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蘇木箋(四)

天際垂雲,風也變得更冷。

我拉起吊桶用的繩子,從井裏打上冰涼的水,長繩搖擺,将那破舊的木桶扯得微晃。

徹寒的井水驀地濺在手上,傳來一陣刺骨的涼意。

“好像快要下雪了……”我提着裝滿水的木桶,擡頭望向日漸暗淡的蒼穹。

話音才落,井水倒映出一閃而過的淩厲寒芒。

我聽見了雪令拔劍出鞘的聲音。

雲層翻湧,朝日斂光,暮色将山林吞沒了大半,強烈至極的魔氣撲面襲來,快到尋不出任何征兆。

我扔下木桶,一手拽過阮悠悠的衣袖,側身避開的那一瞬,淬毒的狼牙貼着錦紗的裙擺嘩然飛過。

“怎麽了……”阮悠悠呼吸急促,兩頰蘊着不自然的紅,微擡了嗓音問我道:“發生了什麽事?”

木桶斜着歪倒在了地上,寒涼的井水緩慢流淌一地。

林中鳥雀驚飛,黑雲映着牆垣傾頹。

我沒有出聲回答她。

狼怪……

四面八方都是狼怪……

青面獠牙,口中流涎,蓬亂的雜發遮擋着污濁的雙眼。

雪令的劍上已經沾滿了血,他的腳邊匍匐着兩個狼怪的屍首,那血的顏色極深極濃,帶着令人作嘔的腥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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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區狼怪也敢來人界撒野?”雪令一手提着劍,祭出法訣召來冥殺劍陣,雲淡風輕笑了一聲,緩緩道:“你們一個也不用走了。”

他淩空而起,劍芒疏狂如雷火乍現,“……都會在這裏喪命。”

雪令的劍道造詣極高,我在初次遇見他時就知道這一點,聽說他自幼在冥洲王城長大,因着機緣巧合,有幸得了天冥二界劍術高手的真傳,從此在劍道方面日益精進,連帶着在法力修習上也有了令人驚嘆的突破。

雪令方才那番話固然說的很威武霸氣,但是也直接反映出了與我們對峙的乃是兇猛的狼怪,間接反映出了雪令一個人可以單挑它們一群。

阮悠悠的面色變得有些蒼白。

劍氣來勢洶洶,須臾撕破霧霭雲暝。

我将冥後之戒掏了出來,戴在食指上召喚守護結界,趁着這個空檔,有只狼怪飛馳着沖過來撲咬,被我手起刀落削掉了腦袋。

血光漫天,染紅了傲立枝頭的白梅,庭中森冷,滿是一片肅寒的蕭瑟。

腥味蓋過了梅花香,阮悠悠的話音輕的像呢喃呓語,她問:“你們到底是誰……”

我還沒有想到要怎麽回答,雪令已經在遙遙幾丈外的地方面不改色地應道:“姑娘莫怕,我們只是尋常的江湖術士。”

我立刻點頭,跟着添了一句:“也略懂一些斬妖除魔之道。”

天邊落雪紛飛,鮮血紅,輕雪白,二者交錯在一起猶如泾渭般分明。

血月劍被我放在了守護結界之外,沾了血的劍身一分為十,迎面劈上幾個狼怪的命門。我道法武學的根基淺,一時劈得不标準,竟是讓它們的腦漿全部崩濺了出來。

我心中一抖,忍不住幹嘔了幾下。

阮悠悠伸手來扶我,她發間的竹簪松散,濃密的長發落下幾縷,更襯得臉頰細滑,膚白如雪。

“你怎麽樣?”她的手很涼,語聲有些微的發顫。

我側過臉想和阮悠悠說話,卻是目光一滞,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件只有男孩子才會穿的小衣裳。

耳根倏爾滾燙,我把心一橫,定定望着阮悠悠,咬字極輕:“我已經懷孕一個月了……”

用這種事騙人真的非常不好,我羞愧地低下頭,軟着聲音繼續道:“求你別告訴哥哥,哥哥知道了一定不會認我了……”

長劍铮鳴,無邊風起,阮悠悠忽然握上了我的手,她兩頰微紅,似一朵美極清韻的芙蕖,一雙翦水妙目徒然映着我的倒影。

“孩子的爹在哪裏?”

她頓了一下,又道:“不要自己硬撐……”

我只字不言,靜心聽她的往昔。

這一次的記憶頗為紛亂,帶着崩壞的雜音,隐約能辨明暮雪黃昏,潇潇風寒。

梅香沁骨的院子裏,薛淮山正在劈柴。

“我、我……”阮悠悠站在他身邊,良久吐不出下一句話,手心灼燙出涔然的汗意,緊緊攥着麻衣粗布的袖擺。

她惶然不知所措。

“悠悠,”劈柴聲停了下來,薛淮山修長的手指拔過她的鬓發,微微碰了一下她的額頭,“你怎麽了?”

她沒有回答,臉頰貼着他的胸膛,安靜地倚進他的懷中。

薛淮山愣了一愣,輕笑道:“悠悠有什麽事都可以告訴我。”

他的手摟着她的楚楚纖腰,嗓音低緩地問道:“悠悠,你想說什麽?”

風聲呼嘯,蒼穹撒下紛紛揚揚的細雪,沾在她滾燙的面頰上,化開的清涼水意直達心底。

“我好像……”她頓了一下,緊張地連話也說不清,最後攥着衣角,言簡意赅道:“有了。”

“有了?”

薛淮山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

兩個月前的柴房裏,月挂柳梢頭的時辰,鴛鴦交頸纏綿了一夜。

“真的有了?”他問,話雖是問句,卻帶着篤定的意思,手掌将她摟得更緊,印在她額上的吻也十分的滾熱。

阮悠悠沒有告訴他,這兩個月沒來月信她有多害怕,也沒有提及這段時間以來的嘔吐和眩暈。

她只是說:“我想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薛淮山再次吻上她的臉頰,話中帶着難以克制的喜悅:“悠悠……”

他仿佛在這一刻變得胸無點墨,再不是北郡薛家學富五車的大公子,也不是嘉南國內赫赫有名的少年英才。

他吻着她嬌嫩的臉,尋不到其它的話,只一個勁地念着:“悠悠……”

“生個女兒吧,”他緩聲道:“像我家悠悠一樣讨人喜歡。”

阮悠悠的心底仿佛融了一塊蜜糖,甜的令人嘆息,她的唇角含着笑,輕輕地應道:“兒子女兒都好……都是一樣的好。”

短暫的甜蜜過後,阮悠悠有些話如鲠在喉。

雪下得有些大,薛淮山脫下外衣撐在她頭上,一邊領着她走回裏屋。

錦緞華服的衣料擦過她的額頭,她出了片刻的神,忽而道:“爹要是知道了,會不會把我趕出家門?”

“岳父大人若是怒不可遏,悠悠便跟着我回家好了。”薛淮山攬着她的肩膀,沉聲在她耳邊道:“等我們的孩子出生,再抱來給岳父看,縱然岳父有天大的怒氣,瞧見外孫也合該是氣消了。”

他接着笑了一聲,又親親她的手,“我已經差人傳信回家,不日将迎娶名士阮稭的女兒為妻,聘禮單都準備好了,只差岳父過目。”

風雪飄搖,天邊層雲翻滾。

我擡頭看着天幕,卻聽不清她餘下的回憶,那裏甚至夾着阮稭怒到極致說不出話的一聲嘆息,更兼帶着鑼鼓喧天的喜樂聲,以及紛冗嘈雜的人言人語。

再側耳細聽時,已是來年春曉。

北郡被喻為塞上江南,清風楊柳拂岸,碧縧千絲絆,十裏濃翠淺蔭,燕飛莺啼,繁花繞綠。

當然這些阮悠悠都看不見,可是薛淮山會盡數描繪給她聽。

她已經是他的妻子。

阮悠悠是真的出嫁了,她嫁給了北郡薛家的公子淮山。

過門的那一天,絲竹和鳴,花轎紅妝,她一定打扮得很美,大概像是踏着雲霞的桃花仙。

薛家的正廳松堂上,阮悠悠給她未來的婆婆奉茶,那茶盞溫熱,她屏着呼吸去聽聲音,謹小慎微地将茶端到婆婆面前。

婆婆接過茶,往她的手裏遞了厚厚一包的喜錢。

因着沒有出錯,她心下有些歡喜,卻聽到婆婆輕不可聞道:“可惜了這幅好模樣。”

可惜了……

這幅好模樣。

我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是在嫌棄阮悠悠目不能視,還是暗指了別的什麽?

雪令帶來的名冊上,獨能看見嘉南國的人迄今三年內的命格,我查不到薛淮山的過去,只知道他身為國君最器重的臣子——

将要再娶當朝公主。

劍光破陣,耳畔傳來最後一聲凄厲的狼嚎。

我回頭去瞧雪令,他已經收了劍,衣服上沾着深淺不一的血跡,臉色微有蒼白。

“毛球?”他喚了一聲。

我即刻應道:“我在這裏,阮姑娘和我都沒事。”

阮悠悠呆了一呆,随即問我:“你叫毛球嗎?”

“姑娘有所不知……”雪令走了過來,信口胡扯道:“因為祖上姓毛,而家妹小時候看起來正像是一個球,于是起名叫毛球。”

阮悠悠詫然應道:“……原來如此。”

雪令輕咳一聲,側眸看着我:“方才你與阮姑娘交頭接耳,都講了什麽?”

我登時漲紅了臉,“什、什麽?”

我做賊心虛地自問自答道:“其實沒有說什麽……”

雪令微妙地瞥了一眼阮悠悠,又道:“這些狼妖不知從何而來,姑娘繼續住在這裏,怕是會有危險。”

她沒吭聲,只彎腰抱起了木盆。

夜晚雪地風寒,雪令召來了成群的食屍蟻,将院子裏的狼怪吃得很是幹淨。

那些螞蟻走了以後,我打了幾桶井水,沖掃整個院子,積了一日的冬雪漸次化開,我拿着笤帚有些惆悵道:“阮悠悠嫁到了北郡薛家,她上花轎的時候,肚子裏還有薛淮山的孩子。”

“什麽時候的事?”雪令問。

我想了想,答道:“阮悠悠十七歲那年出嫁,她如今也不過二十三,應該就是六年前。”

我握着笤帚的竹柄,心裏頗有些感慨,“她将六年前的事情記得很清楚,可接下來發生的那些事,卻模糊的像是攪不開的漿糊。”

雪令提過木桶,若有所思:“照這樣看來,阮姑娘應該是當了娘。”

他道:“北郡薛家的人,該不會是留下了她的孩子,獨吞了她父親的心血著作,最後将阮姑娘本人攆了回來……”

心中倏地一顫,我呆然望着他。

雪令輕蹙眉頭,與我對視着道:“薛淮山這麽做,就是為了成為嘉南國的國師,迎娶公主光宗耀祖嗎?”

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也猜不出那些日子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但聞雪令總結道:“薛淮山其人,未免太薄情寡幸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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