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王氏衆子女,只有王缪在長安,戚氏早已将司馬家這邊的事交與了她去辦。王缪自然知道母親想盡早将徽妍親事辦好的心思,如今司馬融親自上門來告知媒人提親之日,王缪喜不自勝。

接下來的事,與徽妍并無多大關系。王缪客客氣氣地與司馬融就媒人之事商議一番,如司馬融所言,兩家一向親密,凡事都好說話,沒多久,便議定了。

司馬氏父子也未多逗留,寒暄一番,司馬融領着司馬楷告辭。衆人相送,王缪與周浚一左一右,與司馬融邊聊邊往外走,卻将徽妍和司馬楷落在後面。

二人自然知道是為何,相視一眼,徽妍觸到司馬楷的目光,赧然笑了笑。

“端午你不想入宮麽?”司馬楷問。

徽妍不能與他說實話,只好道,“想是想,可母親曾一再囑咐我回弘農過端午。”

司馬楷颔首,道,“端午乃女君歸漢之後首個節慶,戚夫人甚愛女君,盼女君回去亦乃常理。”

徽妍心中松了松,覺得司馬楷說話聽着就是舒服。

“府君當日,也要入宮食枭羹麽?”徽妍問。

司馬楷苦笑,“我不似父親可稱病告假,枭羹乃朝廷賞賜,豈可不受。”

徽 妍看着他,亦莞爾。從前王兆也不喜歡那些儀禮場面,說大好節日,還不如現在家裏看兩卷書。可她和母親姊妹們都喜歡去,在宮苑中賞花觀景,還能見到形形色色 的同齡人,看看誰穿的衣服漂亮,聽聽誰又傳出了什麽流言蜚語。而對于徽妍來說,最期待的就是能偶遇到司馬楷,幻想着跟她說話,然後他邀請她一道散步。

……若朕不是皇帝,你喜歡朕麽?

莫名的,那句話又在心中浮起,徽妍有一瞬恍惚。

“女君?”司馬楷看着她,神色關切,“今日女君似不适?”

徽妍回神,歉然道,“嗯……許是方才出門吹了些風。”

司馬楷問:“可要請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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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妍忙道:“不必請醫,無妨。”

司馬楷莞爾,不再言語。

未幾,衆人走到門前,各自行禮道別。

“端午佳節,可惜女君不在長安。”司馬融看着徽妍,遺憾地微笑道,“記得當年有一回,老叟夫婦并王兄夫婦同游宮苑,女君親自為我等分羹,還唱歌舞蹈,我與婦人歡喜了許久。”

衆人皆詫異,笑起來,徽妍赧然。

“公臺,那是何年何月之事?徽妍如今可不會唱歌舞蹈了。”王缪笑道。

“嗯?哦!”司馬融恍然了悟狀,拍拍自己的腦袋,“确實确實,那時女君才六七歲!”

衆人又笑一陣,司馬融與司馬楷告辭,登車而去。

***************

“你真要回弘農過端午?”送走司馬氏父子之後,王缪問徽妍。

“正是。”徽妍道。

“何時走?”

“素缣到了長安就走。”

王缪有些遺憾:“司馬公方才那話,便是想你留下來。你就要進門,上頭舅姑,就司馬公一人,與他多相處也好。”

徽妍道:“可母親想我回去……”

她搬出戚氏,王缪也不好再說什麽,才要走開,忽然想起什麽,道,“是了,你才去大鴻胪府不久,李績便來了。不過我說你去了官府,他便也作罷了,給你留了書。”說罷,從袖中取出一片簡牍,遞給徽妍。

徽妍看了看,只見上面留了他在長安的住處,說徽妍若要找他亦是,可送信至住處。

今日發生了太多事,徽妍幾乎将李績這事忘了。

王缪見她疲憊,道,“你還是歇一歇,改日再去吧。”

徽妍望望天色,搖頭。

縱是心情繁雜,但徽妍了解自己。越是這般時候,越不能閑着,還不如去見見李績,做一做自己喜歡的事,心情也許會好起來。

“不必,我現在就去。”徽妍說罷,自去鏡前梳理,随後出門。

李績住的地方很簡樸,但與徽妍的距離不算遠。徽妍沒有讓家人傳信通報,而是直接登了門。

見徽妍來到,李績很是驚訝。他的住處很簡樸,不大的院子,卻有十幾個人。徽妍一眼看去,包括從前見過的鄯善人吾都,有漢人有胡人,大約都是跟在李績的商隊中做事。

見他們神色詫異,徽妍也知道自己貿然登門失禮,有些不好意思,對李績道,“李君,附近可有便于商議之所?”

李績卻笑,回頭用胡語跟衆人說了幾句,衆人笑起來。

吾都用半生的漢話道:“王女君,我等這住處雖簡陋,卻有大把胡桃,還有幹蒲桃!比外頭食肆好,反正你又不喝酒!”

旁人也符合,未幾,就有人用盤子盛了各種胡地的幹果食物出來,有好些,徽妍只在匈奴見過。

見他們這般熱情,徽妍也不好拒絕,笑笑,與衆人坐下來。

衆人知道是徽妍給了他們三匹駱駝,還與他們合作賣貨,都圍在旁邊,好奇地看着她。

徽妍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瞅瞅李績。

李績笑了笑:“他們都是我在西域帶來的夥伴,莫看他們愛傻笑,遇到盜匪個個不含糊,我等出生入死數年,親得似兄弟一般。女君與我議事,但說無妨,不必瞞着他們。”

徽妍訝然。她本以為這商旅也似別處一般,李績是主人,其他人不過請來的幫手,這麽一說,卻似乎不是了。

他既然如此言語,徽妍便也不客氣,将這兩日思索的問題一一說出來。李績與衆人都是販貨多年的人,從進貨到販貨,各環節了如指掌,與徽妍讨論起來也直率。

兩 邊合作過一次,算得順利,此番的生意雖大些,卻也沒有大障礙。談到素缣的本錢時,李績仍堅持要承擔五成。徽妍知道他此舉,是仍擔心趙弧搗亂,說動她不把貨 給李績。上次王缪說李績曾打聽素缣的來路,想來亦是這個緣由,怕一旦徽妍反悔,他自己直接去進貨。人皆有防備之心,李績既然還不是十分信任她,徽妍也不強 求,反正此事有利無害,應承下來。

不久,契書的內容便敲定下來,雙方均無異議。

“素缣何時可到長安?”送徽妍登車時,李績問。

徽妍算了算日子,道,“五日內。”

李績看着她,沒繼續問下去,卻有些意味深長道,“女君身邊,亦有許多女君這般出身的女子經商斂財麽?”

徽妍道,“唯我一人。”

“如此。”李績颔首,笑笑,“無怪乎。在胡地,如女君這般的人亦是不多。”說罷,對她一禮,轉身返回宅中。

徽妍訝然,看着他身影消失,不禁細想起這話來。

我這般人麽……

馬車走起來,夕照的光影透過車窗,辘辘交錯。

徽妍忽而想起過去,還有今日種種,心中亦不禁自嘲。

是啊,她被迫去匈奴八年,回來得罪了皇帝,還不顧身份,偷偷去經商……也許她這般人,看起來的确是不知好歹,世間少有呢。

不知是不是真的傷了風,徽妍當夜,有些頭疼。

王缪勒令她在家歇息,誰來請也不得出門。徽妍自己也有心事,規矩從命,安安分分地待了兩日。

曹謙辦事很得力,素缣按時從弘農抵達了長安,徽妍親自去看,品質與從前無異。李績看了貨,也很是滿意,爽快地按照契書所議,付了部分本錢。

“李君何時出發?”簽下了契書之後,徽妍問。

“還須買些漿食,端午前就走。”

徽妍知道胡人們不過端午,天氣已經熱起來,旅途艱苦,須趕在酷暑來臨之前越過那些氣候難捱的地方。

說了些祝福保重的話之後,徽妍也不多耽擱,告辭離去。

才登車,李績忽然叫住她。

只見他走過來,似猶豫了一下,拿出一塊黃澄澄的物什,交給她,“此物,贈與女君。”

徽妍接過來,卻見是一塊虎魄,不大,卻晶瑩透亮,裏面還有一只小蟲,白色的翅膀似素紗一般,看着很漂亮。

“這……”

“這是我上回在西域得的,不貴,但覺得好看便買了。”李績撓撓頭,“那些商人說,虎魄有精氣,可保平安。”

徽妍看着他,笑笑,“如此,李君長途跋涉,當比我更須此物才是。”

“我還有。”李績道,“女君收好!”說罷,看她一眼,也不等她多說,便走開了。

“李君……”徽妍無法,只得大聲道,“多謝!”

李績頭也不回,揮揮手,消失在街市的人潮之中。

事情辦完,徽妍也不再逗留,隔天便收拾物什,打算回弘農。

可王缪忽然拿着一塊木牍來,得意洋洋地遞給徽妍,“你看。”

徽妍接過,只見那牍上的字跡是戚氏的。她說,徽妍既然身體不适,路上恐又生病,不急着回去也好,留到端午之後無妨。

“這是……”徽妍愕然地看向王缪。

“還不明白?”王缪嗔她一眼,将她手裏疊着的衣衫拿走,“母親都說了,不急着回去,端午那日,你要随我等入宮!”

****************

端午将至。

長安連續晴了幾日,殿外的蟬鳴已經聒噪。皇帝飲水時覺得嘴角疼,取了銅鏡來看,卻是起了泡。

醫官奉了诏,忙來為皇帝看了,寫了方子給宮人。

“陛下這是天熱,心火太大。”醫官道,“又疏于歇息,故而生了口瘡。”

口瘡?醫官走後,皇帝又看了看銅鏡,只見嘴角泛着一點紅,好像用過膳之後不曾擦幹淨。他端詳片刻,嫌棄地将銅鏡丢在一邊。

廣平侯杜焘奉诏來與皇帝下棋,在一旁見得這般,微微揚眉。

皇帝這兩天,确實有些心火大,或者說,不尋常。

皇帝從不主動找人喝酒,但幾日前,他宿在明光宮,忽然把杜焘叫了去,面前擺着幾尊新豐酒,不喝完誰也別走。杜焘愛喝酒,有人相邀從不拒絕,但與皇帝喝得宿醉,是頭一回。

那時杜焘直覺皇帝有心事,而是不同于往常的心事。

皇帝其實是個喜好玩樂的人,但他從不會讓自己失于把控,像酒後胡言這種事,一向是杜焘的拿手好戲,皇帝則從來不會。可是那一日,皇帝問他,你真心喜歡過誰麽?

杜焘當時已經半醉,愣了一下,沒心沒肺地笑,“陛下又不是不知曉,臣真心喜歡的人多了去了,陛下說的是哪位?”

皇帝倚在憑幾上,灌下一杯酒。

他擦掉嘴邊的酒液,也是一笑,緩緩道,“少承,你說,朕是不是只能像父親一樣,娶一個自己不想要的皇後,又不甘心,最後将天下多攪亂了?”

皇帝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幽幽的,眼睛望着房梁。

杜焘雖然有些醉,腦子卻不糊塗。聽着這話,他一個激靈,大喜,緊問皇帝,“陛下看上了誰?”

“看上了誰又如何,娶不到。”皇帝面無表情,繼續倒一杯酒。

“怎會娶不到?”杜焘壓住皇帝的酒杯,啼笑皆非,“天下都是陛下的,一道旨下去,何人娶不到?”

皇帝白他一眼,丢開他的手,拿起酒杯繼續喝。

“這還用你說,朕要是想,早下了。”他冷冷道。

杜焘不解:“那……”

“下旨強娶,你以為美?”皇帝打斷,“像我母親那樣,見到父親強顏歡笑,背後每日抹淚,長籲短嘆。”

他諷刺地笑笑,把酒灌下,“堂堂天子,到全然似那與市井中欺男強女的惡霸一般。”

連個惡霸都比不上,還當什麽天子啊……杜焘心裏讪讪道。

他想問是誰,但是皇帝不說,一直與他喝到酩酊大醉。偏偏皇帝比他酒量還好,第二日,杜焘醒來之後,已是晌午,而皇帝一早就回了未央宮上朝,再見面的時候,皇帝像個沒事人似的,杜焘也不好再問了。

虧他心思活泛,還去找了當日服侍皇帝左右的鄭敞和侍衛們打聽,但這些人皆三緘其口。鄭敞雖與他關系不錯,也只是笑笑,“君侯亦知曉陛下脾性,在下若敢胡說,明日便不必幹了。況且此事小人也說不準,君侯還是莫問了吧。”

杜焘徹底沒了辦法。

不過憑皇帝如何若無其事,他心情不好,杜焘還是能看出來的。

據他多方搜羅消息,經過一番猜測,他斷定,皇帝心中的那女子,應當是長安的哪位貴眷。心思轉了轉,計上心頭。

杜焘在棋盤上落一子,想了想,道,“陛下,過兩日便是端午,百官分枭羹,陛下可親臨?”

皇帝盯着棋盤,許是還想着口瘡,眉頭微微鎖着,“往年不是有丞相主持麽,不去。”

杜焘道:“陛下,不去恐怕不妥。百官食枭羹之意,乃是警示勿為奸惡,效忠陛下,從前先帝亦親自主持,宴上,百官家眷皆雲集,陛下……”

“食枭羹便可止奸除惡?”皇帝冷笑,“那董、李之亂是如何來的?”

杜焘啞然,張張口,正待再說,皇帝卻落下一子,“舅父,你輸了。”

杜焘大驚,一看,果真,皇帝那棋子正中他死穴,全盤皆輸。

只有這時候才會叫他舅父。

杜焘嘴角抽了抽,心裏罵一聲,小子……

贏了一盤,皇帝面上神色緩和許多,忽而道,“你方才說,枭羹宴,百官家眷也去?”

“正是。”杜焘忙道。

“枭羹宴,與家眷何幹?”

杜焘無奈。皇帝自幼就不喜歡枭羹宴之類要一本正經行禮的場面,能避則避,居然連這個都不知道。

“先帝體恤百官平日辛勞,特許端午讓眷屬也入宮游玩,算是親民之舉。”杜焘瞅着皇帝,道,“依臣所見,陛下身為天子,未去過也實在說不過去。”

皇帝手裏拿着一枚棋子,緩緩翻轉,“百官,全都會去麽?”

“秩四百石以上,都去,陛下看……”

皇帝沒答話,卻興致勃勃将棋盤拂亂,“到時再說,再與朕下一盤。”

????作者有話要說:我忽然覺得,陛下這種皇家小憤青,最後這段下棋換成搓麻也毫無違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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