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雨天

第二天果然下了一場雨。

裴枝窩在房間裏大半天,對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寫生。直到傍晚停了雨,她才起身下樓。

家裏沒人,只有何姨在做家務。

裴枝從冰箱裏拿了罐飲料,問:“我媽呢?”

“她陪陸先生去參加一個應酬了。”何姨擦幹淨手,把裴枝手裏的冰飲料換成溫水,面露疑惑:“沒跟你說嗎?”

裴枝愣了下,想起自己的手機還扔在床頭充電。她接過水杯,轉身就往房間走。

被靜音的手機上果然有幾條新消息。

邱憶柳确實在一個小時前跟她說了這事,裴枝掃了眼,回她一句知道了。

而最新的消息是一通未接電話,兩分鐘前裴建柏打來的。

裴枝剛要當做沒看見,結果下一秒裴建柏的電話又進來,連名帶姓的三個字亮在屏幕上有點諷刺。

她低頭默了一瞬,劃過接通,“喂。”

裴建柏那邊還是一如既往的吵,隔着電話裴枝都能想象到烏煙瘴氣的場景。

“剛剛怎麽不接我的電話?”

裴枝實話實話:“手機在充電,沒看見。”

裴建柏倒也沒跟她糾纏這事,窸窸窣窣的一陣響動後,他應該是找了個安靜的地兒,才開口:“你奶奶進醫院了。”

裴枝聞言握着手機的手一緊,“出什麽事了?”

“還不是怪這狗屁的下雨天,老太太非說你國慶回來了,要看看你。結果才剛出門,就不小心摔了一跤。”

大概是感受到了裴枝的低氣壓,裴建柏繼續道:“但你可以放心,不嚴重,醫生說只有軟組織受傷。”

“不過呢,就是這醫藥費你得先墊一下,你知道爸爸的,一時半會拿不出這麽多……”

裴枝很久沒說話,裴建柏還以為她挂了,從耳邊拿開一看卻還在通話界面。他疑惑地問:“你聽到我說話沒?”

又過了兩秒裴枝平靜到甚至帶點冷漠的聲音傳過來:“我沒錢。”

“什麽?”

裴枝重複一遍。

裴建柏瞬間不樂意了,又怕其他人聽見,渾厚的聲音刻意壓在聽筒裏顯得猙獰:“你他媽的沒錢?當老子傻是吧?陸家有的就是錢。”

裴枝走到窗邊,看着雨幕裏漸起的燈紅酒綠,淡聲回道:“你也說了,那是陸家的。”

兩頭僵持着,裴建柏皺眉,“你給還是不給?”

裴枝視線慢慢地不聚焦了,她笑了一下不答反問:“奶奶怎麽知道我國慶回南城了?”

她沒和老太太說。

裴建柏果然支吾了,那裴枝就替他說:“你跟蹤我,然後哪天喝多說漏了,對吧?”

她那天在停車場看到的應該就是裴建柏。

那頭沒聲了,裴枝連嗤笑都懶得,直接問:“奶奶在哪個醫院?”

“市一院。”

裴枝把電話挂掉。

她換了身衣服,路過客廳時何姨叫住她:“馬上吃飯了,去哪啊?”

裴枝随便扯了個理由,往外走。

晚風裏浮動着潮濕,地上又積起大大小小的水坑。裴枝在醫院下車,鼻息間萦繞着濃郁的消毒水味。

她按照裴建柏發來的信息找到病房,推門進去的時候老太太正和隔壁床的小夥子聊天。頭發花白,藍色病號服穿着,一把嶙峋的骨頭凸起,精氣神看着倒是不錯。

回頭見到她,老太太明顯驚訝得不行,“……小枝?”

裴枝走過去,“奶奶。”

确認真是自己孫女後,老太太又激動起來,“你怎麽來啦?”

“我來看看你,”裴枝低垂着眉眼,握上老太太的手,“怎麽這麽不當心啊?”

“一把年紀了,腿腳不利索很正常,沒事的,你別擔心。”老太太笑呵呵地說完,又像是想到什麽,語氣變得小心翼翼:“是你爸……跟你說的吧?”

裴枝點頭。

老太太嘆了口氣。

她這輩子也不知道是造的什麽孽,養了這麽個兒子。年紀輕輕的時候就不學好,扔了鐵飯碗說要搞什麽藝術。成家之後還碰那種東西,好好的一個家就這樣被他折騰沒了。

裴枝陪了老太太一會,收到裴建柏的短信。她打開看了眼,淡漠地收回口袋。

老太太見狀推着她走,“你要忙就去吧,醫院也不能多待。”

“那我明天有空再來看你。”

“唉,好。”

裴枝出了病房,沿着樓梯下到一樓,往醫院後面的小巷走。

從出門到現在已經将近一個小時,天色已經暗了,路燈映在地面坑坑窪窪的水坑裏,暈開點點昏黃。

裴建柏早就等在那兒了。

腳邊堆着兩三個煙頭,嘴裏還叼着一根,煙霧兇得模糊了他的臉。

裴枝走過去,神情淡漠,“錢已經轉給你了,還有什麽事?”

裴建柏見她這副面無表情的死樣就壓不住脾氣,拿開嘴裏的煙往地上一扔,三兩下踩滅,“你說什麽事?老子問你要的是兩萬,你就給兩千是什麽意思?”

他一開口那股酒味就混着煙草味往裴枝臉上拍,她下意識地後退。

喘過一點氣,裴枝擡眼看向裴建柏,“我去問過醫生了,奶奶的醫藥費只要兩千。”

裴建柏沒想到她會幹這事,一時間怒火和羞惱沖上腦門,想也沒想地擡手,巴掌和過去無數的夜晚那樣落下,清脆的一聲回蕩在空無一人的小巷裏。

“多給一點你會死啊?我是你老子,拿點錢贍養我天經地義,老子以前好吃好喝地供你,現在長能耐是吧?還是覺得跟着你媽,真就爬上枝頭變鳳凰了?別忘了你身上流着的是我裴建柏的血!”

裴枝被打得偏了頭,舌尖似乎舔到一點血腥味。她用指腹拭了下嘴角,笑得沒什麽情緒,“裴建柏,我說過的,多一分錢我也不會給你。”

說完裴枝轉身要走,下一秒感覺手臂被扯住。整個人被推入黑暗,那種熟悉的無力感再次席卷,連痛都快要掩蓋。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些拳腳突然消失。裴枝吃力地撐起身,就看見一道高挺的身影從巷口沖過來。

他拎着裴建柏的衣領一拳砸在他的臉上,渾身上下充滿了駭人的戾氣。

裴建柏被變故打懵,往後踉跄幾步,摸着迅速脹紅的嘴角,破口大罵:“操/你媽的誰啊……”

但話沒說完,又徹徹底底地挨了幾拳,每一下都帶着狠勁。

裴枝看着那人在路燈下繃緊的側臉,又過了好一會才很淡地開口,聲音帶着點不易察覺的顫抖:“沈聽擇,夠了。”

沈聽擇像是置若罔聞,還在動手。

裴建柏卻聽出名堂來了,他目眦欲裂地瞪着裴枝,“找男人打老子是吧?”

說着他想去抄巷子裏廢棄的鐵棍,結果手還沒碰到,又被沈聽擇拽回來,變本加厲。

裴建柏被揍到還不了手,開始吼她:“裴枝你個白眼狼想看我被打死嗎?啊?”

裴枝無動于衷地看着。

沈聽擇額頭青筋都暴起,“你他媽的再罵她一句試試?”

最後沈聽擇把裴建柏甩在地上,牽過裴枝的手,頭也沒回地走出小巷。

雨後的風沾上濕冷,醫院後面這條馬路沒什麽人,路邊的樹在月色下顯得寂寥。

兩人走出一段路,沈聽擇感覺自己的袖子被拉了一下。他回頭,看見裴枝停下了腳步。

她背着光,皮膚還是那麽白,嘴角的淤紅刺眼得要死。站在風裏,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吹走。

一雙眼睛還是漂亮,卻空洞得讓人心疼。裴枝低低地笑了,然後仰頭湊近他的耳邊,一字一句地問:

“要做救世主嗎?沈聽擇。”

後來的很多年沈聽擇都記得那晚。

風也不吹了,全世界都安靜。沈聽擇直視着那雙眼睛回答:“我只救你。”

他們走到了沈聽擇的那輛車前。

裴枝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不難猜,卻還是問:“你要帶我去哪兒?”

沈聽擇解開車門,“你想去哪,我就帶你去哪。”

裴枝坐上去,系安全帶的時候不小心碰到傷口,她忍住沒皺眉,語氣稀松平常地說:“沈聽擇,帶我回你那吧。”

她今晚第三次叫他的全名。

沈聽擇說好。

沈聽擇在南城有套公寓,這是裴枝沒想到的。

一路上電梯進門,裴枝跟在沈聽擇的後面。他按亮玄關處的燈,照得室內亮敞。極簡的黑白風格,看着很冷清。

就和他這個人一樣。

而落地窗外,是燈火輝煌的繁華景。

沈聽擇把回來路上買的藥放到她面前,垂眸看她,眉眼那點戾氣還沒消,啞着嗓音問:“要我幫你嗎?”

“不用,我自己可以。”說着,裴枝已經自顧自拿起藥往身上抹,動作熟練,就像重複過無數遍。

客廳裏一下變得很靜,靜得呼吸可聞。

沈聽擇一言不發地坐在旁邊看着她,看着她将外套拉開,露出裏面那件短款針織背心,細腰不堪一握,皮膚白得過分。

裴建柏明顯是清楚哪裏不容易被人發現,留的淤痕都很隐晦,卻都很深。

沈聽擇就這麽看了會,突然克制不住地罵了一句髒,從口袋裏翻出煙盒,難得沒顧忌地在她面前點了一根。

他擱在桌上的手機不斷地震動,消息從鎖屏界面上跳出來。

許轍:【人呢?】

許轍:【買個粥買到西伯利亞啦?我要餓死了啊大哥。】

許轍:【我拍了拍“Pluto”.】

裴枝瞥了眼,“不回嗎?”

沈聽擇不耐煩地俯身拿過,撚了煙打字:【有事,給你叫了外賣。】

然後随手關了靜音。

“許轍怎麽了?”

沈聽擇手肘抵着膝蓋,偏頭看她,“急性腸胃炎。”

“是因為昨天的火鍋嗎?”

沈聽擇知道她在想什麽,輕嗤地笑了聲:“是他嬌氣。”

“哦。”

四周又靜了下來,夜黑得更厲害了。

沈聽擇忽然出聲,聲音又低又啞,“那他呢?”

“誰?”裴枝反應過來,“我爸。”

沈聽擇皺眉,“他為什麽打你?”

裴枝擦藥的動作頓住,轉向沈聽擇,唇角勾起很淡的一抹笑。

“打人非得需要理由嗎?”

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她的爸爸為什麽要打她,明明她已經盡力去做一個乖孩子。

記憶裏裴建柏賭輸了回來會打,喝多了也會,又或是像今天。

哪有那麽多動手的借口。

等裴枝處理完那些深深淺淺的傷痕,把棉簽遞給沈聽擇。他手臂那兒也有被裴建柏傷到的一道口子,不長,但冒着血珠,得處理一下。

“我不用。”沈聽擇淡淡地拒絕,指間又夾了根煙。

裴枝覺得他其實并不喜歡抽煙。

見他不動,她就自己上手。兩人靠得近了,彼此身上溫熱的體溫再也無法忽視。

裴枝低頭時垂落的發絲擦過沈聽擇手臂,纖細柔軟的腰肢和他僅隔一層布料,暧昧的、躁動的全在白熾燈下見了光。

沈聽擇任由她弄,視線落着。煙快要燒到盡頭的時候,他拉着她的手站起來。

“幹嘛?”

“跟我去報警。”

裴枝笑了,眼底映着頭頂的光,“沈聽擇,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他垂着眼,聲音還是啞:

“救世主,你說的。”

作者有話說:

明天入v,謝謝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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