那裏得了信,廣寧伯夫人不敢多留,便提出告辭,一行人送了出來。
說是拜訪,還不到親戚的地步,也不好留飯,今日這一會,事情已敲定大半,接下來便等媒人上門,交換庚帖過定。
午膳後,将沈玫兒叫到跟前,老太太問她心意如何。
沈玫兒抿着唇沉默一陣,最終是松了口,“孫女瞧着還行...”
這下就無礙了。
二夫人在一旁摸了淚。
過去的事已是塵歸塵,土歸土,拂一拂便散了,不消再提,人還要往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