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姐姐的故事
我不喜歡蓋世英雄,我喜歡的人是個小說家。用人家自己的話說:十八線小說家。
那時,我剛剛讓再次劈腿的前任失了戀,還讓自己從‘不折騰會死星球人’,褪變成一個躲在家裏讀書、刷劇、下廚房的“宅女”。整整四個月,我不曾邁出家門一步。
這人一宅呢,旅行支出自然直線下降,買買買的欲望也幾乎退化為零。社交主要靠郵件和微信。連化妝品和防曬霜都省了。
就這樣,憑借着頑強的意志,和前任懶得搬走的七十幾本雜書,我硬是達成了整月總支出200刀的歷史性記錄…
一個月… 兩個月… 最後連美國運通的銀行顧問都憂慮地打來電話,他先是爽快地亮出了幾個高額offer,才旁敲側擊地問我是否外面有狗了… 噢對不起,問我是否投身了其他家的銀行。消費$500 送2000 MR…
我在腦海裏迅速将點數分別折換成了航空裏程,禮品卡,以及折現。最後懶懶地說了一句Sorry。
“May I ask what is your concern, Miss” 電話那頭訓練有素的男聲,顯然不肯放棄。
純粹出于禮貌,我笑了一下:“Well… It strikes me that I no longer h□□e an excessive desire for earthly good.”
通話被禮貌的挂斷了,我重新癱在了懶人沙發上。震得旁邊白色花盆裏的綠植,葉片紛紛直立,像是受到了極大驚吓。我想銷售代表先生此刻應該很懵,甚至已經将我排上了‘奇葩客戶’的榜單。So what 就算我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原則缺少尊重,可一次次的戀愛也不曾對我真的友善過。真等到一拍兩散的時候,從前的一切,幾乎就像從沒發生過一樣。
恍惚間,前任的小小人又爬回了思緒頂端。叽裏咕嚕地對我叫嚣着什麽。我靜靜地看着他鬧騰,心裏盡是不想抵抗的疲憊。
手機鈴聲再次不合時宜地響起...
我有氣無力地接起電話:“Hello”
“喂?你還好嗎?”我很快聽出了她的聲音,是我和前任的一個共同好友。
強忍着挂斷的沖動,我随口迎合了幾句。
對方也很快就“委婉”地拐到了正題上:“那… 你真的不打算原諒他嗎?雖然… 劈… 腿的确,的确是…”
她的聲音也猶豫了起來。
“原諒?”我極為心不在焉地反問道:“然後再等他給我劈個一字馬看看是嗎?噢,體操運動員賺得可不少,他要不要試試看啊。”
“哎… 你也別說氣話了。他真的是反省了。”
“哦,是嗎?”我饒有興味地問道,喝了一口蜂蜜檸檬水,“他都怎麽跟你說的?”
電話那頭像是感覺到了某種希望,語速明顯加快:“哎,他說他從沒想過失去你會這麽難受,他現在特別特別後悔…”
我靜靜地聽着了她的每一個字。無非是他如何胡子拉碴,飲酒度日,痛哭流涕… 而僅僅是想像着他可能有的樣子,都足以讓我胃裏翻江倒海。
我不得不打斷了她的苦情描述,“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一字一頓地說道:“可我怎麽就,一丁點兒都不後悔呢?”
挂斷電話,我甩甩頭,開始做今天的打算。說是之前追的小說斷更了… 接下來要怎麽消磨時間呢。漫無目的地在網上敲敲戳戳,我心裏有些懊惱:為什麽這些作者,都不能等文章完結了再一口氣發出來?耍人好玩嘛難道…
就在這時,一行字捕捉了我渙散的注意力。
“此人不知何許人也,為人寫意不羁,常有出其不意之舉,故友人稱其瘋子。好輕衣,好白食,好作詩,好撕紙。好美貌,好奇思。尤好讀書,不求甚解。”
沒錯,這就是我讀到的關于十八線小說家的第一段文字。這個作者大大看上去很有意思啊,我心想。
也就是這樣一段文字,吸引我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把我所有能搜索得到的,關于她文章盡數讀了個遍。
後面我想起來了,這段話的版式出自陶淵明。可小說家為人呢,也是真好玩。文風極其清奇,腦回路也是峰回路轉。偶爾還喜歡玩點兒小深沉。也許世界上還有和小說家風格類似的作家,可我只遇見了這一個。
長日無事,追她的文章就成了我新的期待。她的作戰地點很分散,東一榔頭西一棒子,還會用不同的馬甲。我只能憑借一張圖,一行字,這樣的蛛絲馬跡去找。繁瑣是繁瑣,但我樂此不疲。
繁瑣的寄托,漸漸取代了日複一日和前任的小人作戰。我把她的專欄一個個存進了Chrome的書簽欄,每天早上點開來看。有一天,她更新了如下一段話:
“我比從前的任何時候,都要謹慎,也更加珍惜自己的感情。因為我漸漸認清了現實:人生真的不是無限的,無論我在內心中多渴望它是。
時間是單一性的消耗品 —— 它公平地分給每個人,又殘酷地要求你選擇:你出現在一個地方,就不能同時出現在別處。
你選擇在某人格身上傾注心思和感情,消耗掉的部分。無論是被浪費還是被帶走,都不會再有機會追回。
我也是個貪心的人,什麽都想要,總是被不同的人吸引。
可是我發現,我大概也許真的不能,永無止境地沉溺在徘徊當中。因為在琳琅滿目,迷人眼簾的衆多選擇當中,總有一個是我最想要的。
比如聰明,比如你。”
她的話,讓四個月以來都不曾掉淚的我。抱着輕松熊,活活哭成了一個許願噴泉。等終于也哭累了,我逼着自己吃下了半個金槍魚三明治。幹面包噎着喉嚨難受。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經歷過什麽事情?
我破天荒地開始寫留言,長長短短的留言。清晨時寫,烤面包時寫,散步時寫,晚飯間歇也寫。她沒有固定的風格,我也沒有固定的喜好。可我沒道理地感覺,冥冥之中我們存在某種默契。盡管她的文章點擊量從不超過三位數。盡管她可能根本不會回複。我只是想讓她知道,有人在讀她的文章。或許還有一點點沾沾自喜吧?我覺得,我明白她。
可她偏偏回複了。在一個月以後,私信,極其漫不經心的口吻。
幾乎是不受控制一樣,我捂着臉笑了起來。
她說:我的朋友,真遺憾你會這麽想。
她說:認識一下吧,我是十八線小說家。
記得蠟筆小新的作者說過:“假如你覺得雞蛋不錯,也不表示就一定要認識母□□?”對于這個道理,我深以為然。我對小說家充滿了好奇不假,可與此同時,我也并不想太靠近她的世界。
二十五年的生活經驗告訴我,人與人之間,越靠近越看不完全。我滿足于懸在一根網線之間的關系,只做她的頭號讀者就好了。所以我們很少聊現實中的事。
大部分時間,她會跟我講她最近的腦洞,寫到一半寫不下去的故事。我會吐槽她寫東西太沒耐心,從不肯好好解釋給人聽。整個人好像活在天上一樣。
大約是有才氣的人都有傲骨。每次我挑刺兒,她往往是一副不屑一顧的口吻。可我又總能在她下一次更新裏,看到不少改動過的痕跡。
我忍不住又拿起手機,翻閱起和她昨天的聊天記錄。
“我一直很想問你,你為什麽要寫東西啊?”
“我也很好奇,你為什麽要這麽問?”
“我只是覺得,你不像是想要成名的樣子。”
“是是是,我就是那種會滞銷的作家對吧。”
“你幹嘛這麽吐槽自己,搶別人臺詞是違反基本法的。”
隔了大概有十五分鐘,她回複了一長段的內容。
“非要說的話,寫作是我确認自己的一種方式吧。回到生活裏,大多數時候我都更喜歡聽別人說。不是因為我是多好的聆聽者,而是因為我根本不想在他們身上傾注多餘的心思。那些他們試圖傳遞的話語、情緒,在我眼裏都無比的空洞。他們憂心煩惱的事情,我也毫不在意。即便是我表現出投入的樣子,也多數是出于禮貌或者憐憫。
總有人說我有趣,可我認為自己是個挺無趣的人,只是大部分人比我更無趣——他們只想聽到和自己觀點一致的話,只會喜歡和自己相似,或者願意贊同他們的人。
有的人喋喋不休,是因為他們腦子空空;有的人高談闊論,不過是想透過誇張的手法,堆積出自己的權威感;有的人自怨自艾,僅僅是想博取同情,從你身上獲取到更多的理解與贊許;有的人怒不可遏,說到底就是在通過施加情緒壓力,逼迫你屈從于他的想法。
有的人渴望被愛,那是因為他根本不愛自己,也不愛別人;有的人怨恨他人,那是因為那個人讓他想起了某一刻裏無比軟弱的自己。有的人能說出一百種他不幸的理由,卻從不曾想過,要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當我發現生活中到處都是這樣的人,我就只好躲起來寫東西了。”
輕輕将手指從觸摸屏上移開,我将視線投向窗外、下過雨的世界如此幹淨,我定定地從透亮的玻璃窗上,凝視着自己被房間倒影所填滿的輪廓。
我不知道可以回什麽,所以我想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回複。可與此同時,是我突然很想見見她,比任何時候都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