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能永遠活在天上的人?
六月五日,芒種。我忙裏抽閑,提前和漂亮姐姐請了假。驅車到300公裏以外的芝加哥,和高中時的舊友江年見面。
昨天晚上,剛洗完澡的漂亮姐姐,适時适景地捧着一碟我切好的芒果,倚在白色的門框上。百無聊賴地看着我一樣一樣地往箱子裏放行李。小美人的目光随着我的動作一上一下,也不說話。
我瞟了她一眼,調侃道:“姐姐~ 是不是舍不得我了。”
她白了我一眼,“身體乳,漱口水,牙線都帶好了?”
“帶了。”
“梳子,水杯,防曬噴霧?”
我索性翻出化妝包,拉開拉鏈一樣樣地和她展示:“帶啦。”
“你這次要去很久嘛?”她的語氣聽上去淡淡的。
我站起身,捏了捏她的臉。手感真好啊~ 我興致大起,幹脆揉了起來。“你想我的時候我就回來啦。”
她居然沒有反抗,任由我對着她的臉搓圓揉扁,小聲說道,“那你可以不用走了…”
“哎喲… 我就去三天。跟他見個面,替你考察一下芝大,再給你挑個稱心如意的禮物,就回來啦。”我親了一下她的額頭,轉身從衣櫃裏拿了幾件幹淨的T恤,放在手提包邊上。
她半躺在床上,随手幫我疊着衣服。若有所思道,“你真的想我去芝大啊?”
我故意怪叫道,“怎麽,你很驚訝?Booth怎麽也是全美第一的商學院,我和你有仇才會不想你去。而且啊,”我揉揉她的頭發。剛洗完澡的緣故,她的頭發還有些濕濕的。
我拿出包裏的毛巾,輕輕地替她擦拭着濕發。“商業分析起薪相當可觀。等你畢了業,就可以養我了啊。”
她看了我一會兒,嘆了口氣,“可是你…”
“姐姐,”我扶正她刻意偏到一側的臉,正正地對上她的眼睛,輕笑道:“你之前說過的。‘從今天到餘生為止,不許我再退縮一次。’我之前讓你等了我三年半,所以餘生都換我來等你。你去哪裏我都會跟着你。”
“十八…”她的目光當中波動驟起,顯然被話語觸動。她放下疊好的衣服,輕輕榄住我的腰,“可是你真的不會害怕了嗎?”
我抱住她,靜靜地聽她說。她輕輕地說:“我就是覺得,你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笑着玩弄她的頭發,“是我哪裏表現得不好了?”
“是太好了。”她手上加重了一點力道,将頭埋向我懷裏更深,像是無限眷戀。“這半年好的就像做夢一樣。我看着你的眼睛,都能感覺你把整個人都給了我。”
聽着她的話語,我的內心一片柔軟。“姐姐我本來就是你的啊。”
“可是我又忍不住想,眼裏只有我的十八,還是你嗎?是不是我太自私了,讓你只能留在我身邊。”她凝視着我的眼睛,“也許你不應該過這樣的生活… 我還記得剛認識你的時候,你意氣風發,對我說你要走遍大江南北,把地球戳個窟窿時的樣子。”
我故意拉長了臉:“開什麽玩笑,我現在難道垂垂老矣了?好啊,紅顏未來你就嫌棄我?”
她無奈地點了點我的鼻子,“你呀你。我只是覺得,你已經要為了我,放棄好多好多冒險。你真的還要再為了遷就我,跟我去芝加哥嗎?自從我們搬到一起以後,你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寫東西了。”
不願看見她如此脆弱的樣子。我低下頭,循着她的唇線吻了下去。她一時來不及反應,手臂卻已經慣性似的勾住了我的脖子…
“怎麽會是遷就呢...”夜涼如水,她早已疲累得睡了過去。我抱着她在她耳邊輕輕說道:“我一分一秒,都不想再浪費了。”
過入城第二座橋的時候,我一邊費勁地探出腦袋,在無人收費機上刷卡,一邊模模糊糊地開始想…
多少年了呢… 高中三年,本科三年半,碩士兩年,再加上後來實習找工作。有十年了吧?那時候最好的一幫朋友,再後來也沒見過幾個。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天各一邊,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不是多熱衷久別重逢的那種人。
大多數友誼都還是階段性的。過了那段朝夕相處的時光,步調相對一致的階段,彼此也就像過了最佳賞味期的和果子一樣。他/她覺得好的東西,對你而言,低于水準之下太多了。
所以,怪他嗎?怪你咩?到頭來說是說,平日裏多多聯絡。其實你比他還清楚,以往的情分永遠不會消失。可想讓已然平行的兩條線重新相交的話,營造出的熱絡是遠遠不夠的,老實說,再多的熱絡也是沒用的。
可是我卻莫名其妙地很期待見到江年。和他應該不一樣吧。他一定不一樣。我将卡收進姐姐送的卡包,踏緊了油門踏板。
晚餐約在市中心附近的牛角。江年看上去精神極好,眼中多了幾分成熟男人的沉穩。可真正笑起來的時候,就還是高中時的活潑樣子。一見面就給了我一個180磅的熊抱。我猛拍着他的後背,不是因為思念成疾,而是因為真的缺氧。
好不容易脫離了熊掌,他搓着手說:“我忘了訂位置啦,兄弟。要不我們先去吧臺坐會兒?”
我白了他一眼,“那酒你請。”
江年從卡包裏掏出閃爍着金屬光芒的Chase Sapphire,囑咐調酒師開個新Tab。潇灑道:“請請請,随便點,你個窮學生。”
白喝大酒誰不幹啊,我故意抖了抖酒單,吊兒郎當地說:“好好好,那我要喝山崎18年!”
江年有點急了:“哎喲,谷物你給我悠着點。老子公司剛開門,你再給我創業基金喝完了。”
谷物… 我啞然失笑。沒錯,這就是我從小到大的外號,之一。有一個罕見的姓氏是怎麽樣的體驗?大概就是會有無數個千奇百怪的外號:骨頭,谷人,鼓勵,古筝,鼓號隊,骨質疏松…
自從大學以後,平常英文名用的更多。親近的人也大多叫我十八,谷津這個名字反而無人問津。而聽到江年叫出來,說不出的親切。
可是畢竟跟男生相處,我下意識地不想顯得太情緒化。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喲!江總啊。失敬失敬。”調酒師很快地送來了飲料。
江年點了一杯Old Fashion,我小口抿着橘金色的酒液,斜眼看他。感覺時間似乎從來沒有過去。
我們聊了很多很多話,交換着這些年的經歷,時不時相視大笑。酒叫了一個又一個round。牛角裏人滿為患,座位始終排不到。
我點了碗拉面吃,江年叫了一大份炸雞,邊啃邊絮叨。大多時候我在聽,而他滔滔不絕地講着他的創業故事。我跟他簡要說了一下我和漂亮姐姐的事兒,讓喝下一輪龍舌蘭,第四杯Old Fashion的江年唏噓不已。
“還好還好,那時候我差點以為,你要犯一輩子傻了。”
我放下酒杯,感覺江年似乎已經有了幾分醉意。我悄悄朝調酒師要了一杯溫水,偷偷往他的就酒杯倒了一些…
我偷偷看了一眼江年的臉,哥們別怪我啊…我暗想,反正Old Fashion本身也不算是酒… 你就随便喝一喝吧…
嘴上應付道:“對對對,我傻。”
“谷物,你現在還和她聯系嗎?”
我心裏一動,很快明白了她話中所指:“你說楚漓啊?上輩子的事兒了,難為你還記得。”
“哎,也對。”江年愣愣地點點頭,“如果我是你,大概不會再想見到楚漓。你都不知道,她當時在背後怎麽說你。”
我放下杯子,躊躇着要不要讓他說下去。
可他絮絮說道:“那時候我們多多少少都知道一點兒你們。但是誰也不能肯定,就誰也沒敢多說。而且楚漓身上的緋聞從來也沒停過。後來你轉了學,就更是變本加厲。我們想,反正你也不在這兒了,随她去吧。”
我拍了拍他的後背,“你能這麽想很好啊!”
江年冷哼一聲,“好好好,好什麽好。她倒好,你轉學沒多久,她就四處跟人宣揚你們的事兒。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認識你了。”
往事如塵土般被紛紛揚起… 我摸索着水晶酒杯上的菱形紋路,心裏竟然再翻不起任何波瀾。當年我追楚漓的時候,大概整個班都是我的情敵。楚漓也從不強硬地拒絕任何人的好意,當然也包括我。
那時候我年紀也小,什麽都不當回事,喜歡就是喜歡了。寫情書,陪出游,逗開心,送禮物。我樂此不疲地玩着我愛你的角色扮演游戲,等長大以後,知道有備胎這回事,才發現自己原來好像是這麽尴尬的角色的嗎?
可與衆多備胎命運不符的是,我是個曾經被轉正過的備胎。就在我渾渾噩噩,半追不追了三年以後,楚漓主動向我遞出了橄榄枝。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做事就要有始有終的心情,我接受了。
現在想想在一起之前,我對她的情感,就已經完全消失殆盡了。非得求一個有始有終的理由,到底是什麽呢?我到這會兒也想不明白。
楚漓的追求者依舊人山人海,而我完全提不起一點心情去管。我總是平靜地去她學校門口等她,聽她神采飛揚地講起她的愛慕者們,今天又做了什麽愚蠢可愛的傻事哄她開心。我的心裏毫無波瀾,甚至有點想笑。
畢竟哀大莫過于心死,我想我那會兒大概就是心如死灰。我早已習慣了她左顧右盼的樣子。在一起是這樣,不在一起也是這樣。又有什麽區別呢?不以物喜,不已自悲,大概就是這麽一回事兒吧。
懷抱這樣想法的我,不想留在楚漓身邊,也不想去任何人身邊。或者說,我不确定我還能愛上任何一個人。我的存在,還能給誰帶來好處多過折磨。我唯一的不解,就是楚漓的想法。
如果我是心死了,無欲無求,她是為了什麽?
面對一天天“任爾東西南北風”的我,楚漓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終于有一天,忍無可忍的她,把我約到一家咖啡店。點完飲料以後,她擡起頭質問我:“谷津,你到底想要什麽?我已經和你在一起了,你為什麽還是不開心。”
我平靜地對上她的眼睛,“楚漓,你知道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是什麽嗎?”
她揚起眉毛,嘴角帶笑,似乎在等待着一句甜蜜的話。
我一字一頓地說“就是有一天我騎車到你校門口,能看見你和另一個人牽手走出來。那樣我就能解脫了。”
她的臉上浮現出難以置信的表情,臉色變得蒼白。一絲笑意僵在嘴角,久久收不回去。良久,她冷冷地笑了。
我以為她會說,如你所願吧傻逼。結果她丢下一句:你想都別想。轉身而去。想都別想啊,我用吸管戳着冰拿鐵裏的冰塊。那就不想了。
于是我還是每天定時定點去等她,楚漓也日複一日,在校門口讓我等到。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陪我一起折騰自己,而當她偶爾出神望着身邊的我的時候,又是從一個,始終在等她離開的我身上,看到了什麽?
當然,為了避免沉默,我們還是會聊很多事。聊讀書,聊未來,聊身邊有趣的事兒。楚漓是個魅力十足的女孩子,漂亮,風趣,優雅。在這一點上,她的愛慕者們完全沒有看錯。我們總能談笑風生,只要避開我們的事兒不聊。
那樣的日子究竟過了多少個,我已經不可能再記得。可我即使閉着眼睛都能從她的高中,找到她家米色的樓。剩下的時間裏,我拼命的寫東西,讀書,背單詞。終于有一天,我父母在飯桌上輕飄飄地問了一句:小津,你要不要出國?
臨走的時候,我托知情的朋友給她帶了封明信片。朋友接過去的時候,很是遲疑着向我反複确認,“小津,你确定要我給她嗎?你不怕以後見不到了?”
我如釋重負地笑了笑,再鄭重其事地對朋友道別道謝。出租車開向機場的時候,恰好路過楚漓的學校。我想她此刻大概已經讀到了我的留言。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從前疚責,自此煙消。”
我覺得夠了。可我還是有些好奇,好奇她會怎麽提起當年的事情,“她都說了什麽啊?”
“說你喜歡女生,還說你對她始亂終棄,在一起沒多久就把她甩了。”江年的口吻忿忿,似乎是自己受了委屈一樣。
“哈,”我啞然失笑,順帶被酒嗆了一口,更是笑得連連咳嗽,“得得得,我這渣的名聲算是坐實了。你說我現在往高中群裏發個QQ,來得及嗎?”
江年看出了我的無所謂,笑道:“你啊你啊,一點兒也沒變。心大的跟什麽似的。”
我攬住江年的肩膀,“我在乎的人也不會在乎,我不在乎的人,管他們說什麽。”放開江年,我說,“我只是有點困惑,她要是單純想诋毀我的名聲,說我喜歡女生也就夠了。為什麽還要把自己扯上啊?”
“誰知道呢?”江年聳聳肩,“可能就是不甘心吧。對其他人召之即來,呼之即去得慣了。你之前又一直對她死心踏地的,她肯定沒想過會被你甩。”
“也不盡然吧。”我笑着喝幹杯裏的酒,“她就是個傻姑娘。看上去精明,實際上沒什麽心機。否則也不會做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兒。”從碟子裏挑幾顆花生放在嘴裏,我眯着眼睛說,“不過實際上我還蠻開心的。”
江年一臉哭笑不得:“你有毒吧?”
“你不覺得極端的舉動,恰恰是一段感情真實存在過的證明嗎?假如不是真的深受打擊,她那種孤高的性格,又怎麽會跑到鄰班去講自己如何被甩的故事… 很光榮嘛?”
“你非要這麽說倒也沒錯。哎… 谷物,你怎麽總能想到這些奇奇怪怪的角度。”
我一臉得瑟地說:“你可別誤會。我可不是什麽好人。離開她,我從來不覺得遺憾。反而知道她對我念念不忘,我心裏還蠻爽的。”
江年想了想,複又笑了,“好了不說這個,這次我來找你,的确有些事情想和你談。谷物,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話題轉得這麽硬的嗎… 我猶豫答道:“大概是讀研吧。再往後,我也不太确定。我只是想寫東西,要是有人願意付我錢,就更好了。”
江年鄭重其事道:“這好辦,你來替我工作怎麽樣?”
“哈?”我被驚了一下,“你不是開的互聯網公司嗎?我一文科生,難不成去搬電腦嗎?”
江年對我的耍寶毫不在意,“公司剛拿到融資,還在團隊組建階段。我想問你,願不願意來做我的創意部總監。技術什麽的不用你擔心,你出主意就行。我們現在團隊裏,幾乎是清一色的碼農。寫代碼個頂個沒得說,Brainstorm起來基本幹瞪眼。但是既然是打算長期做産品,就不可能永遠停留在技術層面,我們幾個一合計,還是得找幾個創新性人才,讓團隊真正活躍起來。”
江年目光灼灼,我啞然失笑:“所以你覺得我,像創新性人才?”
“谷物,咱們以前也算共事過。你的能力我清楚,人品就更沒得說。光憑這些年,你對楚漓的事情只字不提,我就服你。這會兒公司規模的确不大,但是也算漸漸走上正軌。待遇按市場情況來,另外我再給你算點技術股。這會兒估計還來得及給你申請今年的H1B。”
望着江年誠懇的眼睛,我的內心有些松動,“老哥,你這個有點突然。我得想想。”
“沒事兒,你回去和你們家那位商量商量。”江年擺擺手,“但是谷物你既然有了牽挂,想必一時半會兒不會再回國發展。那假如你不是瘋狂地想讀研,我覺得你不如就來幫我。創作型工作,你應該很好上手。”
他似有所指地說:“谷物,假如我們有愛的人,就不能永遠活在天上。”
我望着江年堅毅的臉,感覺醉意也散去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