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王欽恍覺有一道銳芒從他臉頰一掃而過, 側眸瞧去,對上朱謙深邃的眼,平靜無瀾, 只當是錯覺。
他拱手一禮, “王爺...”正待說什麽,宮道方向急急奔來一內監,行至衆人跟前作了一揖, 看着朱謙與王欽道,
“陛下傳召煜王與王大人。”
朱謙眼角的淩厲與冷然一閃而逝, 視線沉沉從他身上移開。
一路上,朱謙一言未發, 倒也符合他尋常的性情,王欽并未發覺端倪。
最先的惱怒過後,朱謙漸漸冷靜下來。
王欽一直在暗中助他,又是一聰慧明達之人,不會蠢到觊觎他的妻子,或許昨日是有意助之, 怕惹人話閑, 特意遮掩。此外,王欽與她妻子十分和睦,不像是心有所屬。
朱謙不是沒想過去質問他,但在事實查清楚之前, 他不能輕舉妄動,一旦王欽真有那等狎昵心思, 他也絕不放過, 他無法容忍有人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對他妻子生出觊觎, 每每想起,四肢五骸的血都要竄成一團。
晨曦綿長落在旁人身上如清晖,落在他周身卻如同蛛網,将他困在其中。
到了奉天殿,六王朱珂亦在禦書房內,皇帝慵懶地坐在禦塌,穿着明黃的足衣,盤腿倚靠在引枕上,手執一道明黃聖旨,正眯着眼逡巡。
短促的胡須黑白相間,随着吞咽一晃一晃,餘光瞥見二人進來,頭也未擡。
朱謙與王欽當即行跪拜大禮,
“給父皇請安。”
“吾皇萬歲。”
窗下風口高幾上鎮着一座精致的九霄蟠龍銅鼎,裏面燃了幾柱薄荷香,皇帝上了些年紀,早起精神不大好,熏一熏香提些精神。
将那道聖旨瞥完,往禦案一扔,發出一聲咚響,差點撞倒那和田墨玉描金竹林七賢筆筒,三人凝神,齊齊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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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銳利的目光直落在王欽身上,
“一清早司禮監便收到了不少彈劾你的折子?彈劾你□□武斷,你年紀也不輕了,行事怎麽如此莽撞?”
王欽雙手伏低道,“回陛下,并非臣行事莽撞,漕運改革乃大政,六王爺提倡充盈國庫的幾條策略,臣基本贊成,只是具體操執下來還需商議,而至于從大運河往東挖一條深渠通往青州,臣認為實乃勞民傷財之舉,眼下蒙兀在卧榻之側酣睡,豈能讓國庫吃緊?是以駁了這條,還望陛下三思!”
六王朱珂在一旁怒而拂袖,“王大人,你身為首輔,眼皮子怎麽這麽淺?青州附近乃糧倉重地,百姓富饒,去年賦稅金額已排舉國前列,如此重要之地,為何不疏通溝渠,以通漕運?”
王欽擡眸看他,道,“六殿下,去年青州納稅金額達前列是因為将海運算上了,這海運隸屬市舶司,原不該與當地賦額相關....”
六王還待再駁,皇帝頭疼地擺擺手,二人只得住了嘴,
皇帝眉頭依然緊皺,見朱謙立在一旁若有所思,問道,“謙兒,你怎麽看?”
朱謙神色微斂,六王朱珂之所以要擴充漕運,是因青州乃其封地,青州往南便是揚州,金陵,倘若能将水路打通,于他而言有大裨益,朱謙豈能如他的願?
思忖片刻,答道,“六王兄憂國憂民,臣弟佩服,不過王大人所憂不得不慮,兒臣以為,哪怕青州乃賦稅重地,倒也不必非要通一條溝渠。”
“哦?”皇帝眯起眼,“聽你的語氣,有法子?”
朱謙颔首,“兒臣聞青齊一帶多腳夫,有人專門從事此業,甚至與江南諸省的官府合作,承擔漕運的運輸,這些人也叫解戶,六王兄完全可利用這些解戶運送漕糧,既節省了開支,也能順利将漕糧運送至運河沿岸,直抵京城。”
朱珂聞言臉色一青,見皇帝似有松懈的跡象,立即拱手道,“父皇,兒臣之所以通漕渠,不僅是為了運糧,也是為了封禪,父皇文治武功,實屬罕見,大可乘龍舟從通州南下青州,往東直抵泰山....”
此話一落,滿殿皆驚。
自古泰山封禪,勞民傷財,許多帝王但凡有了些成就便有封禪之心,實則是好大喜功,借此機會對自己歌功頌德。
六王将這殺手锏祭出,難保皇帝不心動。
王欽與朱謙相視一眼,均是露出幾分駭然。
此事若勸,便有忤逆之嫌,若不勸,耗費巨靡。
二人一時不敢妄動。
禦書房內靜了下來。
司禮監掌印馮英恭敬遞來一杯碧螺春,茶煙袅袅,暈在皇帝眼周,将他神情掩得十分不真切。
“此事再議....”
複又掀起眼睑盯着朱謙道,“謙兒,朕聽聞軍器監出了事?”
朱謙面色沉靜,“回父皇,兒臣實驗了一批新的炮火,其中出了些岔子,傷了五個人。”
朱珂逮着機會攻讦道,“七弟,術業有專攻,七弟不懂此事,就不要擅加幹涉,将此事交給軍技師便可,何必一意孤行。”
皇帝瞥了朱珂一眼,朱珂連忙閉了嘴。
這一場議事無疾而終,出了禦書房,王欽卻因泰山封禪一事,急于與朱謙商議如何應對,卻見這位王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夜裏朱謙并未回府,他留在了軍器監的公署,原想查看設計圖紙,卻怎麽靜不下心來,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他已安排密衛去查沈妝兒與王欽的過往,平心而論,做這種事于他而言是一種恥辱,可他實在好奇沈妝兒與王欽是否相識,是否有他所不知的過往,這個念頭一起,便在他腦海發酵,如同藤蔓一般攀升盤旋,占據了他所有的感官與思緒。
昨日沈妝兒神情坦蕩,瞧模樣是不知那雨裳為何人所贈,否則她絕不會将之帶入他眼前來。
這麽一想,朱謙心裏好受多了。
過了一日,暗衛将所查的信息均遞到他手裏,他神色陰鸷地盯着那些紙條,一條條翻過去,并無任何沈妝兒與王欽相識的痕跡。
要麽是王欽觊觎沈妝兒的美貌,要麽是王欽将痕跡抹滅個幹淨。
只是,以他對王欽的了解,他絕非貪圖美色之人,那麽一定發生了他不知道的事。
更何況,還有那句“煜王妃當不是撒謊之人”,以及将王笙發落去莊子,以此種種,無可辯駁的證明,王欽是處處護着沈妝兒的。
他的妻子,憑什麽讓旁人來護?
雙掌一揮,将那些紙條悉數掃入拳中,捏得手背青筋畢現,片刻後,攤開,掌心只餘齑粉。
“繼續查!”
眼神裏滲出的陰鸷,幾乎要将溫寧吓退。
“去安排一下,我明日要見王欽。”
天際拂過一些模糊的雲團,陽光漸漸消沉下去,悶熱的風灌入天井,掀起那身仙鶴官袍。
王欽立在天井一側,手撫觸着越過石欄的那片綠茵茵的荷葉,
“王爺所說我盡量周旋,不過你也知,戶部尚書霍林鳴是六王的人,他勠力從中作梗,興許還要費些心思。”
朱謙站在他對面,玄色的王服,白皙的俊臉,哪怕是在這明晃白日下亦褪不去那渾身的冰冷,那張臉在光芒裏呈現出瓷白色,俊美的非同凡人。
“再過半月我便要離京,此次軍演關乎國祚,關乎北境十四州百姓安危,這筆銀子戶部必須撥,霍林鳴無非是覺得數額超出了預算,以此為借口攔截,逼我削減軍器監的軍費,我不會答應。”
滿滿一片翠綠蕩漾在眼前,一朵粉荷随風笑彎了腰,往王欽手畔側來,粉嫩的花瓣極為嬌豔,仿佛觸碰一下便要亵渎了似的,撲面而來的昳麗,近在遲尺,王欽手伸到半空,不由自主想要撥弄那金燦燦的花蕊,也不知想起什麽,終是頓了下,收回了手,背在身後,遠遠觀賞,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王爺何不讓步,先把軍演辦好,回頭再論軍器監的事?”
朱謙将他的動作收入眼底,眸微的一凝,想起那件雨裳,只覺心裏吞了只蒼蠅般難受。
“我一直很好奇,王大人驚才豔豔,為何在衆多皇子中選擇幫我?”
王欽眼色一頓,仿佛有一抹狐貍光影從他眼底一閃而逝,快的讓人抓不住。
他擡目,看着朱謙,凝視片刻,答道,“昌王好大喜功,并無真才實學,六王自負聰明,卻是些小聰明,并無大智慧,其餘皇子或無能,或無心,或游手好閑,唯有殿下,胸有韬略,文武雙全,無論才智與手段,皆能鎮得住各位皇子,亦能守好這片江山。”
朱謙漆黑的眼底并無任何情緒,幾乎是漠然的如同陷在深淵的潭,
換做以前他或許會信這番話,可現在他卻認為,或許王欽之所以選擇他,與沈妝兒不無關系。
他克制着,将指甲深深嵌入肌理,來掩飾那抹憤怒與嘲諷。
諸多情緒在心口滾過,最後化為一絲笑睨,
“王大人可知我母妃豔冠後宮,為何我從不讓她争寵?”
王欽神色未動,
朱謙眼神投過來時,薄如刀刃,“王大人又可知我為何娶沈氏?”
王欽心尖微的一顫,臉色有些恍惚。
朱謙盯着他清潤的臉,不放過他一寸一厘神色,一字一句道,
“韬光養晦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我不需要任何強勁的勢力來掣肘,包括你王欽...”
話落,朱謙轉身往穿堂門口邁去,清冷的嗓音消融在花香裏,
“我們合作到此結束。”
王欽看着那道修長的背影,錯愕轉瞬即逝。
思遠打內間邁了出來,躬身立在他身側,注視着朱謙離去的方向,
“主子,煜王有些不對勁。”
“是不對勁。”王欽神情收了回來,臉色淡的如煙雲。
看向面前那池荷花,緩緩開了口,“他或許發現了雨裳之事....”
思遠神色大變,驚慌失措道,“怎麽可能?屬下做的極隐蔽,不可能被人發現的。”
王欽倒是平靜得很,負手立着,神色淡漠,“只要是人做的,便不可能毫無痕跡....”
見王欽一臉篤定,思遠頹然洩了氣,“那您打算怎麽辦?”
王欽輕輕捏住那片荷葉,緩緩眯起眼,“不怎麽辦,如果讓他知道有那麽一個人存在,或許他會對她好一些,而不是如眼下這般怠慢,只要能幫上她,我不介意做這個惡人....”
他神色太淡了,眼角深處那抹落寞如同困在枯井的死水,濃得化不開。
思遠又是心疼,又是吃驚,“您就不怕煜王因此苛待煜王妃,适得其反嗎?”
“不會,”王欽道,“真正有擔當的男人,遇見這種事,只會反思自己為何沒做好,而不是将無能與過錯宣洩在妻子身上,若朱謙真是這樣的人,他就配不上她。”
朱謙回到王府時,天色将暗未暗,将将落了一場小雨。
心頭的怒火總算因摒棄王欽而得到了些緩解,卻猶不解氣,先把眼前困局解決,再騰手收拾他。
溫寧今日跟着朱謙去見了王欽,将二人對話聽了個清楚,他眉心緊蹙,湊近問道,
“那經費的事怎麽辦?沒了王欽幫忙,咱們想要讓內閣審批那道折子,難上加難。”
朱謙驀地呼出一口戾氣,擡眸冷笑道,“你以為沒了王欽,本王就左右不了內閣了嗎?”
“我已有法子...”
溫寧見朱謙神色平靜,仿佛勝券在握,也跟着放心下來。
朱謙起身入內室換了一身直裰,前往後院。
下過一場雨,暮色微涼,夾雜着些水草氣息。
朱謙沿着水邊石徑來到天心閣,沈妝兒果然坐在敞軒的長幾後,身上套着件雪白的裙衫,梳着高高的飛天髻,露出一截雪白如脂的脖頸,冰肌玉骨。
長睫濃密翹起,那雙眉眼極是動人。
倏忽之間還未想好與她說什麽,只靜靜凝睇她。
也不知在翻看什麽,她神色甚為專注,衣袖被卷起,露出皓白的手腕,纖纖玉指執着一細筆狼毫,一筆筆落在紙端。
有了上回的經驗,朱謙不敢擅自叨攪,踟蹰片刻,便輕輕扣了扣門框。
沈妝兒聽到動靜,扭頭一瞧,剪裁得體的玄色直裰襯得他長身玉立,他素來不茍言笑,此刻眉眼雖未笑,卻也褪去了平日裏那肅殺之氣。
敞軒本夠寬敞,卻因他身形挺俊,立在其中,顯得逼仄。
“王爺...”她将筆擱下,起身輕輕納了個福,“王爺來得正好,這兩日王爺忙得不見蹤影,針線房的人一直沒能遇着您,眼下好不容易來了,便讓嫂子們給您量量身,提前預備着秋衫。”
朱謙聞言便知沈妝兒誤會了,那日在馬車裏,他是想給她多裁幾身,并非埋怨她沒給自己裁,搖頭走過來,坐在一旁羅漢床上看着她,“不必了,王妃給自己裁便是。”
目光落在長幾,借着玉色的燈芒瞧見那裏疊着一摞賬冊。
府上的營收都交給她管着,朱謙也不多問。
“我正有一事想請王妃幫忙,”
沈妝兒露出訝色,親自替他斟了一杯峨眉毛尖,隔着小案坐下,“王爺請說。”
朱謙扶着茶盞道,“戶部尚書霍林鳴扣着軍演超支的折子,意以此削減軍器監的經費,我想請王妃自請削衣儉食,捐獻銀子用于軍演,以彰大晉軍威,震懾敵軍,只要王妃領銜,昌王妃必定追随,昌王一派的臣工女眷也會效仿,我再安排禦史彈劾戶部尚書,輿論之下,他必定票拟折子,且若事态發展順利,我或許有望将這個戶部尚書拉下馬,不知王妃肯否?”
平心而論,這個要求并不難,沈妝兒沒有理由不答應,只是,
“既是內閣的折子,你怎麽不找王欽?”
此話一出,如同給朱謙腦門一擊,他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手心,呼吸都凝滞了,聲音放得很輕,
“王妃為何這般說?你了解王欽?”仿佛面前有一層五彩的泡沫,嗓音大些便會戳破它似的,
沈妝兒無語地睃了朱謙一眼,語氣含着嘲諷,“我哪裏會了解他?他不是王爺的心腹肱骨麽?”
前世王欽可是朱謙登基的不二功臣,朱謙平定四海後,便将王笙接入皇宮,幸在她死的早,否則王笙有王欽撐腰,遲早能将她趕出坤寧宮。
朱謙聽了這話,眼角直抽,他從未與沈妝兒提過王欽相助之事,沈妝兒怎麽會說王欽是他肱骨?莫非王欽與她說道過什麽?
她近來對他冷淡,總不可能是因為王欽?
一顆心如同在油鍋裏滾過一遭,咚咚要從胸膛膨出,卻生生被他強按住,
“王妃怎知王欽曾助我?”
沈妝兒心咯噔了一下,遭了,說漏嘴了。
朱謙在龍潛時,旁人都不知曉王欽是他的人。
一雙水汪汪的杏眼烏溜溜的轉,試圖尋找借口來掩飾。
朱謙瞧見她這模樣,心已涼了半截。
他眼睑輕如蟬翼,顫了顫,險些失态,他用盡畢生的城府,維持住清淡的表情,身形繃如滿弓,靜靜等待她,等待她給個可以說服他的借口。
沈妝兒胡亂抓着手帕,坐正了些身,卻發覺朱謙比她做的還正,那神情有些像初婚夜那一晚,他端坐在喜床上的樣子,只是細瞧,也有些不同,面前的他,眼底似覆着一層薄薄的霜雪,脆弱不堪,稍稍一拂,便可潰散。
她是不是眼花了,這種神情怎麽可能出現在朱謙臉上?
沈妝兒很快給自己找到了借口,冷冷一哂,
“王爺與王笙乃青梅竹馬,又有師兄妹之情誼,王爺信任王笙遠在妾身之上,那王欽是她嫡親的兄長,能不為妹妹籌謀?上回王笙唆使寧倩挑釁我,不就是想逼死我,好将煜王妃之位讓給她麽?”
沈妝兒越說氣性越大,涼涼睨着他,
“還是,王爺敢對天發誓,你與王欽并無往來?”
朱謙被她反将一軍,啞口無言。
沈妝兒見他神情凝結,面色繃緊,懶懶起身,将繡帕往羅漢床上一扔,打了個哈欠慵懶地往內室走,“王爺在我面前,就不必裝了...此事,你尋王欽去吧。”
她眉眼輕倦,嬌媚動人,綽約的身肢很快消失在珠簾後,清脆的珠簾如浪潮一般,卷起潮退,久久停歇不下。
朱謙深深閉上眼,一口血郁結在胸口,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
橫煙如霧,籠罩在湖心,層層疊疊上下翻湧,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捋一捋她這番話,所以她是因王笙之故,斷定王欽助他?而非與王欽相熟?
有那麽一瞬間他是懷疑的,畢竟剛剛沈妝兒明顯遲疑了一下,他擔心沈妝兒騙他。
只是王欽那句話又在腦海翻滾,
“煜王妃當不是撒謊之人....”
這句話無限在他腦海回放,朱謙只覺腦筋如同箍着緊箍咒,要炸開似的。
他臉上交織着前所未有的狼狽,以及對自己無以複加的失望。
他無比慶幸她不是撒謊之人,所以她沒有騙他,亦沒有移情別戀,可偏偏促使他信任的,是王欽這句話。
何等諷刺。
旁人尚且曉得她為人,他卻曾質疑,
他對自己失望極了。
活該沈妝兒近來不待見他。
夜風一片片從他面頰刮過,他雙眼猩紅望着前方湖光,腦筋被箍着,疼得厲害,
深吸一氣,轉身追了過去。
也不知是漸漸的看淡了,還是真的不在意朱謙了。
沈妝兒扔下這話,心裏已掀不起多少漣漪,回到內室她倚在引枕繼續翻話本子,上頭寫得都是些市井故事,諸如家長裏短,愛恨情仇,她看得入神。
珠簾被撩,她聽到響動,微微側眸,餘光瞥見那道身影邁入,坐在她身後。
沈妝兒掃興地将話本子一扔,抱着引枕閉上眼。
“王爺不必來說好話,你與其在我這受冷眼,還不如去吩咐王欽,他定替您辦成....”
這是吃醋了。
朱謙并不覺得好受,他褪鞋上床,來到她身後,室內光線朦胧,淺淺地在她背脊流動,那柔軟的線條過于優美,偶爾扭動幾下,如一條擱淺的美人魚。
朱謙不是沒想過直言相問,可他不敢。
就如同不會與王欽挑明一般,他亦不會與沈妝兒挑明。
或許沈妝兒壓根不知這麽回事,他若刻意提醒,不是告訴她,那個叫王欽的傾心于她,好叫她注意這麽個人麽?朱謙不會蠢到給自己添堵。
壓下滿腔的苦澀,朱謙在沈妝兒身後開了口,
“先前王欽着實助過我,但從今往後,我與他一刀兩斷,我再也不會與王家往來。”
沈妝兒聽了這話是大吃一驚的,她扭着臀兒坐了起來,
朦胧的帳紗裏,朱謙神情晦暗不堪,仿佛經過一番摧殘,眼底再沒了以前在她面前居高臨下的傲氣。
見了鬼的。
沈妝兒将面前的衣擺撫平,坐直了身,
“王欽得罪王爺了?”
朱謙見那雙杏眼清幽幽的轉,仿佛帶着幾分幸災樂禍,口齒回轉些許苦澀,颔首,
“是...”
沈妝兒意态閑适睃着她,不可否認是樂見其成的,倘若這一生,他當真能與王家一刀兩斷,那麽将來王笙膈應她的機會便少一些,既然日子得過,自然希望能過得好一些。
她清了清嗓眼,鄭重其事看着他,
“王爺若要妾身幫忙也可,但我有個條件。”
朱謙掌心濕了一片,眸色溫和,“王妃請說,但無不從。”
沈妝兒這陣子清點賬冊實則是想替前世未雨綢缪,這一世她肯定不會留在京城,她不僅要躲得遠遠的,還要将沈家人也帶走,至少得避開那段禍亂。
她仔細回憶了前世,那兩年動亂中,唯一一個獨善其身的便是十王朱獻。
朱獻的外祖父乃江南大儒,士林之泰山北鬥,無論昌王,六王抑或朱謙都得要拉攏他,朱獻甚是聰明,不參與奪嫡,是以那兩年,最安穩的便是他的封地南陽。
她看中了南陽一莊子,打算購買下來做個邬堡,只是她畢竟是內宅婦人,行事不便。
“我瞧上十王爺封地的一片莊子,還請王爺幫我買下來,此莊子不能記在我名下,得做的掩人耳目。”
朱謙着實愣住了,心中亦是疑惑,原要細問,可想起自己不信任的毛病,二話不說點頭,
“我會替王妃辦好。”
沈妝兒一樁心事落了下來,有此莊子,她與沈家也有個着落,屆時隐姓埋名住進去,等朱謙登基再回京,豈不萬事大吉?
“除了莊子,還得給我安排些人手,不要面熟的,将來我自有用處。”
朱謙一一應下。
原以為朱謙定要盤問一番,她少不得要費些口舌,不成想他只字未提,倒是讓沈妝兒始料未及。
翌日清晨,朝會散後,百官但見煜王妃一身白衣跪在正陽門前,願以每月食祿并自己餘下的嫁妝,悉數獻給朝廷,以資軍演。
蒙兀要參與軍演的事早已在朝中傳開,煜王妃此舉很快在官署區掀起悍然大波。
戶部尚書霍林鳴聞訊頓感棘手。
這事是奔着他來的。
半個時辰後,昌王妃率領自家一派官員女眷,齊齊跪在正陽門口,各自奉上金銀首飾銀兩等,均表示出助陣軍演的決心。
霍林鳴如同被架在火上烤。
滿朝皆知,戶部給六王挖渠修漕的銀錢有,卻克扣軍演的經費。
國家大事,在祀與戎。
到了下午,幾名禦史聯名彈劾霍林鳴貪污枉法,以權謀私,動靜太大,終于驚動了聖上。
皇帝将各部堂官悉數叫去奉天殿,幾方人馬吵了個熱火朝天,霍林鳴以軍費超支為由阻攔折子,原則上是說得過去的,可惜他此人不經查,他本是六王的錢袋子,這些年幫着六王在江南與漕運上沒少斂財,朱謙早就盯着這幫人,再夥同昌王,将霍林鳴參了個底朝天。
六王黨上蹿下跳,極力保全,皇帝意見尚在兩可之間。
昌王今年四十,麾下軍将如雲,皇帝要辦軍演,卻也不樂意見長子權勢過大,六王朱珂恰恰是他制衡長子的棋子,如此輕易将戶部尚書拉下馬,讓朱珂痛失一臂,皇帝還是猶豫的。
朱謙早就将這些看得透透的,夜裏悄悄面聖。
皇帝瞧見他進來,臉色依然不好看,
“神神秘秘的做什麽?”
朱謙在他腳跟前跪了下來,“父皇,兒臣研制出一新型炮火,名為虎蹲炮,此物重達三十斤,可随馬潛行,倘若蒙兀騎兵來襲,可裝備一只神炮營,将之轟殺。”
皇帝聽到這,精神一振,連忙坐起身,拽住了朱謙的手腕,神色凝然,“兒,此言不虛?”蒙兀騎兵縱橫草原無敵手,中原與西域諸國均深惡痛絕,若大晉能在軍事技術上有大改進,那将是史詩級的變革。
“這次軍器監擦槍走火便是在試驗此物?”
朱謙颔首,“正是,此物乃神器,兒子不敢聲張,故而虛晃一招,轉移諸人視線,以防蒙兀探子打聽到機密。”除此之外,更是為了防止昌王與六王忌憚他。
皇帝神采奕奕看着兒子,一掌拍在他肩膀,
“兒啊,半夜面聖,又獻神器,絕不是僅僅為了告訴父皇這個好消息吧?說,有什麽要求只管提。”
朱謙伏在地上,陷入了尋思。
眼下他确實可以趁機提軍費要求,可他更清楚,贏得帝心比什麽都重要。
他擡起一雙清湛的眼,
“父皇是兒臣心中最敬佩之人,亦是百姓最頌揚的君主,兒臣以為,父皇不必泰山封禪,亦能名垂千史。”
皇帝聞言微的一怔,封禪一事自提出,朝野幾乎默不作聲,這說明什麽,說明百官不同意,可誰也不敢到他面前來說話,除了朱謙。有能耐,有膽魄,還能以天下蒼生為重,唯朱謙耳。
沉默半晌,方才撫了撫他肩,“謙兒,還當你會趁機與父皇提軍器監軍費之事,不成想,你竟是提了這麽一個要求。”他笑了笑,看着自己最出色的兒子,露出幾分憐愛,
“好,朕答應你。”
有了朱謙,昌王便不敢生出二心。
父子倆達成了某種默契。
“兒臣定替父皇開疆拓土,震懾蒙兀。”
“哈哈哈,好!”
翌日晨,皇帝便将霍林鳴革職查辦,又褒獎了那群捐獻銀兩的女眷。
得知捐獻銀兩能博得聖心,京城貴婦們坐不住了,紛紛打開庫房捐獻銀子首飾,亦有自個兒不樂意的,被丈夫催促效仿。
僅僅兩日,戶部堂下接受捐贈的小衙被堵得水洩不通,皇帝聞言十分感慰。
可此事一言兩語不足以表彰,皇帝特下旨慰勉煜王妃,又曉得沈妝兒家世不顯,哪有太多陪嫁供她消遣,不忍她清苦,特開了私庫,厚賞沈妝兒黃金百斤,五十錦緞,并一些古董字畫之類,以彰其德。
京城貴婦們齊齊吐了口血。
她們跟着出了銀子,只得了一句褒獎,而沈妝兒則是名利雙收。
六王朱珂回了王府,氣得将書房能砸的砸了一地。
六王妃霍氏跪在他跟前哭哭啼啼,
“王爺,您得想辦法救救父親呀....”
朱珂俊臉一陣泛青,“平日叫他收斂些,他偏不聽,如今本王的戶部拱手讓人不說,還連累本王被父皇責罵...”
腦海情不自禁閃現沈妝兒那張韶豔的臉,再看面前嘤嘤啜泣的妻子,朱珂忍不住苛刻道,
“你往日嫌棄七弟妹鄙陋,口下不積德,你瞧瞧人家,一舉一動端莊大方,不僅将七弟照料得妥妥帖帖,亦能幫夫君在父皇面前掙得臉面,你以為父皇為何賞賜她,那是在嘉獎朱謙!”
“七弟妹一出面,替朱謙拿下本王一個戶部尚書,你呢?除了整日在府內吃醋耍性子,你還會什麽?”
霍氏嘔得吐血,滿腔傲氣被揉了個粉碎,原想說朱珂怎麽不瞅瞅自己左一個侍妾,右一個美人,那朱謙府內可是幹幹淨淨的,倘若朱珂能像朱謙那般守身如玉,她至于拈酸吃醋嘛!
可惜眼下她還得求朱珂替她父親周旋,是半字辯駁不得,只得伏在地上苦苦哀求。
朱珂聽得煩悶,擺擺手,“你回房,本王現在不想看到你。”
霍氏淚眼婆娑離開了。
沈妝兒雖不是貪財之人,可看着皇帝真金白銀賞她,還是高興的,托腮趴在羅漢床上,對着那一箱閃閃發光的金子,忍不住暢想回頭搬去邬堡,該要置辦些什麽。
朱謙這兩日格外的忙,每每在書房忙到深夜方才用膳,戶部尚書的人選得定,六王為了不讓昌王捷足先登,自然是極力反對昌王的人選,朱謙便有機可乘。
皇帝心如明鏡,點了擅長理財的戶部侍郎胡赟,繼任尚書,此人兩不相靠,可朱謙還是趁機塞了一名心腹去到金部任郎中,執掌稅種征收一事。
胡赟有了前任戶部尚書教訓,立即批了軍演的經費折子,皇帝對虎蹲炮寄予厚望,也不會許人克扣軍器監的銀兩,朱謙算是大獲全勝。
心情甚好回到天心閣,便見小妻子抱着一金元寶出神。
以前怎不知她是一小財迷?
眼見朱謙邁入,沈妝兒一骨碌爬起來,指着那一箱子金元寶,滿臉防備道,
“王爺,這些都歸妾身吧?”生怕朱謙充公。
朱謙哭笑不得,“自然是王妃私産,本王絕不染指。”
話落眼神直勾勾盯着沈妝兒,“此次多謝王妃替我周全!”
他朝沈妝兒一揖。
倒是鄭重得緊。
沈妝兒只得斂衽下榻,朝他回了一禮,“交易罷了。”連帶坑了京城那些貴婦們一筆,也很解氣。
沈妝兒着人将禮箱擡去庫房,扶在敞軒旁的欄柱迎風而立,濕漉漉的湖風拍打在她臉頰,格外涼爽,她穿得單薄,一件杏色的短臂罩衫,下裳是一條長長的收腰素裙,腰肢不盈一握。暖風掀起裙邊,衣角翻滾如同疊浪,仿若要禦風而去。
身後傳來腳步聲,一雙手牢牢圈住她,炙熱的胸膛貼了過來,那身清冽的氣息迅速霸占她的五官。
沈妝兒身子一僵。
湖面燈火跳躍,她的心亦跟着咚咚直跳。
兩世夫妻,她與朱謙都不曾有過戀人般的親昵,床笫之間,更親密的事都做過,可那是欲望,他從來只在激烈之處咬噬她的唇,那算不得親吻。
被他這般從後方擁住,親密又暧昧,還是頭一回。
本該油生一些安穩惬意甚至甜蜜,她有的只是渾身冰涼。
強忍着心底的情緒,緩緩将他推開,腳步輕盈踏入內室,
“今夜我身子不适,還請王爺去前院歇息。”
兩輩子加起來,第一次明晃晃地拒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