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诘問(上)

????徽妍和李績見了面以後,敲定了再次進素缣的事。

她來長安以前,已經在陝縣打聽過一番價錢和存量。除了梁平,徽妍還問了許 多處,凡有素缣的店家,她都一一打聽過。當今糧貴布賤,各家素缣的存量不多,價錢卻相差不大。而梁平和另外兩家的素缣,看着明顯比別處好。徽妍也問了這些 素缣的出處,梁平說,這些素缣都是陝邑東北二十裏的槐裏出的。那裏的婦人織缣成風,品質最優。

談的過程倒是順利,不過,李績仍然堅持自己出一半本錢。看他堅定的樣子,徽妍不由好奇。商人本性逐利,本錢多一錢少一錢都是大事,李績這般不守常理,徽妍總覺得不太對。

巧的是,回到家中的時候,王缪問徽妍,“上回,你兄長領來與你見面的那市井裏的商戶,可是姓趙?”

徽妍道:“正是。”

王缪道:“他今日登門而來,說想見你。”

徽妍訝然:“見我?何事?”

“不曾說。”王缪道,“我讓家人回了你不在,他便離開了,不過留下了些物什。”她說罷,将一只小匣子拿出來,徽妍看去,只見甚是精美,打開,裏面都是些精細的首飾。

“這禮看着可不輕。”王缪皺眉,“家人不會辦事,他登門送禮,若被人看見可是麻煩。”

徽妍沉吟,道,“長姊放心,我現在便去一趟,問個分曉便是。”說罷,徽妍吩咐備車,匆匆出了門。

時近午後,交道亭市仍是人來車往,趙弧的貨棧,則更是熱鬧。問得徽妍來到,趙弧連忙出來迎接。

與上回一樣,見到徽妍,他滿面笑容,畢恭畢敬,“女君親自降臨,小人竟未遠迎,還請恕罪!”

徽妍還了禮,微笑,“家人說,趙公要見我?”

“正是。”趙弧左右看了看,笑眯眯地對徽妍道,“此處喧嚣,舍中有雅致安靜之處,還請女君入內詳談。”

徽妍颔首,與侍婢一道随他入內。

貨棧之內,果然別有洞天。穿過兩道院門,外面的熱鬧被擋在了牆外,只見屋舍整潔,還有花木點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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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弧請她在堂上坐下,讓仆人呈上各色待客之物。

“小人冒昧,今日登門求見女君,未得見,卻反勞女君過來,實失禮。”趙弧道,“不瞞女君,小人登門,乃是為女君上回所說的素缣。女君,小人每匹出一千錢,女君手上的素缣,日後有多少小人要多少,女君看如何?”

徽妍詫異地看着他。

真乃咄咄怪事。一個李績,一個趙弧,兩人都似突然好像是錢財如糞土一般,着實教徽妍覺得不可思議。

“哦?”她說,“上回,趙公出價不過七百錢,如今卻多了三百錢,不知何故?”

趙弧笑道:“上回是小人未識寶物,女君的素缣乃上品,千錢一匹亦是值當。”

徽妍聽了,莞爾,沒有回答,卻讓侍婢将他送的小匣拿出來,放在案上,“趙公,此禮甚重,我受之有愧。至于素缣之事,我已應了別人,實愛莫能助,告辭。”說罷,向他颔首一禮,起身便要離開。

趙弧見狀,急忙道,“女君且慢!女君且慢!唉!女君若覺出價太低,小人再加二百錢,共一千二百錢,如何!”

徽妍回頭看他,似笑非笑,“想來,趙公是不願我将素缣交與別人。”

趙弧臉色一變,少頃,讪讪笑了笑。

“女君果然聰穎。”他道,“此事說來,全在女君所托的那胡人李績身上。”

“哦?”聽他提到李績,徽妍有了些興趣,“如何?”

“女 君不知,那李績實奸詐!”趙弧臉色掏心掏肺,“小人從前好心将貨交與他販賣,不料,此人心懷鬼胎,竟将小人在西域的客人都搶走了!女君與他交易,可也須防 着才是,販一次貨,成本便是幾萬,若讓人謀了去,豈非大不幸!倒不如将貨賣與小人,女君放心,女君是周公的親戚,小人斷不敢戲弄,出價只多不少。女君這般 閨秀,何必要去操心那路上得失,寝食不安。與小人交易,女君只消坐在家中,貨到得錢,豈不大善!”

徽妍看着他,心思百轉。

少頃,她颔首,“如此,多謝趙公一番好意。此事重大,我還須與家中商議。”

見徽妍不表态,趙弧也不好挽留,只得複又堆起笑容,客氣地将她送走。

徽妍聽趙弧說了一番話,免不得思索一番。

他說為她好,徽妍自然是不信的。而趙弧與李績之間的事,徽妍覺得他也并未說實話。

黃昏時,周浚到家,見徽妍一臉心事的模樣,詢問了原委,笑了笑。

“此事麽,說怪也不怪。”他說,意味深長,“徽妍,經商牟利,最要消息通達,總坐在家中是不成的。”

徽妍不解:“此話怎講?”

“我 聽聞,趙弧最大的買家在姑墨。就在李績到姑墨之時,他恰好也有貨到了,可趙弧此人,生意大了難免欺客,貨物品質不盡人意。李績的貨卻是好,那位姑墨的買 家,最後要了李績的貨,趙弧便吃了大虧。”周浚看着徽妍,“若你是趙弧,可會惱怒?可會趁李績還未做大,先下手挖掉這心病?他在長安經營多年,與各市中的 貨商都有交情,打個招呼,教衆人不賣貨給一個胡人,易如反掌。”

徽妍恍然了悟。怪不得李績會想進一百匹素縑之多,大約并不僅僅因為這素縑好賣,而是在各處貨棧裏碰了趙弧的壁,進不到想要的貨。而趙弧知道他跟自己交易素縑,就打算花些錢,将自己這條路也封了。

王缪在一旁聽着,也明白了些門道。見徽妍不說話,她好奇地問周浚,“你怎知道這麽許多?你怎知趙弧在姑墨買虧了,想治李績,還跟別人通謀?”

周浚看她一眼:“你以為平準令丞每日做些什麽?做的就是查哪家進帳多少,該交多少稅錢。我若有心,什麽不知曉。”

王缪想了想,對徽妍道,“如此,我以為,倒不如應了趙弧。不必費許多力氣,在家中便可收錢。”

徽妍搖頭:“長姊,販素缣不過一時之計,可與西域交易的物什,多了去了。”

王缪訝然:“你還要販別的?”

“正是。”徽妍微笑,“故而我要的,是一隊可靠的商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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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徽妍寫了信給曹謙,将買素缣的事細細交代,讓家人快馬送回。而後,她想着昨日還有些細處未商議,想去再見一見李績,于是更衣梳妝,向王缪告知了一聲。

還未出門,卻聽家人來說,外頭來了人,說是大鴻胪府的,要見徽妍。

徽妍訝然,與王缪面面相觑。

“這……”王缪又是驚異又是覺得可笑,“大鴻胪府竟真的來召你了,他們怎知曉你在長安?”

徽妍也不明所以,忙走出去。

一輛漂亮的馬車停着,不算華麗,卻看着不凡,比尋常所見的馬車大,面上的黑漆锃亮照人。

來人卻不止一個。車旁跟着數人,身形高壯,腰佩長刀。一人身着尋常衣袍,侯在門前,見到徽妍,向她一禮,“小人奉大鴻胪之命,請女君往大鴻胪府一趟。”

徽妍看着他們,隐隐覺得此事不尋常,但看着那人身上的印绶,卻不敢推拒。

“未知何事?”她問。

“只說是要事,詳細緣由,小人也不知曉。”那人語氣謙恭,“府中催得緊,還請女君上車。”

徽妍看看他,只得向王缪交代了一聲,朝馬車走去。

旁人撩開車帷,徽妍登車而入,才進去,忽然看到裏面的人,吃一驚!

未等她回神,皇帝一把捉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車上。

車外的人手腳麻利,即刻放下車帏,未幾,馬車辚辚走了起來。

直到皇帝放開手,徽妍仍然驚魂未定。她瞪大眼睛,幾乎不敢相信,忙匍匐行禮,“陛……陛下……”

皇帝看着她,少頃,道,“在外從簡,禮便免了,起來。”

徽妍不敢怠慢,忙坐起。

馬車馳過長安的道路,車上鋪陳甚好,只感到輕微震蕩。徽妍與皇帝只隔着兩三尺之距,近得似乎能聽到呼吸的聲音。心中震驚又迷茫,她不知道皇帝為何突然來找她,還是用這般詭異的方式。這位陛下做事,似乎從來不喜歡中規中矩。

她偷偷擡眼,忽而與皇帝的目光相觸,忙收回,不敢再看。

“知道朕為何來麽?”皇帝問。

“禀陛下,”徽妍小心翼翼道,“不知。”

“朕是來賀喜的。”皇帝淡淡道,“聽說你定親了?”

徽妍的心頭繃了一下。

她不知道皇帝是如何得知這事的,但聯想到上次在清漪殿的事,心頭似乎風過葦塘,一陣慌亂。

“禀陛下,”徽妍知道否認無益,小聲地從實道,“此事剛剛議定。”

皇帝坐在車窗邊上,光照落在他的臉上,被垂下的細竹簾切作細細的條痕,黑眸注視着她,不辨神色。

“尚書丞司馬楷,是麽?”他不緊不慢,“朕記得,他鳏居多年,還有一兒一女。”

“正是。”

皇帝忽而冷笑一聲,話語聽起來咬牙切齒,“你上回說太傅不願你入宮,推拒了朕。如今,你卻要給一個鳏夫做繼室,還要做兩個孩童的後母?……你擡頭!”

徽妍忙擡頭,只見那雙鳳眸沉沉,話語冷冷,“王徽妍,同是鳏夫,朕便這般不值錢?”

他氣勢洶洶,徽妍唬得心頭巨震,“妾……妾不敢!”

“莫說不敢!”皇帝哼道,“定都定了,什麽不敢!”

徽妍心跳得飛快,慌亂之下,只覺眼眶發澀。

她暗自深吸口氣,心一橫,再度伏拜。

“妾 惶恐!”徽妍道,“陛下若煌煌之日,妾誠心敬愛,從未敢于他人相提并論,更不敢有折辱之心!陛下,妾曾言,只求為闾裏之婦,未敢奢求榮華,此亦父親之願。 司馬府君之父司馬侍郎,與妾父乃故交,兩家有意成兒女之親,妾與府君故得結緣。于妾而言,司馬府君雖鳏居有子,卻風華高潔,無損其德行,妾得入其門庭,亦 妾之幸也!陛下若降怒,妾雖死無怨,然此言俱是肺腑,伏惟陛下明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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