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雨天

再後來兩人一個往東, 一個往西,去了不同的病房。

許轍老神在在地翹着腿,因為是單人間沒顧忌, 游戲的聲音開得巨大。

沈聽擇把出院手續扔在他身上, “走了。”

許轍頭都沒擡,不滿地哼哼:“這就走啦?我住一天酒店也是這麽多錢,還不如住這,順便把病治治好。”

沈聽擇睨他, 嗤笑一聲,“你确實有病。”

哪個正常人把醫院當酒店住。

許轍也笑, 游戲結束後收了手機站起來,剛走到他跟前, 眉頭就擰在一起, “靠, 你昨晚到哪去混了?”

沈聽擇莫名其妙,“混什麽?”

“一股女人味啊。”

裴枝回到病房門口, 就看見老太太站在那兒等着,滿臉擔心。她若無其事地走過去, 摸了摸還滿着的粥, 笑着嗔她:“怎麽不喝啊?一會冷了。”

老太太沒吭聲,抓着她的手看了又看, 才松口氣, 又問起裴建柏, “你爸呢?”

“不知道。”

老太太一想到混賬兒子幹的事,再看自己孫女那張漂亮臉蛋上受的傷, 整個人又氣又無奈, 重重地嘆了口氣說:“小枝啊, 你呢就跟着媽媽去好好過日子,不用擔心奶奶這邊,知道嗎?”

裴枝聞言一怔,擡頭對上老太太那雙渾濁的眼睛,裏面有個小小的她,“奶奶……”

“好孩子,聽話。”

走出醫院的時候,天空意外地撥雲見日。裴枝被太陽刺了下眼睛,她不适地偏頭,視線就這麽落到從門診大樓拐出來的兩個人身上。

許轍看見裴枝難掩驚奇,隔着老遠和她打招呼,“裴枝,你怎麽也在這裏?生病啦?”

裴枝迎着許轍的目光,然後瞥了眼走在後面的沈聽擇。昨晚給她的那件黑色衛衣被他套在了身上,領口寬松,露出的青筋一直連到鎖骨那兒,有一點點很薄的紅。

是她弄的,在那較着勁的半分鐘裏。

他的唇到底還是沒有落下,只懶散地彎了脖頸,在她耳邊低嘆:“饒了我。”

但也就那一眼,裴枝淡定地收回視線,就像兩人從沒見過一樣。她朝許轍客套地笑了下,沒避諱什麽,“來看我奶奶。”

許轍又問:“老人家沒事吧?”

“沒事。”

許轍嘴上說着那就好,沒察覺到異樣,熱心的不得了,“你現在是要回家嗎?”

裴枝點頭。

“那我們送你吧,”許轍指了指沈聽擇,“他開車來的。”

裴枝下意識地拒絕,“不用。”

“醫院門口不好打車……”

許轍還想說什麽,被沈聽擇冷淡的聲音打斷,“走吧。”

許轍以為他在催自己走,又有點不滿,“知道你那車子不讓女人坐,那裴枝能一樣麽?小氣死了。”

沈聽擇懶得搭理許轍,他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看向裴枝,“我是叫你走。”

許轍:“……”

最後裴枝沒能拗過兩人,沈聽擇把她送到了小區門口。

等人下車,沈聽擇沒急着走。搖下車窗,俯身拿過中控臺上的煙盒,咬一根在唇邊。

許轍就坐旁邊,看出點名堂了,“連人家在哪裏都知道啊。”

沈聽擇沒應,攏火點燃。

車裏倏地安靜下來,許轍也不笑了。他雙手墊在腦後,枕着椅背,看向擋風玻璃外那道秾纖合度的身影,意有所指地問:“說說吧,怎麽想的?”

煙霧散開,沈聽擇好一會沒說話。

許轍轉頭去看他。

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調調,指間夾煙,浪得快要沒邊。

“是不是想釣啊?”

沈聽擇又默了幾秒否認,“不是。”

但許轍不以為然。

他習慣了沈聽擇沒有釣女人的心思,就是想不明白這人潔身自好個什麽勁。

像他們這種出身的,以後的事根本輪不到自己做主,該聯姻聯姻。所以身邊朋友別說妞了,床上一輪游的都大有人在。

“過兩天回去,你家老爺子要過八十大壽了吧?”

意識到許轍在和自己說話,沈聽擇回過神,低低地嗯了聲。

許轍在旁邊幸災樂禍,“有些事也該輪到你了。”

沈聽擇沒說話,就這麽靜靜地抽完一支煙,開車離開。

裴枝進門前還特意拿手機的前置鏡頭看了下自己的臉,印痕還在,但紅得不明顯了。

邱憶柳在陽臺上擺弄她的那些花花草草,聽到動靜,和她打了個照面,“回來啦?”

“嗯。”

“聽何姨說你昨天晚上沒在家睡啊?去哪了?”

裴枝倒了杯水喝,面不改色地回答:“夏晚棠找我,太晚就住她那兒了。”

邱憶柳是知道夏晚棠這樣一個人的,不疑有他,“以後不回來和媽媽說一聲。桌上有銀耳湯,去喝了吧。”

“知道了。”裴枝應下,轉身剛要往餐桌走,就撞上陸嘉言的視線。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從房裏出來的,頭發有點亂,就抱着手臂倚在門邊看着她。

裴枝想要錯開他,結果被他長腿一伸,擋住了去路。她擡起頭,“幹嘛?”

陸嘉言居高臨下地盯着她,“臉上怎麽弄的?”

裴枝不知道他是怎麽看出來的,愣了下,搬出先前那套說辭:“不小心磕的。”

結果下一秒陸嘉言直接伸手擡起裴枝的下巴,神情變冷,“裴枝,你別跟我騙。”

他指腹的微涼傳來,裴枝有點僵。

不遠處邱憶柳背對着他們在澆花,沒注意到這邊。

裴枝深吸一口氣,別開臉,态度也算不上多好,“陸嘉言,你能不能別管?”

陸嘉言的手就這樣懸在空中。

他又盯着裴枝幾秒,突然笑了,“我管的還少麽?”

裴枝被他逼得後退兩步,背就這麽貼上了玻璃移門,發出很細碎的響動。

不過隔着一段距離,邱憶柳沒在意,但她随時可能會轉身。

裴枝擡着眼無聲瞪他,他就照單全收。

陸嘉言沉着聲問:“是那個畜生幹的?”

裴枝知道他指的是誰,兩人又僵持了一會,她掙開陸嘉言,“不關你的事。”

陸嘉言沒防備,被她那股力推得往後退,聲音終于驚動了陽臺上的邱憶柳。

她放下水壺,擦着手走過來,看到陸嘉言還挺驚訝的,“嘉言在家啊?”

裴枝已經走到餐桌前坐下,跟個沒事人一樣。

陸嘉言眉眼壓着不爽,抓了抓自己的頭發,“嗯,剛醒。”

“那正好,阿姨煮了銀耳湯,一起喝點吧。”

“不用。”陸嘉言想也沒想地拒絕,說完大概是覺得太拂邱憶柳的面子了,又生硬地撂下一句還有點事就轉身回房。

“這孩子……”邱憶柳只當他忙,邊嘆邊在裴枝對面坐下,看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攪着碗裏的銀耳,還以為是涼了不好吃,連忙提議:“媽媽去幫你熱一下?”

說着她要去拿裴枝面前的瓷碗,被裴枝按住手。

邱憶柳不解地看着她,“怎麽了?”

“媽,”裴枝慢吞吞地擡頭,“你做這些事有想過別人領不領情嗎?”

邱憶柳整個人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裴枝的意思。她稍顯局促地笑了笑,“說什麽呢?”

“你沒必要遷就任何一個人。”

邱憶柳沒想過裴枝會說出這種話,女人的直覺讓她察覺到一點不對勁,緊張地問:“你怎麽了?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母女倆一站一坐,裴枝對上邱憶柳探究的眼睛,平靜地笑了下,然後搖頭,“沒事,你別多想。”

“可是……”

“媽,我昨晚沒睡好,回房間再睡會啊。”裴枝打斷她,等走到樓梯那兒,又停下腳步,“還有個事,我明天就回去。”

“不跟嘉言一起走啦?”

“嗯,他沒必要跟着我趕。”

邱憶柳知道他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只叮囑一句,“行吧,你到時候一個人注意安全。”

裴枝沒說謊,昨天晚上她确實沒睡好。

那會的她滿腦子都不太清醒。

現在想想裴建柏其實說的不錯,小小年紀就睡人家裏去了,還是身高一米八七各方面發育都特別正常的男同學家裏。

真是夠瘋的。

那天下午裴枝蒙着被子睡了很久。

再醒來的時候天色将暗未暗,朦朦胧胧。裴枝把返程的機票買了,然後換了身衣服出門。

南城到了這個時候,秋意已經濃的化不開,道路兩邊梧桐黃了大半,晚風一吹,簌簌得往下掉。

附中旁邊有個小型夜市,裴枝以前沒少去。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她也沒打車,就一個人慢慢地晃了過去。

晚上六點多,還沒到夜市完全熱鬧起來的點,但攤位早已張羅起來,明亮的燈泡懸挂着,烤架上的食物滋滋冒油,賣相很好,香味也飄滿整條街。

來來往往的很多是小情侶,黏黏糊糊的。

裴枝買了兩串烤鱿魚剛坐下沒吃幾口,放在兜裏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是夏晚棠。

她劃開,夏晚棠平靜的聲音很快從那頭傳來,“裴姐,在忙嗎?”

“還行。”

“那能來派出所撈一下我麽?”

裴枝只怔了兩秒,也沒問發生了什麽,只叫她等着。

挂了電話,裴枝看着烤鱿魚上面都能反光的油,突然沒了什麽胃口,她用紙包起來扔進垃圾桶,起身離開。

這個點不太好打車,等裴枝趕到派出所已經近七點。夏晚棠坐在大廳裏,剛拿出煙盒,被旁邊民警呵住:“哎,這裏禁止吸煙,收起來。”

夏晚棠煩躁地把煙放回去,擡眼看見裴枝走進來。

裴枝掃了眼坐在另一側的男人,臉上青腫了一大塊,模樣狼狽。她心裏頓時有了點數,揚起下巴,問夏晚棠,“你幹的?”

“嗯。”

那男人裴枝聽夏晚棠提過,是她一大學同學。轟轟烈烈追了她很久,夏晚棠明确拒絕過,但他偏偏覺得她在欲擒故縱。

“訛你多少?”

夏晚棠掌心攤開,比了個五。

“五百?”

“五千。”

裴枝樂了,“真不要臉。”

民警對這種事見得多,知道裴枝是來撈人的,也沒多廢話,把來龍去脈告知一遍,“我們調取了部分監控,确實是這位女士先動的手,如果對方執意要追究,我們可能會采取拘留。”

言下之意,能私下和解就趕緊和解,該賠就賠。

裴枝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如果夏晚棠能預料事情收場會是這樣,那她絕對不會叫裴枝來。

她親眼看着裴枝什麽也沒說,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又甩了那狗男人三個耳光,然後直接賠了一萬,讓他滾蛋。

走出派出所,晚風迎面吹來,夏晚棠終于抽上一根煙,她偏頭看裴枝,“裴姐,你真的好拽啊。”

裴枝兩步走下臺階,無所謂地笑了笑。

夏晚棠想起兩人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面,是在學校天臺上。

那時候她壓力大得要命,有好幾次看着樓底,想着跳下去一了百了。

裴枝就一言不發地走過來把她嘴裏的煙拿下來扔到地上,撚滅。

她那天說了挺多話的,但只有一句讓夏晚棠記到今天,她說——

“誰不是踩着自己的陰暗面往上爬,過去了,你就贏了。”

相顧無言後,夏晚棠問裴枝在想什麽。

裴枝搖頭,語氣也平靜:“沒什麽,就在想你今天要是拿刀捅了他,我該上哪去給你找律師。”

夏晚棠聞言愣了愣,然後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又有點濕,她走過去和裴枝并肩,“裴姐,謝謝。”

“客氣。”

“錢我下個月助學金到賬了還你。”

“随便。”

兩人走到派出所門口,就看見陳複的車停在路邊,人就坐在駕駛座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煙,輪廓隐在黑暗裏,看不太清。

“你叫他來的?”裴枝問。

夏晚棠皺了下眉搖頭,“不是。”

然後裴枝就好像有點懂了,“那他應該是找你有事,過去看看?”

夏晚棠有點猶豫,“你呢?”

“我想到還有點事,就先走了。”

裴枝走得幹脆,自然不知道那晚後來發生了什麽。

而到第二天一早天剛亮的時候,她就帶着行李一個人打車去了機場。

候機檢票登機都很順利,只是臨起飛前陸嘉言給她打來電話。

她不接,他就一直打。

裴枝最後沒辦法,只能接通。

那頭的聲音壓得低,“邱阿姨說你今天回北江?”

“嗯,學校有點事,我就提前走了。沒來得及和你說,抱歉。”

那頭沉默了好一會,直到有空姐來提醒裴枝關手機,他才再次開口,像是笑了,帶着自嘲的諷意:“裴枝,你真行。”

這通電話只有三十五秒就被陸嘉言挂斷,裴枝退出通話界面,剛準備關機,看到微信也跳出一條新消息。

Pluto:【你走了?】

裴枝垂眸幾秒,只當沒看見,長按關機。

飛機很快升入雲端,機艙外南城慢慢模糊成了影,然後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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