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all Me By Your Name

我匆匆忙忙地追出去,一遍遍在心裏罵自己髒話。好在等我氣喘籲籲地追到街口時,發現漂亮姐姐還氣鼓鼓地在等紅綠燈。周圍是規劃的居民區,白天也人跡罕至。

幸好追上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氣,喘着氣傻笑道,“哇… 你真是個模範的公民,連吵架都還記得交通規則哎!”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看也不看,邁步就要往街對面走。

眼看不遠處,一輛深紅色的公路車正風馳而來,眼看就要撞上她。我來不及思考,迅速地上前抱住她轉了個七十度的圈,将她緊緊護在身前。騎手顯然也吓壞了,單腳撐地向我們道歉。我向他擺擺手,示意有驚無險,不必擔心。

等他慢慢騎走了,我才低頭向她埋怨道:“姐姐,你生氣也要看路,很危險的啊。”

她受了不小的驚吓,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幾乎要哭出來了。嘴上還犟,“誰叫你說我是模範公民的…”

我又好氣又好笑:“…所以你就要玩命給我看?”

她撇嘴不說話了,也沒再跑。怎麽連鬧脾氣的樣子都這麽可愛啊… 我默默回味起方才抱着她時的感覺,一時失語。她被我看的不自在了,沒好氣地說:“你追我做什麽?不用趕飛機的嗎?”

“不着急不着急,明早的航班。”眼看她的神情又開始不對,我連忙說道:“我的意思是,我怕我不追你,你會更生氣。”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輕輕嘆了口氣,“跟我回家。”

我不知道她要做什麽,可也不敢再忤逆她,只好老老實實地走在她後面。

耳邊傳來她的聲音,“你隔我那麽遠做什麽?”

“噢噢噢!”我連忙跟了上去。

一路上她沒說幾句話,我偷偷瞟着她的表情,努力判斷着她的态度。她的側臉真好看… 她是還在生氣嗎?一定是在生氣吧… 我在心裏嘆了口氣。

她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喜歡她,每一天,每一場交談,每一次她輕輕對我笑… 這份情感就會更加強烈,更讓我難以抑制想抱住她的沖動。可是我不知道那麽做的後果是什麽。愛到深處就覺得徒勞,無論她回不回應我的心意,都是同等程度的令人煩惱。

十五分鐘的步程很快就到了。我跟着她上了米色的公寓樓。看她刷卡,開門,從信箱取了幾封信。她一言不發地走進房間,伸手為我擋着門。

恍惚間,我似乎感覺已經和她過完了一輩子了。假如我們在一起的話,是不是也會每天一起乘電梯,和彼此抱怨學業工作,各種細碎的小事兒。

周末會一起散步去咖啡店買清晨的第一杯咖啡。夏天去聽露天音樂會,冬天躲在美術館裏,對着落地窗喝熱可可。

她會打電話告訴我,今晚要吃她做的魚,囑咐我記得挑一支Sauvignon Blanc帶回來。我也一定會記得,順手帶一束七分開的白玫瑰給她。

她總是能喚起我不切實際的想象… 以前我也交往過一些人。可總是呆着呆着就膩味了。兩個人話能說得越來越少,他們想做的事我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事兒,也不想帶上她們。即便如此,每當他們問我愛不愛他們,我也總是都回答說愛。

——我沒有說謊,我真以為動心是不存在的,以為每一段關系都是分崩離析的過程。不會褪色的美好感覺,根本就是我們這種落筆為安的作家虛構的。

說到底,有幾個作家擁有美滿的愛情生活呢?能讓一個人不惜筆墨精力,煞費苦心去贊美的東西,多半是虛構的。

再好看的臉,看上一年兩年,也只會成為另一張熟悉的臉。再有趣的靈魂,摸清套路後,也只是另一種單調的重複。

可為什麽… 在這個人面前,我忘了聰明,忘了經驗。忘了游過苦海時,嗆進過肺裏的水,忘了什麽早悟蘭因是種無上的恩惠…

而又是為什麽,我在小說裏寫了那麽多種結局,卻偏偏為自己和她,挑了最糟糕的一種。

“傻站着做什麽?又不是第一次來。”不知何時,她已經換好了寬松的T恤,從房間走了出來。一邊将頭發挽起來,一邊對我說,“Make yourselffortable. ” 轉身又進了廚房。

我“哦”了一聲,就坐在沙發上乖乖地等。草草地掃了一眼四圍:白色的牆角處,擺着那臺我感恩節時送給她的PS4。窗臺上是一些賣相相當不錯的綠植。她把房間收拾得很幹淨,非常幹淨。

之前我來她家打游戲的時候,她就經常拿着一卷厚膠帶,趴在地上粘地毯,每次都能用掉半卷多。良心不允許我繼續抱着手柄,對她的感情也是,于是我只好扔下游戲,和她一起與膠帶作戰。

“你幹嘛不請清潔公司定期來做一次啊,不累嘛…”我望了望無邊無際的地毯面積,“而且累死累活也弄不了多幹淨啊…”

她将頭發攏到耳後,挑釁似地說,“那你幹嘛不直接看游戲視頻算了,反正打得也那麽差,每次都死。” 她點着我的游戲畫面,“我要是裏面的白衣刺客,會被你蠢哭的。”

“你!”我強辯道:“打游戲跟掃地毯能一樣嗎!打游戲是為了開心好不好。而且我最近在寫的角色是電玩少年,看視頻怎麽找到靈感啊。”

“切…”她咔嚓一下撕掉膠帶,“你難道就不覺得,撕這個很帶感嘛?”

我堅定地搖搖頭,換來她鄙視的眼神。

“之前有段時間,我心情特別低落,又懶得出門。可又不能讓自己停下來,所以我就開始打掃房間了。每次撕掉一卷膠帶,就像把腦子裏的髒東西也粘走了一樣。”

我聽得眼睛一亮,“哎!你剛剛這句話很不錯啊。我可以用在小說裏嘛!”

她甩過來一記白眼,“不可以。”

我撇撇嘴,順勢坐到了地毯上,“好嘛… at least I tried. 所以是什麽時候的事?你好像沒跟我提過。”

“認識你之前的事兒,沒跟你提過。”她的口吻極其平淡,好像說的是一件不相幹的事兒一樣。可賭上小說家的直覺,這裏一定有故事。我想知道。只是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資格問下去。

她回頭看我愣愣的樣子,很是無語:“你幹嘛用那種充滿人性關懷的目光看着我啊?失戀而已,又不是多麽大不了的事兒。”

噢!所以是可以問咯?我十分愉快地清了清嗓子,“男朋友?女朋友?師生戀還是年下戀?名字好聽嗎?家裏有沒有城堡?之前有沒有過移民火星的打算?”

她的回答言簡意赅:“男的,難聽,渣。”

“…你一般都是以這麽有效率的方法,介紹自己前任的嗎?”

“沒有,”她露出一個迷死人不償命的微笑,“我一般不太介紹自己的前任。多半不如您娴熟,實在不好意思了。”

什麽叫不如我經驗豐富… 我哭笑不得,“你不要說的好像我天天跟別人介紹前任好嗎?”

“哎?”她刻意拖長了語調,“可是作者不都是從生活中取材的嘛?你看你寫的那些愛情故事,難道不是從戀愛裏借鑒的?”

她豎起一根手指,煞有其事地推理道:“這麽說起來的話,你難道不是天天在跟別人介紹前任咩。”

“照你這麽說,”我挑挑眉,“你這種看小說的,豈不是天天在窺探人家的情感生活。姐姐,愛好很特別啊~”

她壞笑道:“是是是,你姐姐我見多識廣。所以,要不要跟我談談心啊?”

我從茶幾上抓來一罐可樂,拉開扣環,鐵罐裏氣泡翻騰的聲音滋滋作響。我仰頭喝了一口,說道:“你看了我那麽多的文章,難道不比和我談心強?”我眯着眼睛,“我寫字兒的時候,可比生活裏要誠實多了。”

她也拿了一聽可樂,笑着搖搖頭:“我不想否認你,可我認為,人不是只有誠實時的樣子最真實。你會覺得那個樣子的你最真實,是因為你很少有機會去做那個自己,所以你會更同情她。”

她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可我并不覺得,我眼前的你就是不真實的。”

“我忘了是你哪篇文章了,挺早之前吧。”她将後背靠在茶幾上,将冰過的易拉罐貼在臉頰上,“你說,人不是二元世界的NPC,而是在一直變化着的多面體。每次你輕輕去轉動,都能從它身上窺見不一樣的風景。你明明看得這麽透徹,為什麽看自己,反而要那麽粗暴?”

我靜靜地聽着她說的,不時喝下一口可樂。等她說完了,我才故作深沉道: “小姐姐,我總覺得你在窺探我的內心,”我看向她,“你知道,這樣會很危險。”

她咯咯地笑起來,笑得眼睛彎彎的,“Am I offending you”

“No, not at all.”我對上她的目光,同樣以英文回應,

“Why not” 她挑挑眉,“I thought people feel offended quite often.”

我在臉上畫出一個大大的微笑,“I assume I am not offended since you are really good at it. You know, people don’t do that quite often.”

“我冒犯了你嗎?”“沒有,完全沒有。”

“為什麽,我以為大多數人都會感到冒犯。”

“我猜,是因為你的分寸感很好,大多數人都是沒有這樣的本事的。”

不願破壞此刻的氣氛,我們都默契地不再出聲。正是工作日的下午,公寓樓裏十分安靜。空氣中只剩下冷氣的呼呼聲音,和可樂罐裏汽水氣泡不斷升騰的細微聲響。我們偶爾喝一口汽水,盯一會兒電視上游戲暫停的畫面。輪流将目光瞥向彼此的側臉,又在對方發覺前,不着痕跡地将視線移開。

可樂罐漸漸空了,我咂咂嘴,唇舌間尚留有殘餘的焦糖味道。想了想在別人家還是應該遵守一點基本法。我側身站起,打算将空罐子放回茶幾上。幾乎是同一時間,她也恰好轉過身,我的手臂猝不及防地擦過她的右肩。下一秒,我和她幾乎能夠嘗到彼此話語的味道。

不由自主地,我看向她的眼睛,她琥珀色的瞳孔裏,是一個小小的我。我像是被凍住一樣,僵在原地。我幾乎能感受到,她充滿粘性的目光是如何從我的眼睛,一點點經從鼻梁,移到嘴唇。那輪漸漸彎成新月型的唇,幾乎像是一個不容拒絕的邀請。她眼裏無盡的柔情,幾乎要将我覆沒。

我感覺自己的鼻尖在冒汗,臉肯定已經紅了。我的左手,正蠢蠢欲動地想攬上她的後背。掐滅這最後一丁點兒的距離… 我知道:假如這一刻,我吻下去,她一定不會拒絕。

冷氣的聲音消失了,連同呼吸的聲音一起。我的耳朵幾乎快要被心跳聲震壞了,

咚.. 咚… 咚咚咚咚…

咚咚… 咚咚咚… 咚咚…

可等我再度清醒過來,我正坐在她家的沙發上。她筆直地坐在對面的扶手椅上,手裏是一杯檸檬紅茶,我眼前也擺了一杯,少冰。

擡起頭,她對我說“我需要你給我一個解釋。”

我徒勞地将眼睛合上又睜開, “你想先聽那一件事?”

“為什麽要離開?”

“因為我想換一個地方生活。”

“為什麽。”

“因為… 因為我不喜歡這兒了。”

“還有呢。”她的目光依舊平靜。

“我想換個地方找找靈感”

“還有呢。”

“我怕待久了會變蠢。”

她站起身,将冰紅茶的杯子放在茶幾上:“十八,我也許還想問你最後一次。之後我不會再聽了。”

我沒有說話,她看了我一眼,決絕地往門外走去。

我緊緊從背後抱住她,“姐姐你別再跑了,你再跑,我就不敢再追了。”

她纖細的身體顫抖着,“我再問一次,為什麽要走?”

我将頭埋在她的肩膀上,将她抱得更緊,“我只是…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擅長和喜歡的人相處。”

她的聲音冷靜得令人窒息,“所以你要逃一輩子是嗎?” 她說,“所以就因為你喜歡上了我,我就活該失去你是嗎?”

“對不起… 對不起… ”我不停地向她道歉,像一個壞掉的複讀機一樣。我不知道我是在和她說對不起,還是和那個愚蠢的自己。只好不停地重複着。

“你先放開我。”她冷靜地說,“這是我家,我哪兒也不會去。”

我猶豫了一下,放開了手。她輕輕從我懷裏掙出來,仿佛是下定了決心似的。我剛想開開口,她卻轉過身,劈手給了我一耳光。

“不許動。”她冷聲道,回手又是一記。她用盡了十分力,可我分明看見了她眼裏的淚水。我閉上眼睛,其實就算她不開口,我也會站在這兒讓她打的。

可她卻停了手,問我:“疼嗎?”

“疼。”

“清醒了嗎?”

我有些迷惑地看向她。

“清醒了就來抱我。”她的手在發抖。我毫不遲疑地上前抱住她,她将雙手繞過我的腰,無聲地哭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推開了我,“我以前總想給你時間,以為總有一天你能自己轉過彎兒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但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讓你選了,再讓你選的話,你也只會像拒絕幸福一樣,拒絕我。”

“我…”

她打斷了我的話:“十八,我也是有自尊心的。三年半了,我主動的我自己都要吐了。所以你聽清楚,從今天到餘生為止,你再退縮一次,我就消失,永遠都不再回來。”

我低頭苦笑道:“三年半了,我自己都要厭倦自己了。為什麽你不會對我厭倦呢?”

“為什麽…”她輕輕重複着,笑着撫上我的臉,“因為我也無可藥救過,一報還一報,所以我也得救你一次。”

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從茶幾上拿起送給她的那本書,示意她拆開。她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你!你很優秀啊。難道這時候你不應該詛咒發誓表衷心什麽的嗎?”

“喂!你家暴怎麽還上瘾了!你先翻開看看啊。”

她半信半疑地拆開包裝紙。赫然是一本藍色的Call Me By Your Name。“為什麽是這本書?我們之前不是看了電影了嗎?”

她翻開書,恰好是我想讓她看到的那頁。

玫瑰金色的金屬書簽,靜靜閃爍在0.38mm紅線劃出的那行字。

“I loved you from day one.”

她的表情從漫不經心,到驚訝,終于笑了出來。她看看書,又看看我,搖頭道:“我怎麽給自己選了你這麽一個蠢貨…”

“這會兒才過一點半。”我擡手将iPhone上的時間亮給她看,“City Hall應該還開着。”

“嗯,今天正常應該是6點關門吧。怎麽了?你有罰單要繳?”

“呸呸呸。你可祝我點好的吧。” 我從冰箱裏拿出兩罐冰可樂,貼在滾燙的臉上。對似乎好像有點點愧疚的她,潇灑命令道:

“去,把護照拿上,我們去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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