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卷十,舊人序(三)
都說作妖到一定程度是要遭天譴的。
譬如沉瑟。
薛黎陷晃至他身前那一刻,他還未及指一指身邊小桌上鋪的茶盞,二人再攜手下一段老人家的棋局,就聽薛黎陷急切道,「我找蘇提燈問個事情就走,你不用起來了。」
「欸,」沉瑟拽住薛黎陷的袖子,剛想跟他說那小崽子現在不想見你,就被薛掌櫃晃個身給閃走了,起身要追,剛邁了一步又扶着椅子倒抽口涼氣——媽的,真抽筋了。
眼望着那一抹銀灰暗衫一錯眼就沒了,沉瑟也是有些微微怔忪——薛黎陷的驚禪,當真比自己的化鴻要厲害了。
若這人真能長成火候,日後一定要拉來打一架方才痛快。
一邊想着日後能愉快的幹起架來,沉公子一邊默默的彎下腰,使着手法捏着自己的小腿肚子。
只是,若沉瑟能預知到之後會發生甚麽事,他一定會乖乖聽蘇提燈的話,然後攔下薛黎陷。甚至當時沉瑟并未對自己沒攔住薛黎陷一事覺出任何不妥。
畢竟,他覺得,蘇提燈現在就是疲于跟薛黎陷解釋清來龍去脈罷了。
畢竟,薛掌櫃是個好人。
畢竟,薛黎陷的反應,他們每一個人,包括蘇提燈在內,都失了策,沒料到。
日後沉瑟一直在想,如果那一天,他攔住了薛黎陷,讓大家都能冷靜冷靜,是不是會更好。
是不是,就不會讓他的孩子,再一次感受那如細絲割首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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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黎陷沒想到自己一覺睡了那麽久。
甚至于他醒來時,還有一種在那根本看不清一切,只有身上滑膩的觸感,以及心腔處滾滾往外湧動的鮮血崩裂的奇異失重錯覺。
當他睜眼醒來時,卻早已離開了泉池,在蘇提燈慣常養傷的房間裏,身旁是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局促的鴉敷。
從沒說過謊的漢子有點慌張,小心翼翼的從床邊站了起來,語氣卻有一種如釋重負,大概就跟自己當時瞧見蘇提燈醒來一樣謝天謝地,「薛大哥,你終于醒了。先生讓我留在這裏照顧你,你,你覺得怎麽樣了……傷口,已,已經無礙了……」
提氣運走一周,沒有感受到任何損失,除了有點精力不濟,薛黎陷愣了片刻,腦海裏就開始回放個不停那人最後的一聲「哥哥。」
哥哥、哥哥、哥哥……
鴉敷幾乎是一路膽戰心驚的跟着醒來後狂吃了兩天的薛大哥往回趕。
那兩天,不,準确來說是自醒來,薛大哥就沒理過自己。
雖然搶了他要做的事——做飯,洗碗,拖地,看看藥材,整理整理花枝,睡覺,練功……
便是連飯都記得給他留了一些的。只是,自始至終沒開口說過一句話。
第一句是,「走吧。」
第二句是,「你也回鬼市吧,不用跟着我了,我着急回去。」
然後就沒影了。
鴉敷是晚了薛黎陷半天才回去的,這還是在他的輕功得到過薛大哥指點的情況下。
可真等着這個單純的漢子回到鬼市之後,還有一種恍惚時光錯留他在大年初一那一天的景象裏。
鬼市書房的兩道整面牆都已經被碎成了無數紛屑,剛剛補來的上好家具又再一次四散在地,無一不彰顯破敗,無一不顯露挫傷。
書房裏再不見得一絲一毫人氣,他有些慌亂的奔過轉角,想瞧瞧他家先生別不是又出事了,沉公子又動手了麽?
可真過了三層回廊轉角,也連半分人影不可得,喘息聲不由得粗重起來,生怕他家先生忽然又沒了。
再度四下扭頭望去,眼角便掃過一盞熟悉的燈籠,再定睛看去,院子裏便是一張簡單的石桌,先生後背挺得溜直紋絲不動,雙眼淡漠的盯着桌上壘起的小帖子,一旁的藤椅上是停止了搖搖樂的沉瑟,就那樣拿扇子杵着下巴,有些憂心的将蘇提燈望着。
他有些替他累——替他挺得筆直的脊背累,替他被撕毀的面具之下那顆千瘡百孔的心累。
沉瑟擡手,替蘇提燈把被風吹亂的青絲別至耳後,還未待開口,便聽他先強壓鎮定僞裝堅強冷冷開口,「我沒事。」
自此壓下心頭萬千安慰話語,輕輕戳了下他腦袋,便默不作聲阖眼假寐。
你沒事,你怎會沒事。
那近乎咆哮的男人話語還言猶在耳,連沉瑟都被吼的一愣,便是連上去挽救的步伐都硬生生頓在原地。
事态發展的太出乎預料,在千百個版本裏,沉瑟甚至都先做好了将來除開有血緣關系的蘇鶴,還有一個有血緣關系的薛黎陷要來同他這個沒任何血緣關系的奪那一二分長輩福分了,醋意不及萌發郁悶不及消化,便被場上的一絲一毫細節震得心腔發麻。
好像恍惚看到了那日欺負蘇提燈的自己……
椅子被人用深厚內力在地上硬拖出三分入木,『茲啦』作響的劃痕了便是眨眼逼到了牆角。
魁梧有力的男人身前攏下的影子都能罩得住那冷清的男子,他那斬過無數邪佞的手就那樣死死箍在他脖子上。
比起自己是恨不得掐死蘇提燈的氣力來說,那人卻是手背臂膀青筋暴漲的逼迫自己可千萬別一不小心真怒火攻心掐死他這個有了一半血緣的弟弟。
原來再暖的人嗓音也有涼如三尺寒冰的功力,連沉瑟都覺被那音色凍了一身薄涼,似乎一沉肩一扭腰便能『嘁裏咔嚓』的抖下一身冰渣來似的。
——「既然如此難堪,你知曉自己是怎麽來的,那你當初又是如何做到茍活?!你這叫我是留你,還是不留?!」
——「留下你我怎麽回頭面對我正淵盟堂堂幾多忠骨賢良,如何面對祠堂裏那供着我爹的靈位?可是不留,我正淵盟兒郎堂堂正正一身熱血不是用來助纣為虐亂增殺伐的!」
留下你,還是不留?
暴怒的男人幾乎是多看面前那眉清目秀的男子再一眼就要失控了,骨子裏的溫善賢良便迫着自己收了手,沉重的腳步一砸一個坑,似乎是對他的怒氣全明顯的不亂加之于身,反而處處彰顯嫌惡之情。
原來……連他都是不想有我這樣一個弟弟的。
得不到家人,嗯,得不到。
萬事有可求,求之亦有不可得。
佛家有言萬般放下,皆是自在。
可放下之前,好歹得拿起過才可以言之放下。
蘇提燈忽然一嘆,內心蒼茫的便好似在一場白沙覆境之內禹禹獨行了千百年之久,他忽然有點明白,自己為甚麽不能得道成佛了。
因為他連拿起的那個資格都沒有。
起先倒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害怕薛黎陷一旦知道了真相,反而像個大哥哥一樣的纏着自己,要看看自己這個弟弟終究和他有甚麽不同之處的。大概就是一個像爹,一個像娘罷了。
還以為會感受到薛黎陷給的那種種家人的溫情,反而讓自己不适應跟存了自己多年的冷清,又不想為旁人改變甚麽,便有些尴尬。
如今種種想來——皆是自作多情。
因為他,壓根不想有他這麽一個弟弟。
沉瑟緩緩睜了眼,看着蘇提燈自書房被毀,被薛黎陷最後那猛烈一拳擦着他脖頸旁洩憤一般的砸下而帶出紛紛揚揚的石灰鋪就滿身,也未及整理衣衫,就這麽仍舊孜孜不倦的坐在了院子裏繼續辦公,可是,半天一晃而過,下筆的帖子都泅墨幹涸,也未再拖出一撇一捺。
若說他當初……就算是用他血來替己身滋養冥蠱,大可借個甚麽其他理由,又何必硬要點出這一層身份。
因為薛掌櫃是個能讓人感覺到暖的人,若說蘇提燈未曾不貪戀過這份人世的暖意,那定然是賭氣的話。
沉瑟的心下也有些悵然,他能給蘇提燈最好的東西,可是,他也是個沒有『暖』的人。
若說這孩子現在心裏是不難過的,又豈不是騙人的呢,卻偏要逞強出一份無所謂的态度……又何曾不是掩飾重重的失落與心下的恍然。
沉瑟又有些疲倦的閉上眼,這人世間的恩情怎麽就這麽難了。薛黎陷的反應,又怎麽會如此奇怪啊……
其實這一切,只怪他們不明白正淵盟的規矩,亦不明白,薛黎陷對蘇鶴的厭惡以及順帶将這份感情延續了下去。
他實在是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事情。
接受,他的娘親,竟然會……
這就是他娘的死因?
往往思及此便不敢再妄想,生怕自己輾轉反側的一個夜裏便忍不了沖動提着薛小瓜那把利劍便上山去剁了蘇提燈。
或許,蘇提燈不存在,他娘親也能不那麽委屈,會願意活下來的。
畢竟人活着,還是有希望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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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錯眼便是月餘光景,四月裏的雨便像是不小心被戳了淚腺的姑娘家,哭起來梨花帶雨經久不絕,還偏要是一幅軟綿綿的架勢,叫你多吼幾句怕哭的更厲害,少說幾句又不能将她那哭聲止住,怎麽想怎麽心煩。
祈安鎮裏的濟善堂仍穩妥妥的開着,濟善堂內的薛掌櫃仍舊是一幅古道心腸,笑呵呵的一張臉上滿是讨喜的溫和。
只是,孩子們這幾日都明顯發現了自家老大最近不在狀态。
時不時看一封密報之後就順勢坐在院子裏發起了呆,綿綿細雨掃至面頰困得人昏昏欲睡,他便一幅老僧入定的架勢單手握着信箋,眼神卻越過信箋對着花草從裏一朵野花看的深情。
瘋跑一邊劃分着手下藥材一邊歪着頭斜着胳膊夾着打傘,累的他都快中風般口眼歪斜了還不見得老大瞧見自己這麽大個活人戳在他面前呢。
不由得又吼了聲,「老大!」
薛黎陷恍惚回過神來,有些呆滞的伸手去幫他撿藥材。
「我叫你拿傘。」
薛黎陷伸長了胳膊拿着傘,替他舉着。
少年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的三度怒罵,「給你自己舉着!我又不會閑着沒事腦子進水了一樣在院子裏淋雨玩!」
語畢便兜好了藥材一個閃身切近側堂簾門那裏,沒影了。
薛黎陷呆呆的盯了會兒,又重新低下頭來發愣。
去後院換班的福丫頭看不下去了,喝了幾句,「掌櫃的,你思考人生回屋思考去成不成,今天這雨架勢要大,終于要下下來了!」
薛黎陷便點點頭算作應了,然後繼續巋然不動的發愣。
濟善堂內的幾個夥計都暗自搖搖頭,掌櫃的一定中邪了,這都大半個月了,幾乎天天這樣,除了有甚麽事外出去辦了,他也不告訴他們,在外奔波一天有時候回來了,就這樣發傻。
以前只覺得自家老大傻在心裏,沒擺在臺面上,這一下子不小心擺在臺面上了,幾個夥計都明智且機智的對外統一口風:「掌櫃的出門采藥材了,還沒回來呢。您看甚麽病我來就好,對對對,您這坐……」
實在是這副傻樣子拿出去見不得人,於是他們對此萬分嗤之以鼻。
甚至瘋跑還有一次動了念頭想要去請蘇先生來看看,看看自家掌櫃的這是怎麽了,只是鬼市大門可不是濟善堂這般人來人往,抓耳撓腮了半天也不見得有人引渡,只好作罷。
福丫頭沒說準,這雨忽然停了。
倒也是這乍然的晴光一放,讓薛黎陷察覺到身上濕膩,就像是在泉池那時,腿上被那蠱蟲糾纏的感覺,也像是曾經觸碰到蘇提燈皮膚時的感覺,無一不讓他心裏有點不得勁,尤其是知道這人跟自己是甚麽關系,甚麽來頭之後。
瘋跑來院子裏收傘,發現這晴天了自家掌櫃的想起回屋去了,頓時張大了嘴,想了半天想不出甚麽話來,只得麻溜的收了傘再度回前堂忙活自己的。
及至薛黎陷洗完澡只下身圍着一條毛巾,另一只罩着頭上準備把木桶裏的水倒了時,忽然又再度發愣了。
他只是傾身準備倒水時,看到自己脖子上常年挂着的那個密封小袖珍瓶子了——裏面是他爹的部分骨灰。
爹啊,你難不難過呢,娘最後竟然被你最好的兄弟給強上了,那人還是個江湖上出了名宅心仁厚的大宗師,你心裏……你心裏又是怎麽想的呢……
娘明明那麽喜歡你,這種事她怎麽可能忍得了……
你說你也是的,當時你要不是為了率領正淵盟圍剿惡人,蘇家要不是又恰巧出了蘇景慕那個二貨需得清理門戶閉門思過,你又怎麽會把娘托付給你最好的兄弟管……
要是,要是一切都沒這麽恰巧就好了……
要是,要是蘇提燈那次沒有那麽恰好的被娘懷上,再或者,娘能早點發現……娘是不是也能忍辱負重的等你回來?
是不是這樣,等你回來時,就不單單是一抔骨灰了。
你也不用那麽早走了,不用那麽早逼我接手正淵盟了,不用讓我見識到那麽多惡,也不用讓我現在還茶不思飯不想的為天下大計奔波,為所有人心險惡而……
可,可蘇提燈他又錯在哪兒了呢?
薛黎陷忽然愣住。
縱使再怎麽恨蘇鶴這個人,那個臭小孩,好像也是無辜的吧……
不,他怎麽無辜了,他要是不出生,娘或許就不用死了。
不,不,又不是他能選擇出不出生的,娘發現時都已經晚了,雖然再執拗,再覺得羞憤,可是不同樣善心的忍不住殺死這個孩子,不是麽?
可是,可是如果沒有他的存在,娘或許真的可以忍辱負重活下來啊!大不了當做被狗啃一口,大不了……爹還是會喜歡的啊,爹對娘用情那麽深,一定會幫助娘度過這道心裏的坎啊……
可娘沒過的去。
可娘又善良的沒下手殺了這個小孩。
那自己呢,自己該怎麽對待這個忽然多出來的弟弟?
娘便是長做他那個樣子麽?呃,不,是長做他女裝時候的樣子?
娘一定是美人啊……
不,不對,繞到哪裏去了,蘇提燈,蘇提燈這麽多年活下來,是不是,是不是心裏也有點難過呢,自己那天是不是做的太過了……
自己只是太氣了,實在太氣憤了,一時間有點接受不了這個現實……
等等,想到哪兒去了,不該是恨這個人嗎……
「我……草!要長針眼啊這是!」瘋跑本是到後院抱捆柴火去藥廬加火,一看院內風光就吓傻了,一下子撲過去揪起了自家掌櫃不知何時掉了的毛巾——
「老大,老大,你聽我說,我們都知道您那尺寸傲人,但,咱家至少還有未出嫁的閨女,您別吓唬她們成嗎?就算有個女漢子,也別忘了還有個小晴啊,咱至少衣衫整齊別暴露狂一樣的就奔出來成嗎?成嗎?!成嗎親!!毛巾纏好了它啊!」
薛黎陷松了抱浴桶的手,『地裏桄榔』的滾得震天響,呆呆的伸手自己撈穩了毛巾就被瘋跑給推屋子裏去了,掀開簾子以為出了甚麽事的小姑娘小夥子都有些愣,看着那空空滾着的木桶,齊聲發問,「掌櫃你咋了?」
「沒事,他沒事!」
瘋跑抹了把臉,心說還好沒叫其他人見着,尤其是姑娘們,給薛黎陷找出衣衫來劈頭蓋臉砸過去,瘋跑覺得這不是個事,這掌櫃的究竟是受甚麽刺激了,這以後不會發展成披着那種黑色鬥篷,大半夜的藏在街頭巷尾,有黃花大閨女走近時怪叫一聲然後忽然扒開了鬥篷把那甚麽甚麽東西給露出來的那種變态吧?!
不行啊,要真是這樣,怎麽辦啊?!
薛黎陷穿上衣服後神情就顯得特別挫敗了,頭發也濕漉漉的,幾乎擦了沒幾下就放空,瘋跑在一旁都替他看的手酸,有些不解,剛想耐心問問,心說哥大不了也做一回引導人生心理升華的導師,還未待開口,就見自家掌櫃擡起了一張略微有點迷茫的臉,「瘋跑,你見過我最兇的樣子是甚麽樣的?認真想想,要最兇的。」
瘋跑歪着頭想了會兒,鄭重的搖了搖頭,「老大,你不是個會生氣的人。整天就一缺心眼子的二百五,傻樂傻樂的。」
「你媽個蛋錘。」薛掌櫃吹鼻子瞪眼罵了一句,然後繼續低下頭來若有所思。
瘋跑也有點不解,難道這就是掌櫃的近些日子的煩心事麽,不由得也蹲下身,仰頭看着呆坐在桌邊的掌櫃,輕聲哄道,「到底咋了嘛,你說說看,我們也好給你出出主意啊,要是不小心兇着了誰,道個歉甚麽的完事啊。」
「不,我沒有悔意。我兇的對。」薛黎陷兩條英氣的眉毛徹底打成了死結,「我明明兇的是對的,可心裏怎麽這麽不舒服呢。」
頓了頓,又道,「難不成我真發錯了火,活該天打雷劈?」
幾乎卡着他尾音剛落,天空滾滾三道巨雷炸響。
倒是把原本聽得認真的瘋跑吓的一驚,一屁股墩摔地上結實,受驚的小夥伴哆嗦了半晌,聽着外面突然劈頭蓋臉的響雨,顫顫巍巍指着薛黎陷道,「老,老大,你該不會是得罪了甚麽千年老妖吧。」
薛黎陷扭頭看着窗外毫無征兆的大雨,再次若有所思。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