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沈妝兒再次跌在坐塌, 修長的手臂伸了過來,将那窗棂上卷起的竹簾給放下,高大的身子罩了過去, 将沈妝兒禁锢在狹小的空間內,

“王妃,上回便警告你,不許帶人入書房, 你是不是沒長記性....”

沈妝兒洩氣地閉了閉眼,心裏裝着事, 哪顧得上與他解釋,胡亂點頭, “是妾一時糊塗...”

将她鬓腮的碎發撩至耳後,露出光潔瑩潤的肌膚,朱謙眼神沉沉捏着她下巴,“你也知道自己糊塗了,以後再不許動這樣的心思...”

沈妝兒一頭霧水,正想問動什麽心思了, 炙熱的吻落在脖頸, 她輕吸了一口氣。

那支明麗的步搖搖搖晃晃,從漸漸松軟的發髻一滑而落。

塌上空間狹小,朱謙将她折騰一番卻未盡興,夜裏便歇在了淩松堂, 進去沒多久,屋子裏鬧出了動靜, 留荷連忙扯着聽雨退去了牆根。

結束後, 朱謙先去了浴室, 沈妝兒恹恹地躺在床上, 原是想等朱謙洗完再去,可天熱,經歷了這般激烈的事,沈妝兒渾身粘濕得如同陷在泥潭,萬般不适,等了一會兒聽見水聲消停了,匆匆裹了件寝衣,跟了進去,水是早備好的,一人一桶,朱謙不愛與人共浴,二人從來都是分開淨洗。

以往沈妝兒先伺候朱謙沐浴,再喚來丫頭收拾自個兒。

這段時日,她憊懶不堪,朱謙已适應獨自收拾,倒也沒為難她。

浴室極為寬大,中間架着一件屏風,朱謙在左,她在右,沈妝兒壓根沒往左邊瞄一眼便往右邊鑽,那頭卻傳來朱謙的嗓音,“過來替我更衣....”語氣裏還有未及褪去的沉啞。

沈妝兒默了默,深吸一口氣,轉身慢吞吞繞屏風進去了。

朱謙将将坐在浴桶裏,水珠順着他肌膚紋理滑落,肌肉線條一覽無餘。

他生得秀挺,身材勻稱,像是上蒼親手鑄就的完美模板,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沈妝兒看一眼便挪開了,從長幾上拾起長巾遞給他,溫聲道,

“請王爺先擦擦身。”

Advertisement

朱謙沒接,而是撩眼看着她。

沈妝兒臉頰蹭的一下就紅了,什麽意思,這是讓她擦?

忍氣吞聲将長巾收了回來,展在跟前,繃着臉不情不願替他擦拭。

她寝衣寬松,只堪堪披着,這般擡手勞作,便露出一片雪膚,上頭依然殘留着印記,也不知怎麽惹到了朱謙,人就這麽被他給扯進了水裏。

水花四濺,沈妝兒倒抽一口涼氣,雙手扒在浴桶,還未爬起,細腰已被他擰了起來,

“上回錯了,未罰你,今日一并罰....”

很快,沈妝兒便知他所謂的罰是什麽意思,腰間被他勒得生疼,眼角殷殷泛紅。

沈妝兒氣不過,只管掐他手臂,朱謙被迫松開了一只手,沈妝兒深吸一氣,抱着那只手臂狠狠咬了幾口。

朱謙繃緊的唇微的一勾,任她洩憤。

次日,晨陽越過窗棂投下綿長的光芒,沈妝兒被照得刺眼,皺着眉醒了來,腦海閃過昨夜的片段,立即往身側一瞧,那人已不見蹤影,沈妝兒松了一口氣,昨夜不知為何,朱謙興致極好,她幾番求他罷手,他不肯,卻要她允諾今日親自給他下廚,沈妝兒無奈只得應下。

以往也沒覺得朱謙有多喜愛她做的膳食,如今卻眼巴巴跟她求?

稀奇了。

問過溫寧,朱謙白日不在府上,做晚膳便可,沈妝兒打了個哈欠,利索地補了個午覺,下午申時初刻,總算不情不願邁去了廚房,朱謙味覺靈敏,是不是她的手藝,一嘗便知,沈妝兒也不敢偷懶,象征性做了三個菜,餘下交給廚娘。

夜裏朱謙回來,夫妻倆總算和和氣氣用了膳,次日要赴宴,朱謙有事要忙,擡腳便去了前院,沈妝兒怕他夜裏又折騰她,他前腳離開,後腳躲去了天心閣。

待朱謙深夜回到淩松堂,瞥見那黑漆漆的門廊,氣得不輕。

五月初四,天熱,昌王府行的是晚宴,上午朱謙出了一趟門,申時初刻回來接沈妝兒赴宴。夫婦倆一同上了馬車前往昌王府,隽娘與留荷兩個丫頭坐在後一輛馬車裏。

日頭西斜,空氣中殘餘些燥熱,幸在馬車內鎮了兩盆冰,車簾垂下,一片沁涼。

朱謙換上一身玄色王服,端正坐在軟塌,手裏正執着一冊《東洲志》,沈妝兒雙袖覆在一處,悄悄瞥了他一眼,他眉目沉靜,神色專注,臉上的冷隽之色褪去少許,反倒添了幾分清逸的風采。

視線往下挪,落在他右手,他時不時翻閱書卷,寬袖下滑,露出瘦勁的手臂,兩排牙印清晰深刻,沈妝兒深深呼着氣,臉色不自禁泛了紅,逼着自己拂去雜亂的念頭。

想起前世朱謙受了傷,忍不住掀開車簾,往外望了一眼,侍衛竟是比尋常少了一半,不由吃了一驚,

“王爺,今日侍衛為何這般少?”

朱謙未曾擡目,只淡聲回,

“離着昌王府近,無需過多侍衛....”

沈妝兒卻擔憂道,“王爺,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朝局兇險,王爺剛得了軍器監,風頭正盛,切莫大意了。”

朱謙聞言這才朝她看來,沈妝兒近來氣色大好,眉目熾豔,臉頰的霞色仿佛要掙破那晶瑩的肌膚來,顯得嬌豔欲滴,也不知怎的,朱謙竟是心頭一緊,生出幾分躁意,他緩緩吸着氣,盡量讓聲音顯得平靜,

“王妃勿憂,我心中有數。”

平平淡淡的語氣裏,是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

沈妝兒反倒不知該說什麽,也對,從前世經歷來看,他是個極有城府的人,昌王與六王,那麽多出衆的皇子最終折戟在他手裏,他絕非等閑人物,只可惜,這樣的人,從不肯費一點心思在她身上。

将心口一抹酸楚拂去,眉目緩緩一移,掠向車外。

昌王府離得近,轉過一個街口,再行一段巷路便到了,府內賀客盈門,人滿為患。

馬車在前門停了下來,朱謙先下了車,沈妝兒掀簾看他一眼,還是将曲風叫住了,低語吩咐,“今日将王爺跟緊了些,切莫讓陌生人近王爺的身....”

這樣的話,曲風不知聽過多少遍,笑呵呵應是,掉頭跟上朱謙,讨好似的邀功,

“爺,王妃好像消氣了,再三囑咐小的跟好王爺...”

朱謙神情微松,回望沈妝兒一眼,馬車已駛去巷內,他眉目輕斂,帶着人跨入王府。

沈妝兒這廂被下人迎去了後院。

接待廳分東西兩廳,東廳坐着婦人,西廳招待貴女。

昌王妃氣度華貴,端坐在上首,左右皆是皇親國戚,都是前世熟悉的面孔,沈妝兒熟門熟路見了禮,便坐在了自己的席位。

剛接過侍女遞來的茶,便見坐在對面的六王妃搖着象牙扇,眉目輕慢看着她,

“還是七弟妹好福氣,連宮裏皇後娘娘賜下的侍妾說不要便不要....好大的派頭呢。”這事外人不知底細,六王妃卻心知肚明,

當初這個主意她也參詳了,怎知前日六王與皇後一同吃了一頓斥,六王無處撒氣,回來便逮着她罵了一遭,六王妃本就與沈妝兒不合,沈妝兒嫁入皇家前,她是容貌最出衆的皇媳,後來被沈妝兒搶了風頭,一直看沈妝兒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如今新仇舊恨加在一起,越發是等不及,顧不上場合便拿沈妝兒開涮。

侍妾一事并未傳開,一向迷糊的九王妃神色發懵問,“六嫂,什麽意思呀,七嫂嫂難道連母後賜下的人都敢趕嗎?”語氣裏是按捺不住的八卦氣息。

六王妃還未答,坐在沈妝兒身側的五王妃先接了話,“妝兒不是這樣的人,即便拒絕,也定是煜王的意思....”

六王妃哼了一聲,酸溜溜回,“所以說嘛,七弟妹好福氣....”

沈妝兒眉目微斂,只當沒聽見,不欲與她掰扯。這些妯娌與市井婦人無異,日日不是附庸風雅便是掐尖攀比。

昌王妃倒是知曉裏情,不鹹不淡回了一句,“六弟妹,一樁小事罷了,弟妹不必挂記在心,七弟妹性子溫軟,府裏一向是七弟做主,你就別為難她了。”

六王妃最見不得昌王妃當好人,擡眸往隔着屏風的西廳掃了一眼,那頭莺莺燕燕難掩歡聲笑語,她擒扇壓在胸前,鳳眼輕挑,

“那倒是,七弟妹最是賢良大度之人,若是今日昌王兄長替七弟挑了兩名側妃什麽的,想必七弟妹也不會生氣。”

這話一落,廳內頓時一靜,昌王妃的臉色險些繃不住。

沈妝兒聞言緩緩擡起眸,眼底蓄了一眶冷色,六王妃這話是什麽意思?她将疑惑的視線掃向昌王妃。

昌王妃神色尴尬,僵硬地笑了笑,溫聲道,“七弟妹別誤會,是這樣的,陛下聽聞王府今日有夜宴,便派了宗正卿老齊王入府,說是讓他老人家替幾位王爺相看相看,倘若有合适的姑娘,便選為皇家婦....”

昌王妃話未說完,諸位王妃臉色已不大好看,誰也不樂意府中添人,六王妃将此事抛出,是故意讓昌王妃得罪人,昌王妃心裏恨得緊,卻也只能硬着頭皮解釋,“成年皇子中,十王爺還未成親,其他諸位王爺,有的正妃早逝,有的側妃空懸,故而今夜趁此機會,讓姑娘們展示一番才藝,倘若有能入王爺們眼的,便讓齊王老人家去說媒.....”

沈妝兒聞言心緒飛轉,想必給諸王相看是假,沖着朱謙來是真。

朱謙如今執掌軍器監,于昌王大有助益,前日恰恰又徹底得罪了六王,若是昌王趁此機會,将自己黨羽中的女眷塞入煜王府為側妃,行聯姻之實,便可将朱謙綁在昌王這條船上。

沈妝兒深知朱謙有問鼎之心,一兩個女人于他而言,無關緊要,只要有助于他登基,想必不會推辭。

前世她并未與宴,不知有沒有這回事,若倘若有,那定是朱謙拒絕了,倘若沒有,那麽今夜還真是個龍潭虎穴。

偏偏昌王妃話說得模棱兩可,又牽扯所有王府,沈妝兒不好冒尖,更何況她了解朱謙,一旦他看上了誰,想娶進門來,任何人都攔不住,此外,他遲早都要娶王笙,她又何必庸人自擾,只淡聲冷笑,

“原來如此,倒是虧了昌王與王妃一番苦心....”

昌王妃尴尬地扶了扶額。

在場的諸位王妃,除了沈妝兒之外,九王府上只一位正妃并幾位侍妾,兩位側妃空懸,五王與四王也各自缺了一名側妃。

衆妃臉色自然是不好看的。

尤其要屬有孕在身的九王妃,她雖迷糊,卻不愚蠢,當即眼淚汪汪哽咽道,

“昌王妃嫂嫂,妹妹們今日來給你賀壽,你倒是好,偏偏來給我們添堵....”

九王妃有孕在身,昌王妃不敢大意,連忙起身走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我的好妹妹,我這也是奉命行事.....”

九王妃一個沒繃住,抱住昌王妃哭了起來,“我不要...我不要什麽側妃,”扭頭與女婢喝道,“去告訴九王,倘若他今夜挑了女人回去,我便回娘家....”

“是是是,九王心裏只有你,一定瞧不上旁人....”昌王妃拍着九王妃背心安撫,擔心九王妃在府上出事,連忙朝五王妃使眼色。

五王妃是所有王妃中出了名的和事佬,幾乎沒什麽脾氣,

“好啦,好啦,敏兒妹妹,妝兒妹妹,不是嫂嫂我說你們倆,你們已算是咱們姐妹中最有福氣之人,瞧瞧咱們,哪個不是成婚當日,正妃與側妃一同入府,這側妃遲早都得有,你們倆就別氣了,索性今日瞧一瞧,倘若有合眼緣的,提前行個方便,今後也好相處。”

沈妝兒用力捏着茶盞,指尖泛出一抹淺淺的粉色,冷冷抿了一口茶,并不接話。

對面的六王妃看熱鬧不嫌事大,涼飕飕觑着沈妝兒,

“九弟妹嘛,如今正在孕中,九王顧念着她也是情理當中,但是七弟妹就難說了,畢竟今日來了不少才貌雙全的姑娘,七弟鐘愛才女,人盡皆知,若是有人入了七弟的眼,也不稀奇....”

“我勸七弟妹想開一點,七弟妹廚藝好,繡藝好,能伺候好七弟的起居,再來個才藝上佳的側妃,能與七弟談天說地,作畫吟詩,七弟享齊人之美,豈不更好?”

六王妃這話極是陰損,諷刺沈妝兒才學普通,入不了朱謙的心,只配給他織衣下廚。

前年皇宮家宴,新婦獻禮,旁人或舞文弄墨,或撫琴作曲,獨獨沈妝兒親自繡了一幅龍鳳呈祥的錦毯敬獻給帝後,雖是得了帝後一句孝心可表的誇贊,可漸漸地,關于煜王妃才藝不佳的傳言也甚嚣塵上,甚至每每有王妃提及此事,暗中均要笑話沈妝兒鄙陋。

沈妝兒前世聽得最多的話,便是“煜王妃出身小門小戶,上不了臺面”,指縫掐入掌心,沈妝兒緩緩笑了,這一笑倒像是蒙塵的珠,一朝見了陽,光芒綻現,

“六嫂的話我記住了,只可惜,我沒有嫂嫂您大度,做不到與兩位側妃,十三名侍妾和睦相處,六嫂這樣的福分,旁人修不來,說到人/妻典範,六嫂當之無愧。”

“沈妝兒!”

六王妃聞言一口血湧上喉間,狹長的鳳眼眯出一道寒光,恨不得去撕了沈妝兒那張臉。

昌王妃冷瞥了一眼六王妃,見她面色鐵青,心中冷笑,六王朱珂貪圖美色,六王妃又善妒,府上整日雞飛狗跳,這一廂被沈妝兒踩了痛腳,怪誰?

礙着今日是她壽宴,怎麽着得站出來說和,

“好了,都是一家人,莫要傷了和氣,宴席馬上開始,諸位妹妹移步吧.....”

氣氛僵持不下,再枯坐只會尴尬,王妃們三三兩兩先後離開。

沈妝兒被留荷攙扶邁出了門檻,不一會侯在外面的隽娘迎了上來,隽娘行事活絡,趁着這空檔已将今日宴席打聽了個七七八八,“王妃,奴婢打聽了一遭,今夜宴會情形不對,怕是沖着咱們王爺而來....”又在沈妝兒耳邊念出幾個名字,

“我知道....”沈妝兒面無表情看了一眼前方,華燈彩照,人影如潮,她便折往僻靜的西側游廊,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道刻薄的冷笑,“沈妝兒,你別得意太早,今夜過後,你怕是笑不出來了....”

六王妃扔下這話,扶着嬷嬷的手,越過沈妝兒離去。

沈妝兒平靜看着她的背影,總覺得她話裏有話,仿佛不僅僅是選側妃這般簡單。

清風拂面,對面游廊星火如龍,連成一線倒映在水面,波光粼粼。

沈妝兒立在一處平直的木橋,橋下一條小溪穿院而過,怪石嶙峋堆在兩側,綠藤盤繞,勾勒出一處好景來。

她無心賞景,怔望橋下落英缤紛。

隽娘剛剛告訴她,朱謙讓她在此處候着,等他一道前往宴廳所在的飛仙閣。

昌王府長廊相接,四處皆是人影輕晃。

沈妝兒心思千回百轉,出了神,須臾,在一片嘈雜的聲音中捕捉到熟悉的嗓音。

具體說什麽聽不清,但辨認得出是朱謙的聲音。

沈妝兒往橋外走了兩步,目光越過假山往前方游廊望去,卻見朱謙面前站着兩名女子,其中一人眉眼活潑嬌俏,正是寧倩,另一人神色溫婉沉靜,垂眸立在一側,則是王笙。

寧倩攔住朱謙的路,與他撒着嬌,“師兄,昌王妃設了一彩頭,姑娘們都興致勃勃要上臺獻藝,我也打算上場,屆時還請師兄為我投個彩,助我拔得頭籌。”

寧倩是寧老太爺最寵愛的孫女,朱謙怎麽也得給她幾分面子,目光越過二人追尋沈妝兒所在,随口回道,“好。”

恰恰望見一道倩影立在平橋之上,清風卷起她裙擺,她笑容淺淡,好似春風一般,不急不躁。

朱謙心裏仿佛起了些褶皺,正要走過去,卻瞧見一潇灑男子打平橋另一面走來,笑眯眯沖着沈妝兒打招呼。

“七嫂,你怎麽在這裏?”

沈妝兒側身,看向面前的人,當即一愣,裝扮如花花公子,笑起來如沐春風,不是那十王爺朱獻又是誰?

沈妝兒眼眶登時一熱,

“十王爺....”

前世六王破府之日,聽雨假扮她将追兵引開,留荷攙着她從狗洞爬出了王府,是十王朱獻帶着侍衛悄悄趕來王府小巷,将她救下。

後來朱謙入城也是在十王府接回的她。

一朝見到救命恩人,沈妝兒神色險些繃不住。

“王嫂這是怎麽了?怎麽哭了?”朱獻啧了幾聲,滿臉無措。

“沒有,是風沙眯眼呢...”沈妝兒拭了拭眼角,破涕為笑,眼角紅彤彤的,捎帶出一抹酡紅,眼梢綴着笑,如同天邊的晚霞,豔麗又迷人。

難過是真的,笑亦是真的。

朱謙已許久不曾見沈妝兒笑,至少不是對他笑,哪怕對他笑着,那笑意不及眼底,不像此刻,對着朱獻露出一臉明媚,如初生般真摯,眼角那抹瑰豔能逼退世間繁華。

他心頭登時湧上幾分不快,顧不上面前喋喋不休的寧倩,大步走過去,沿着廊蕪轉入平橋,走到沈妝兒身側,帶着幾分連他自己亦察覺不到的澀氣,“王妃久等了....”目光落在朱獻身上,雙目如一泓幽靜的潭水,

“十弟可遇見齊王叔?齊王叔一直在尋你,想是為了十弟選妃而來。”

朱獻聞言當即露出懊惱,用玉扇敲了敲腦門,“哎呀,別提,我正躲着他呢。”

朱謙神色紋絲不動,緩緩将沈妝兒牽起,往身後一帶,淡聲道,“十弟年紀不小,當娶親了,我與王妃還有事,先走一步...”旋即拉着沈妝兒頭也不回離開。

沈妝兒倒是悄悄回眸,沖朱獻歉意一笑。

朱獻笑眯眯揮手與二人作別,待朱謙走遠,他笑意方落了下來,捏着下颌,

“奇怪了,七王嫂瞧見我怎麽會哭呢,好像我欺負了她似的,怎麽可能?我這麽好的一個人....”嘀咕幾句,很快将煩惱抛諸腦後,循着衆人笑意融融往飛仙閣趕。

華燈初上,到了開宴之時,沈妝兒一路跟着朱謙往宴廳走,才發覺昌王府比煜王府還要大許多,亭臺閣謝,雕欄畫棟,應有盡有,昌王愛排場,男女同席,将宴席設在飛仙閣。

飛仙閣極為寬敞,乃昌王宴飲之地,正南有一寬臺可供人表演,兩側皆是席位,除了皇子皇妃,還有不少大臣及女眷,沈妝兒随朱謙落座在最前面幾排席位。

正宴還沒開始,桌案擺上不少小碟冷菜。

沈妝兒先替朱謙斟了一杯茶,卻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抱住酒盞,淺淺抿着,并不吭聲。

朱謙平日極少将心思放在沈妝兒身上,更不會去猜想她的喜怒,但恰才這一路她情緒過于不對勁,尤其見了朱獻過後,整個人沉靜地像是一瞬間與這世界割離開來了似的,朱謙心裏無端生了幾分躁意,将面前一疊蔥花藕片推至她跟前,

“王妃,今夜無論看到什麽,聽到什麽,都不要多想....”

沈妝兒愣了愣,偏頭看他一眼,不知為何,眼前的清隽男人竟是與前世那道身影重疊,連帶也變得模糊了。

她脾胃寒涼,吃蓮藕不消化,是以平日也不愛吃的。

沈妝兒緩了一口氣,長睫靜靜低垂,渾身散發一股與宴席上格格不入的孤寂,淡聲道,“多謝王爺...”也沒去動朱謙推來的那疊菜。

朱謙臉色一僵。

酒過三巡,昌王敘過話後,昌王妃便起了身,擒起酒盞立在階前與衆人施禮,

“今日有幸能邀請諸位弟弟弟媳到場,并這麽多官宦女眷,心中有愧,先飲一杯,以示謝意...”話落,将酒盞飲盡,又道,“枯坐無趣,舞曲想必諸位也見多了,今日我便想了個法子,設了一彩頭,有興趣者大可比試一番,奪魁者可得彩頭。”

衆人道好,昌王妃示意下,一嬷嬷恭敬捧着一紅漆托盤上來,将其置于前方寬臺之上,紅綢掀落,露出一頂累絲金鑲寶石頭面。

光芒璀璨,出手不凡。

昌王妃的長女抛磚引玉,第一個上臺表演,她吹了一首簫曲,博得衆彩,在她之後陸續有人上臺。

寧倩與王笙挨在一處,擒着茶杯暗暗瞥着沈妝兒的方向,

“王姐姐,你瞧見沒,這些側妃人選中,一個個出身比沈妝兒還要高貴,也不知她坐在臺下羞愧否?”

王笙擡目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人影攢動中,那道颀長的身影哪怕坐着,也是鶴立雞群般所在,他眉目冷隽,仿若從這團光影裏幻化出來,渾身難掩遺世獨立的清絕。

論才情,朱謙少時天縱奇才,為寧老太爺關門弟子,論相貌,全京城世家子弟無人能出其右。滿腹經綸,錦繡加身。

這樣的郎君,普天下尋不出第二個來。

若非十歲那年險些被人殺害,這些年他也不會這般韬光養晦。

王笙神色發怔,甚至不屑于瞧一眼沈妝兒,只低聲與寧倩道,“我不便出場,待會看你的。”

“放心好了....”寧倩眸眼微微漾起一道銳利的芒,将茶盞一口飲盡。

這時,臺上已有五位姑娘表演完畢,有展示書畫,有彈琴奏樂,有起舞者,皆十分出衆。

沈妝兒無心欣賞,只顧吃果子,昌王果然能耐,也不知想了什麽法子,竟是打嶺南運了許多荔枝入京,今日人人席前一盤荔枝,個頭大,水頭足,很合沈妝兒口味,留荷跪在一側替沈妝兒剝皮,沈妝兒便顧着吃了。

朱謙對臺上那些女色置若罔聞,只在旁人向他敬酒時,回上一禮,或是幫着沈妝兒夾了幾道菜,沈妝兒只當他故意在人前做戲。

果不然,五王便縱聲起哄,“七弟,剛剛那位陳姑娘舞藝出衆,水袖已差點扔到七弟你臉上了,七弟府中側妃空懸,不知意下如何?”那位陳姑娘父親恰恰是昌王一黨。

朱謙淡淡擒起酒杯,往前一舉,“五哥說笑,愚弟并無此意...”恰到好處露出那截手臂,兩排牙齒印清晰映在衆人眼前。

堂上微的一窒,少頃,上百道震驚的視線頻頻往沈妝兒身上掃來。

沈妝兒臉色有些不自在,不過念着這麽做也沒什麽不好,便配合朱謙氣定神閑喝茶。

王笙眼角泛青,袖下的手指快要掐出一道血色來。

寧倩見狀,也是惱羞成怒,當即扶案而起,“王姐姐,妹妹我替你出氣!”

待起身,已收斂情緒,緩緩往臺階上步去,沖諸位潋滟一笑,

“王妃娘娘,倩兒欲獻上一禮,替王妃娘娘祝壽。”

昌王妃露出意外的神色,雍容一笑,“倩兒姑娘有心了,不知你打算展示什麽才藝?”

昌王長子今年十八,昌王妃正在替他擇媳,這滿京城論年齡才情相貌家世,寧倩最為出衆。

寧倩一襲綠色長裙,隔着長長的坐席,與上方的昌王妃撒着嬌,“王妃娘娘,倩兒原是準備跳一曲《霓裳羽衣舞》,可惜被陳姐姐搶了先,倩兒剛剛左思右想,便打算舞一曲劍舞,只是....”

“只是怎麽了?”昌王妃連忙接話。

“只是王笙姐姐手受了傷,無法幫我伴琴,我得請人相助才好....”寧倩眸光流轉,視線堪堪掃了一圈,明眸湛湛朝沈妝兒投來,施了一禮,“煜王妃殿下,聞王妃娘娘善琴,今日可否替我奏上一曲?”

寧倩話落,閣內不少女眷忍不住撲哧一笑。

煜王妃才藝平平,人盡皆知,寧倩怕不是來羞辱她的吧?

王笙坐在衆人之後,冷冷掀了掀唇角,昌王不是動了給朱謙塞側妃的心思麽,她便借此機會羞辱沈妝兒,好叫朱謙瞧一瞧,他娶的王妃有多上不了臺面,她要告訴沈妝兒,她不配站在他身邊。

沈妝兒在一衆王妃中相形見绌也便算了,若是連側妃都比不上,真真不要活了,早早收拾鋪蓋當姑子去。

衆人看好戲地盯着沈妝兒。

“煜王妃如此貌美,彈琴不在話下吧....”

“煜王殿下文武雙全,煜王妃也定才藝精湛,今日咱們可算要飽耳福了...”

一道道陰陽怪氣的嗓音充滞在閣內,

沈妝兒怔住了,她仿佛矗立在懸崖邊,四面八方的風拼命往她領口灌,她搖搖晃晃險些跌落人性罪惡的深淵。

這樣的情景并不陌生,在前世更是屢見不鮮,每個人看好戲的看着她,仿佛她是一只供人品評的人偶。

她一直都是自卑的,哪怕此時此刻,她也知道,朱謙并不喜歡她,他喜歡有才幹的女子,當年她入主坤寧宮接受外命婦朝拜時,王笙跟随王欽的夫人走到她跟前,跪在她腳下,擡起那雙僞善又刻薄的眼,淬了毒似的盯着她,

“你有什麽資格做這個皇後?你配站在他身邊嗎?你讀的懂《左傳》《孫子兵法》,還是能在他畫下一幅千裏江山圖時,信手替他題詩?”

“你根本不懂他,他是一個笑睨天下禦極四海的君王,他要的是一個能與他比肩的女子.....”

她已不記得當時是什麽心情,大抵與此時此刻相仿。

前世貫穿始終的自卑,讓她在朱謙離開後的無數個日夜,刻苦研讀他的書,臨摹他留下的畫作,撫過他鐘愛的那把伯牙琴,試圖追尋他走過的路,試圖給卑微的愛慕尋找一絲慰藉。

哪怕後來入了宮,在與他近在遲尺的整整一年中,在無數個已經看不清的日夜裏,全憑那點寂寥的琴音苦澀度日。

她原不想去争什麽,只是想,給過去的自己,一個交代,至少那悲苦又可笑的一生,不算白過。

烏洞般的眼,幾乎漾不起一絲漣漪,憑着本能緩緩起身。

恰在這時,一只寬大的手掌覆了過來,按住她冰涼的手背,他尾音如同淬了冰似的,冷漠又陰鸷,

“王妃手指受了傷,不便奏琴....”

飛仙閣內頓時一靜。

視線齊刷刷落在朱謙夫婦身上,甚至不免有人往朱謙握着沈妝兒的手上瞄。

當真受了傷?

借口罷了。

朱謙目若寒潭,深邃得分辨不出任何情緒,他一貫是冷漠的,也是寡言少語的,也不屑去解釋。

掌心下的手微微一動,恍惚有往外抽離的跡象。

朱謙用力一握,扭頭朝她看來。

沈妝兒的眼恍如琉璃一般幹淨剔透,卻又如蒙了塵似的,沒了神,有那麽一瞬的錯覺,讓朱謙覺着,此刻的沈妝兒仿佛瞧不見他。

他心頓時一凝,俊眉蹙起,隐隐泛出不快。

掌下的手還在掙紮。

朱謙越發用了力,用僅僅二人聽到的嗓音低聲呵斥,“王妃,你受了傷,不宜彈琴。”

他從未見沈妝兒彈過琴,她又何必逞一時之意氣。

二人片刻的僵持,還是引起了場上的注意。

朱獻第一個站起了身,“寧姑娘,王嫂不便,我來助你...”

寧倩望着那張潇灑無羁的臉,有那麽一下是遲疑的,可很快她又嘟嘟嘴羞澀道,“王...王爺,您是男子,旋律過快,我怕跟不上您....”

昌王現在正是拉攏朱謙的時候,當然見不得沈妝兒丢臉,連忙起身打圓場,作勢瞪了一眼寧倩,

“倩兒姑娘,不許無禮,煜王妃受了傷,便換個人...”

寧倩就等着沈妝兒出醜,又豈會善罷甘休,她不依不饒道,“不會吧,恰才用膳時,我瞧見煜王妃吃得好好的,也沒發現有不便之處?”

寧尚書也在場,頻頻朝女兒使眼色,“倩兒,下來,家裏頭面多的是,你何必争搶。”

寧倩兒一貫嚣張又驕縱,嘟囔着道,“爹爹,我是要給王妃娘娘賀壽呢....”跺跺腳,埋怨地看着沈妝兒,“煜王妃不願意就算了,又何必尋借口....”

“哪裏是不願意,分明是不會吧....”竊竊私語此起彼伏。

“煜王殿下這是欲蓋彌彰呢....”

“可不是嘛,聽聞每年皇家除夕晚宴,煜王妃沒什麽拿得出手的,也難怪煜王不喜歡她,換我,我也要選能與自己心意相通的女子....”

“哎,可惜了王姑娘與煜王,好一對青梅竹馬呢....”

這大概是朱謙第一次親臨這樣的場面,猛地回憶起,當初在行宮,她立在人群中,被人指點指點也該是這般情形。

眼下,就連他尚且都有拔劍撕了那些臭嘴的沖動,當初她辯駁幾句又算得了什麽。

偏偏他責怪她不該與長舌婦争一時之長短,将她訓斥回京。

原來自己不曾經歷,便不懂別人的痛苦。

他的天,在朝堂,在四海,是以這點小事可以不放在眼裏,那麽她呢?

她只是一個後宅小婦人,自然受不了這等委屈。

“妝兒....”心口湧上澀澀麻麻的懊悔,平生第一次對她生出幾分疼惜,将那溫軟的手握得更緊了些,喉結滾動再三,他斬釘截鐵開了口,“你不必去,有我撐着....”

沈妝兒怔住了,模模糊糊的霧氣從眼前化開,露出那張颠倒衆生,無論在何處都能讓人一眼驚豔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