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天頂, 忽然一聲雁鳴呼嘯而過,響徹宮城。
三人均立了好一會兒沒說話。
林妃尴尬地不知如何啓齒,繡帕都揉成了一團, 沈妝兒始終低垂着眉眼, 無動于衷。
朱謙背着手,視線落在她身上,一段時日未見, 她氣色越發好,餘晖脈脈, 在她面頰覆上一層柔和的光,有着令人炫目的驚豔。
尤其是眼梢那抹靈氣, 是他許久不曾見過的,一如初嫁時。
離開他,真令她這麽高興嗎?
不,是他親手摧毀了她的靈氣。
今日午後,他在東宮小憩片刻,盯着那盞未送出去的花燈出神, 曲風忽然進來告訴他, 沈妝兒入宮謝恩,人就在坤寧宮,他那一瞬間,腦子裏什麽念頭都沒有, 身體先于意識而行動,突然從圈椅裏竄起身, 沖出門檻, 直奔坤寧宮。
到了乾清宮的後門, 望着坤寧宮的雕欄畫棟, 腳步忽然便停了,大有一種近鄉情怯的遲疑。
等了大約兩刻鐘,親眼瞧見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從坤寧宮邁出。
一路便跟到這裏。
原也不打算露面,後面的話着實聽不下去了。
她竟然要招婿,一個接着一個換....
一想到玉柔花軟的她與旁人哭,與旁人笑,朱謙腦筋如同被緊箍咒箍着,額尖繃緊,腦海閃現殺人的念頭。
朱謙的沉默,令林妃頭皮發麻,她尴尬地笑了笑,清了清嗓子道,
“殿下,主意是妾身出的,與妝兒無關,您将來若要撒氣沖妾身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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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下之意是,将來,沈妝兒還是要招婿的。
她無兒無女,皇帝年紀大了,她更不可能懷孕,她與朱謙,那便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她不怕。
朱謙臉色果然更陰沉了一分,艱難地将目光移至林妃身上,
“林妃娘娘,可否容孤與平章郡主說幾句話?”
林妃當然不肯,笑得絢爛,“殿下,您跟妝兒已經和離了,孤男寡女的說話,不太合适吧,妾身擔心被妝兒未來的夫君曉得,會與她置氣....”
林妃句句字字在朱謙底線上竄。
晚風如刀子,赫赫刮來,漫過他眼底的猩紅,他咬牙,
“孤欲與郡主商議李家一事。”
林妃一愣,這才恍然大悟,也對,由朱謙來對付李家,再合适不過。
她怼起朱謙時不留餘地,利用起來也毫不心虛,屈了屈膝,
“那李家的事便拜托殿下了,妾身告退...”扭頭往沈妝兒擠了幾個眼色,“下回入宮,記得尋我說話。”
沈妝兒朝她淺淺施了一禮,目送她離開。
四下的宮人均退開,空寂的宮道上,獨留二人。
朱謙褪去一身寒冽,靜靜注視着她,她目光依然追随着林妃,柔和似春風,待轉過來時,一剎間冷如冰霜,漸漸的,連臉色都懶得給,只有刻在骨子裏的淡漠。
“多謝殿下好意,臣女的事臣女心裏有數。”依然不願接受他任何幫助。
朱謙并不意外,嗓音忽如化開的積雪,“你這段時日過得好嗎?府邸可全備?”
沈妝兒置若罔聞。
朱謙再問,“你真打算招婿?”
沈家放出的風聲已落入他耳郭裏。
沈妝兒鄭重地想了想,林妃說得對,大好時光也不能虛度,她可以嘗試給自己一些機會,當然,不是現在,便如實回道,“我暫時沒有這樣的打算,若日後遇見合适的人,興許會考慮。”
朱謙的心仿佛被割開一道口子,疼痛蔓延全身,眼眶被激得通紅一片,指尖顫得說不出話來。
沈妝兒靜靜望着腳尖,見他無話可說,繡花鞋往後退開一小步打算走,
頭頂再次傳來他的澀聲,似被水墨暈染,濃得化不開,
“妝兒,過去的事,咱們能否好好談一談....”
沈妝兒擡眸,冷聲打斷道,
“殿下,您還不明白嗎?”琉璃般的眸子漸漸蓄起一些紅色,帶着幾分厭煩,
“無論您說什麽,做什麽,與我而言,只是煩惱,您也不必再幫我做任何事,哪怕您将漫天的星星摘給我,哪怕您将月亮拽下來讓我踩,我都不樂意....如果您一定要問....”
沈妝兒眼眶漫出綿綿的淚,唇角的笑在寒風裏肆意,“沒有您的日子,是我最快樂的時候....”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已忘卻,殿下也忘了吧...”
“殿下,您該有新的生活了,我也是...”
她眉眼軟軟地央求着,将他最後一點自持給剝開,并碾得粉碎,徹底将他從她生命裏抹去。
他仿佛沒了出現在她面前的資格。
朱謙不知立了多久,視線裏那道身影漸漸地化為一點朱砂痣,沒入昏暗的甬道理,一瞬後,漸而暈開在斜陽的光暈中,從他生命裏一閃而逝。
回到煜王府時,天色已昏暗。
他這段時日,每日總要坐在淩松堂的次間內枯坐半晌,仿佛還能在夢裏編織一些她曾留在這裏的痕跡。
溫寧立在門外不敢進,隔着一扇半開的窗牖問道,
“殿下,李家的事怎麽辦?您不能真的不管吧?”
朱謙眼神空洞地望着她慣常倚着的羅漢床,喉嚨仿佛撕裂一般,血堵在那裏,吐不出,咽不下。
她不希望他再插手她的事,可若因他之故,讓她陷入危險,又如何能不管。
管,惹她厭棄。
不管,做不到。
朱謙如同黏在泥潭裏,進退兩難。
想當初,她委屈巴巴期望他為她撐腰,他不情願,祈盼他一個信任的眼神,他不在意。
原先他最不屑的事,如今奢而不得。
沈妝兒回到沈府,門房告訴她,二小姐沈玫兒回來了,都聚在老太太的暖閣坐着,沈妝兒掀簾進去時,裏屋檀香四溢,珠翠生香。
沈玫兒挺着肚子坐在老太太跟前的圈椅,衆人圍着她噓寒問暖,大少奶奶王氏挨得最近,眼饞看着她隆起的小腹,
“如今該會動了吧?”
“是呢,福寶偶爾會踢一踢肚皮...”楊三郎說玫兒是他的福星,給小孩取名福寶,沈玫兒雖嫌棄名兒土,卻還是默認了。
沈妝兒解開銀鼠皮的披衫,快步走了過來,嗓音清脆,
“玫兒,你什麽時候來的?”
沈玫兒望見她神色一亮,撐着腰要起身,被沈妝兒連忙按住,
“快別動...”沈妝兒落座在她身旁的錦杌,目光釘在她微隆的小腹,微微有些失神。
沈玫兒親昵拉着她手腕,
“上回自霍家回去,我便動了胎氣,母親不許我下床,我心裏一直擔心你,這不,好不容易坐穩了胎,今日便來看望你,正好,也在娘家住幾日....”
二夫人曹氏見女兒回娘家,眉梢裏都盛着笑,鞍前馬後地照料着,吩咐女婢捧來一碗燕窩粥,親自接過,遞給玫兒,“來來,趁熱喝了...”
玫兒嘟囔着嘴道,“娘,讓我跟妝兒說會話,還燙,等一會喝。”
曹氏也不惱,笑眯眯将粥碗擱在一旁高幾,讓小丫頭仔細看着。
這頭沈玫兒迫不及待問妝兒,
“嫂嫂告訴我,對面的郡主府極是氣派,明兒我也去瞧一瞧。”
“快別,裏面園林極多,假山環繞,長廊高低不平,你去了,可是讓我擔着幹系。”沈妝兒笑着拒絕。
沈玫兒不高興了,秀眉蹙起,“我哪有這般虛弱,我在家裏日日都要繞着園子走,三郎還主動陪我呢。”
沈妝兒失去過一個孩子,實在不敢大意,任憑沈玫兒百般央求,就是不答應。
大少奶奶王氏見狀便岔開話題,“聽聞二姑爺前陣子考中了武舉?”
提起丈夫,沈玫兒便有說不完的話,“是呢,得了個第三名。大哥也很不錯,秋闱過了,只等明年春闱了吧,大哥這般刻苦,定能高中進士。”
王氏與大少爺沈慕夫妻感情一向甜蜜,充滿期待地笑着,“我相信他。”
沈家二老爺任正四品的監正,沈家三房有沈妝兒,唯獨長房不出挑,王氏與沈慕心中鉚了一口勁,想要出人頭地。
沈妝兒在一旁問道,“二姐夫武舉結束多久了,吏部那邊可有消息?會給他授一個什麽職位?”
廣寧伯府空有一個爵位,老爺子去世後,楊家在朝中徹底沒了人,原先還能靠表姐淮陽侯夫人在淮陽侯跟前說句話,上回廣寧伯夫人站在了沈家這一頭,已是将表姐給得罪了,自然不會豁下臉去低頭。
玫兒寬心道,“還沒消息,三郎打聽過了,武舉派官,得要吏部與兵部合議,快則年前定下來,慢怕是要到年後了。”
還有兩個月就要過年。
沈妝兒思忖道,“兵部先理出空缺,再由吏部論資排輩,授受官職,着實需要一段時日。”
事實上,吏部單月小選,雙月大選,走門路的如過江之鲫,僧多粥少,好的空缺怕是早早被定下,若無人打點,運氣不好,興許要等上個幾年。
除了三品以上官職空缺,由廷議廷推,餘下的便是吏部三位堂官自行拟定,再交予內閣審議,司禮監批紅。
等等,司禮監....
沈妝兒想起了劉瑾,頓時有了主意,“玫兒,你別急,容我替你想想辦法。”
沈玫兒聞言,便以為她要去尋朱謙,連忙搖頭,“妝兒,切莫因為我跟太子低頭,吏部尚書王大人最是公正公允,他定不會埋沒了夫君....”
沈妝兒聞言失笑,“誰說我只能尋他,我還有旁的門路。”
劉瑾如今是東廠提督,兼任司禮監秉筆,有批紅之權,她與劉瑾的關系,知道的不多,沈妝兒也不會到處嚷嚷,劉瑾身份貴重,不能讓他沾染不好的名聲。
“我試一試,不成你別怪我。”沈妝兒也沒把握。
她也不打算讓劉瑾破格,無非是希望劉瑾留個神,莫讓楊三郎被人頂替了。
先前劉瑾曾告訴過她,若有事,便派人去澄清坊燈市第三個街口的藥鋪留話,回頭劉瑾自會來尋她,那個藥鋪該是東廠的暗樁。
沈妝兒打算明日親自去一趟,怎知翌日醒來,打了個噴嚏,略有頭重腳輕之感,想來是昨日入宮,着了涼,上午鼻涕便流不停歇。
沈妝兒這一病,可是愁壞了家裏人。
丁姨娘親自過來照料,文姨娘帶着秀兒杵在屋子裏,有心幫忙,卻無處着手。
過了一會,老太太帶着玫兒,恪兒與王氏過來探望,原不算小的東次間,竟是擁擠不堪。
沈妝兒倚在塌上,十分不好意思,一面掖着帕子擦鼻,一面笑着道,“祖母,您快些回去,莫要過了病氣給您,”
老太太立在珠簾下細細打量她,見她精神還不錯,該是小病,也就松了一口氣,打算過來坐一坐,被王氏與恪兒強行給攙走了。
沈妝兒趕了老太太,又将玫兒給趕出去,懷了孕的人,身子最是虛弱,一個不留神便生了病,等到屋子裏清淨下來,沈妝兒仰頭倒在床榻,忽然笑了出來。
在王府時,她每每生病,也就身旁丫頭婆子上心,朱謙極少過問,最多是溫寧遣人來關懷兩句,回了娘家,打個噴嚏便惹來一屋子。
被人放在手心上寵着的感覺,久違了。
中午歇了一覺,出了一身汗,有好轉的跡象,用熱熱的水泡過身子,換了一身幹爽舒适的厚褙子出來堂屋透口氣。
天色将晚,晚霞在天邊鋪了一層錦毯,瑰麗多姿。寒風肆掠,生生将她掀了個倒仰。
風灌入她眼角,逼出盈盈的淚花,沈妝兒愣愣地看着夕陽,打了個噴嚏,懊惱道,“今日風怎麽這般大....”
話落,忽然聽見上房的方向傳來嘈雜的響聲,沈妝兒心中湧上一股不安,側耳細聽,還是聽不清,便囑咐聽雨道,
“快些去打聽,出了什麽事?”聽雨應了一聲,利落地往老太太正院趕。
留荷攙着沈妝兒進了裏屋,守門的女婢将厚厚的布簾給掩上。
沈妝兒坐在窗下,擎着一杯熱茶驅寒,留荷在一旁勸她少喝些,怕喝多了不用晚膳。
廊庑外響起聽雨急切的腳步聲,沈妝兒心神一凜,連忙起身,掀開珠簾來到外間,聽雨已氣喘籲籲進了屋,顧不上行禮,上氣不接下氣道,
“姑娘,大事不好,楊三郎今日在馬球場上打死了人,人已被順天府帶走。”
沈妝兒一口茶嗆在喉嚨,猛咳了幾聲,脹紅了一張臉,抓着聽雨手腕問道,
“玫兒知道嗎?”
聽雨眼眶一酸,重重點了頭,“二小姐已經知道了....”
沈妝兒臉色一變,顧不上披大氅,迅速撥開聽雨往正院跑,聽雨連忙折身跟了過去,留荷急得入內拿來一件厚厚的海棠緞面披風,飛快地跟了過去。
追到明熙苑外,匆匆往沈妝兒身上一裹,二人一左一右攙着她往正院走,
“姑娘,事情已經發生了,您先別慌,您自個兒還病着...”
沈妝兒滿腦子都是前世孩子流産的情景,眼下沈玫兒聽說了楊三郎的事,能不動氣?她自己受過的苦,決不能讓親人再嘗受...
果不其然,剛踏上正院的廊庑,便聽到裏面哭天搶地的,
“快去請大夫!快!”
“玫兒,孩子最重要,你先保住身子,其餘的咱們再想法子....”
是曹氏心急如焚的哭聲。
沈妝兒心口湧上一股血腥,紅着眼,推開留荷與聽雨,幾乎是沖進了正院,繞過屏風進了東次間,見沈玫兒縮着身子側躺在羅漢床上,一張臉煞白如雪,幾乎是氣若游絲地喘着氣,而在她身下,已有血色瘆了出來。
沈妝兒見狀,一陣眩暈,扶着屏風穩了穩身子,連忙奔過去,蹲下來拽住了沈玫兒枯瘦乏力的手腕,
“玫兒,你聽說我,你一定要沉住氣,你若保不住這個孩子,今後就難再生了....”
她當時就是這樣啊....
沈妝兒已辨不清是在心痛前世的自己,還是心痛眼前的姐姐,一雙目通紅如血,咬了咬牙狠道,“玫兒,你信我,我一定救出楊三郎,他一定會沒事的....”
沈玫兒聽了這話,虛白的眼神微微睜了睜,額尖的汗倘入眼角,夾着眼淚一同淌下,她仿佛是尋到救命稻草一般,殷切地又極為虛弱地望着沈妝兒,發紫的嘴唇顫了顫,想要說什麽卻擠不出....
沈妝兒心口鈍痛,募的一拂眼淚,握緊了她的手,篤定道,
“三郎是個穩重的人,一定不會殺人,其中定有誤會,我現在就去順天府,玫兒你答應我,只要你保住孩子,我保楊三郎無事。”
沈妝兒心裏其實并沒有任何把握,可是陷入絕境的人哪,最需要的是一抹希望,她不希望玫兒像前世的自己,躺在血泊裏,哭救無門,心如死灰。
沈玫兒眼中總算是有了些希冀的光,沈妝兒沖她一笑,都忘了自己還病着,仿佛是一個無往而不利的戰士一般,堅強無畏地站起,轉身,昂然地邁入寒風裏。
已有下人去側門備馬車,大少爺沈慕聞訊匆匆趕來,要與她一道去順天府。
關鍵時刻,擰成一股繩,是沈家的家風。
曹氏淚流滿臉地跟着送她至正院外,
“妝兒...妝兒,拜托你了....”
她慌得六神無主,雙手作着揖。
丈夫遠在邊關未歸,眼下唯一可以倚靠的只有沈妝兒。
沈妝兒立在石徑上,回望堂屋,廊庑次第點了燈籠,暈黃的光芒與漸暗的天色連成一片,似她心裏升起的明燈,海棠紅的緞面披風将她面頰映得比那晚霞還要嬌豔,她看着倚在門口,殷殷期望的家人,胸膛湧上一股熱浪。
這一場奔赴,只許贏不許輸。
她在救玫兒,也是救前世的自己,給那一直游蕩在暗夜深處的孤魂一絲聊勝于無的慰藉。
與兄長沈慕趕到垂花門,卻見廣寧伯夫人一臉慘色踏入門檻,她擡目望見沈妝兒,雙膝一軟,幾乎是跪了下來,
“郡主....”
沈妝兒迅速上前将她攙起,穩住情緒,“還請夫人去寬慰玫兒,我與兄長走一趟順天府。”
到了楊夫人面前,她便不敢放大話,事情沒弄清楚之前,她什麽把握都沒有。
楊夫人淚水綿綿,二話不說将路讓開,目送沈妝兒上了馬車,沈慕騎馬護着遠去,方折往上房探望沈玫兒。
順天府。
府尹常秀山剛從刑部交完卷宗回來,剛翻身下了馬,便被威遠侯府的大少爺與大少奶奶攔住了去路,
“常大人,您可得給咱們姚府做主,廣寧伯府的三少爺楊詢今日在馬球場打死了我弟弟,我弟弟可是我父母的老來子,這會兒二老已在門口哭暈了過去,還請大人替咱們伸冤!”
常秀山一聽說打死了侯府公子,頓時頭大,威遠侯府與皇後沾親帶故,不敢輕視。
他在任這三年,最怕的就是權貴公子鬧事,天子腳下的官員,随便擰出來一個都比他大,不是今日惹上尚書府,便是明日惹上少卿府,一年三百多日,就沒過上幾日舒坦日子。
常秀山暗道一聲晦氣,不管怎麽說,打死人不是小事。
廣寧伯府是嗎?好像沒聽說過,該是空有名頭的府邸。
常秀山摸一把腦門的汗,臉色鐵青道,“來人,去将這個叫楊詢的捉拿歸案。”
順天府同知打石獅處踱步過來,先朝威遠侯府的長公子拱了拱手,和氣道,“人已關在後衙,聽候府尹大人審問,”
轉身又悄悄覆在常秀山耳邊道,
“大人,這個楊三郎也頗有些來頭。”
常秀山一聽,大有不妙的預感,眼神詢問他。
同知又道,“他是沈家的女婿。”
“沈家?”常秀山愣了一下。
同知大人便知常秀山這是整日忙着京兆府大大小小的事,壓根忘了關注京城動向。
“沈府便是前太子妃的娘家,這個楊三郎是平章郡主的姐夫。”
常秀山的心這才噔的一下,深深看他一眼,眉頭皺得能夾死一只蚊子,不過常秀山在順天府尹任上已有三年,已是見慣大風大浪,當即嚴肅道,
“管他皇親國戚,殺了人便是觸犯律條,先把人關起來,待本官審問便知。”
話落抖着官袍大步往裏走。
威遠侯府的人簇擁他一道進入前堂,常秀山在主位坐了下來,姚家人立在左邊,虎視眈眈瞪着站在角落裏的楊三郎随侍,随侍一個人孤零零站着,倒顯得勢單力薄。
常秀山還未開口,雙方便争執不休。
“我家三公子好端端的站在那裏,是你們的人往他身上撞來,你家公子本有心疾,突然倒地而死,怎麽能賴上咱們?”随侍一面哭一面據理力争。
“我呸!”威遠侯府的長公子張牙舞爪喝道,“我弟弟好端端的一個人,哪有什麽心疾,明明就是你們楊三郎念着父輩的仇,欲報仇雪恨!”
“你家小厮親口承認他有心疾,怎麽着,想反悔?”随侍眼神往姚家人堆裏尋,哪有今日馬球場那個小厮,心中頓時一慌。
威遠侯府的長公子見狀冷笑一聲,指着他與常秀山道,
“大人,瞧見沒,殺了人不認罪,絞盡腦汁在尋借口呢!”
常秀山審案多年,當然不會聽信雙方辯詞,而是問同知道,“人是怎麽死的?”
“氣絕而死,仵作初步判斷是被捂死的!”
“胡說,我家三公子根本沒捂他!”楊三郎的随侍雙眼猩紅,急得跳了起來,可惜他位卑言輕,壓根無人聽他的話,捕快見他形容可怖,反而上前将他按住,順帶将嘴給塞了。
常秀山往洞開的堂外望了一眼,天色昏懵一片,京兆府堂前聚滿了人,有看熱鬧的百姓,更有今日參與馬球賽的同伴。
“可有人證?”
“有!”同知擺了擺手,捕快當即從庭外帶進來幾位公子。
常秀山托臂在桌案,重重按捏着額尖,看了四人一眼,“你們來一個人,将今日的事給說道明白...”
大家夥你推我,我推你,最後是一位穿藍色長衫的年輕公子先開的口,他臉色依然有些發白,抖抖索索道,
“大人,事情原委是這樣的,楊三郎前陣子參加武舉,得了個第三名,他家裏在朝中沒門路,恰恰我們這群兄弟中有人結識吏部侍郎府的公子,便邀約一同打馬球,想替他引薦引薦,午後楊三郎陪着侍郎府的公子打了一場,侍郎府的公子有事便先回去了,第二場楊三郎便沒上場,獨獨站在場外看着呢,當時姚家的小公子騎馬剛好打他身邊經過,具體發生了什麽,咱們也瞧不清,只看見姚公子到了楊三郎跟前,突然就墜了下去,等咱們蜂擁而上時,他便倒地不起,氣絕而亡....”
常秀山聽說還牽扯到了侍郎府的公子,渾身冷汗冒了出來,當即身子前傾,
“聽你這意思,是楊三郎将人家姚公子拽了下去?”
藍衣公子被常秀山吓得往後一縮,“不不....我也沒看清楚,我...我...”
身側一少年見他支支吾吾,十分惱火,喝道,“你就別幫楊三郎遮掩了,人就是在他跟前出事的,聽聞當年楊家老爺子在戰場上與威遠侯起過争端,狀告威遠侯奪他軍功,兩府向來不和,楊三郎與姚小公子一直不甚對付,今日巴結侍郎府公子不成,便将氣撒在姚公子頭上,咱們那麽多人親眼瞧着呢,還能冤枉了楊三郎不成?”
常秀山聞言眯起眼,審視着進來的四人,“你們都是親眼瞧見的?”
“是...姚小公子着實死在楊三郎手裏....”
“我也看到了,楊三郎最後還拽着他胸襟罵了幾句難聽的話....”
常秀山聞言臉色就變了,“放肆,來人,帶楊詢!”
話落,一小吏從後廊繞了進來,悄悄在常秀山耳邊說了幾句話,常秀山眉頭大皺,
“貴人?什麽貴人?”
小吏大汗淋漓往後面指,雙唇發顫,抖得說不出話來,常秀山見他這沒出息的模樣,氣得面色鐵青,礙着各方人馬滿滿一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又見小吏臉色不同尋常,懊惱地拂袖而起,怒目掃視一周,“先等着,本官馬上就來,來人,立即将楊三郎押上!”
匆匆将烏紗帽往頭頂一擱,一面斥責小吏慌慌張張成何體統,一面提着衣擺疾步往後去。
公堂往後便是京兆尹的正堂,平日幾位官員均在此當值,遠遠地便瞧見正堂燈火通明,侍衛林立,常秀山常年翻看簿籍卷宗,熬壞了一雙眼,一時還沒瞧清是何人來了,
沿着臺階而下,步入院子正中,堪堪走到正堂臺階下,這才發現堂內當中坐着三人。
乍一眼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狠狠摔了一把頭,再定睛一瞧,心竄到了嗓子眼。
當中一人玄色蟒紋常服,衣擺上的金線龍紋五爪飛揚跋扈,端得是身姿如松,氣度威赫,不是那太子朱謙又是誰?
其左,一身仙鶴補子,面容清肅如顧,手裏扶着一青花茶盞,目光如水朝他投來,竟是當朝內閣首輔王欽。
視線再往太子之右挪去,那人面如冷玉,眉峭如峰,一身紅火的飛魚服,哪怕坐在當朝太子與首輔身側,依然氣勢昂然。
居然是東廠提督劉瑾....
常秀山吓得雙腿打軟,撲騰一聲跪在地上,烏紗帽也跟着栽了下來,他顧不上扶帽,忍不住往西邊天瞄了一眼,今日的太陽打哪出來的,平日裏他一順天府尹哪有機會得見裏面三尊大佛,今日卻齊齊聚在他的正堂?
順天府這間小廟,哪裏容得下這三尊天神?
作者有話說:
朱謙:我最先來的。
王欽:我不小心路過...
默默準備暖手爐的劉瑾:這事我一個手指頭就搞定,你們倆都不要礙郡主的眼,有多遠滾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