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卷十三,懷此思(二)
「你在?」
「我在。」夜色及深沉,薛黎陷今夜沒回正淵盟,而是靠在伫月樓書房這裏、蘇提燈睡着的床尾處,抱着他的燈籠看着窗外的月亮發怔,「不問問她嗎?」
「你知道了。」
「嗯。」
這個你知道了,可以指很多事。很多很多事。或者說,很多很多隐秘。
『人命向來是有價的。』
或許知道了在公孫月身上的隐情,聯合起南疆秘術,薛黎陷就能猜到,蘇提燈為甚麽敢如此篤定了。
但是他無法理解的是,這般荒唐言,他竟然會去信!
結果是甚麽?無非是她還沒醒罷!說甚麽堪堪回魂,說甚麽堪堪留命?連聖女不都說了,只會七天為限麽?醒不過來,就是無法醒過來啊……
像是想起甚麽,薛黎陷将燈籠放置一旁,從衣袖裏摸出一封信來——黑底金漆,敬親啓。
蘇提燈眸光淡然的盯着那信封,并沒有去接。
「蘇鶴将沉瑟的屍首帶回來了,萬丈雲海之下,虧得他敢找。」
「換做是你,你也會去找的。」蘇提燈微微笑了笑,素白的指尖微微夾住紙箋,不用摸也知其中是甚麽——花枝桃夭,灼灼其華。
自以為和你約定了共賞花期,你卻終究毀諾。
沉瑟,為甚麽不肯等我一等。
你明知……我沒有法子回頭的。何苦迫我?
将另一只胳膊緩緩拿出橫在了眼眶上——正如薛掌櫃小憩時很喜歡用的一個姿勢。
眼淚倉惶而下,皎皎月華下,一滴比一滴像是潛了月明——
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
……
「蘇提燈,你醒了,是不是可以不再用我的血了?或者,更準确來說,你是不是以後,也無法用到了。」
「甚麽?薛掌櫃是叫我還回去嗎?」
「近來,江湖上新興了一個『葉門。』這個門派十分作惡。」
「於是?」
「正淵盟勢必會盡快鏟除它。但抛開正題,我倒覺得這個門派名字起得很有意思。」
「嗯?」
「總覺得,這『葉』字,好像取得落葉歸根之意。你意下如何?」
「比不得薛掌櫃童心。小生只會認為,那人或許只是因為名字中帶有葉字,而随後随随便便把門派起做了葉門罷了。」
「嗯……說的也是,」薛黎陷仍舊盯着窗外,認認真真道,「四天後蘇家将還江湖一個說法,處決茶蘇公子。那讓人暴亂致死的毒蠱,就是在他的茶葉裏被發現的。我前幾天去找了他。哪怕淪為階下囚,仍舊一臉雲淡風輕的模樣。還從容的跟我喝茶談道,聊聊人生大事。」
「他不懼死的。」蘇提燈略微平息了下心情,忽又想起那日天清水色湖旁,那個淡定從容的論道,「『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做到這般境地,豈不更妙?」
明明是局外人啊,何苦為難了自己,又難為了別人。
「他雖沒否認下毒蠱,卻也沒承認就是自己下的。而且他一中原人,怎麽會突然就和南疆毒巫勾搭上了呢。他還說,『葉門』之主,另有其人。」
蘇提燈微微拿開了胳膊,雙眸眨也不眨的盯着薛黎陷看,似乎要把他看透徹,看出他這句話裏,暗含了甚麽樣的利刃。
「北地有所豪宅,共五十三口,被葉門所屠。抛開中部那裏到底是不是他們下毒不說,這一筆買賣,卻也足以震驚江湖。」
「共五十三口?宅主可是姓洪?」
「不錯。」薛黎陷微微眯了眯眼,仍舊沒看蘇提燈,而是死死盯着窗外圓月。
「地城掌虐殺一門的主子,南宮家排行第四的前輩。」
「那同樣在北地,那一座古剎呢?」
「南宮徹的藏身之地。」
「你怎麽會知道的如此清楚?」
蘇提燈緩緩閉了閉眼,嘆了口氣道,「我昏睡多久了?」
「你在那七天後,又昏迷了近九天,今天天一亮,便是第九天了。」
并不詫異他為何會把七字咬出來,蘇提燈淡淡道,「七天為限,那是對于大多數正常蠱師來說,小生本就比常人體弱,做不到七天就立馬醒來,自然也做不到在這昏睡的九天其中的某天晚上,偷偷去買兇殺人放火。地城已滅,屍體已無,小生為甚麽還要緊咬不放。小生又會跟他們甚麽仇甚麽怨?」
「你這是認下你是葉門的主子了?」
「若小生說小生不是,你信是不信?」
「那突然不翼而飛的百十來具屍體又是怎麽回事?」薛黎陷像是激動極了,一把拽起了蘇提燈的衣領,将他整個人都拽了起來,「荔哥醒了,他說青易的鞭子,和他的映日雪,都是沉瑟拿走的!我當初還以為是蘇鶴不小心失手把他打落山崖!事情仔細一理,我才曉得沉瑟是為了怕将這燎原火引至你身上才寧肯将所有疑問斷在他身上的!」
「他一死,一了百了,便是連江湖上失蹤的那十三把武器你也都可自圓其說,推在他那死人身上,你幹幹淨淨你也一清二楚!」
「你知不知道,沉瑟是為你死的?!」
像是聽到了甚麽了不得的笑話,蘇提燈忽然涼薄的笑了起來,微挑了眉頭,「是啊,他為我死,他死的其所,豈不妙哉?」
「你到底還有沒有點良心?!為了一個無須有的、傳說中才存在的救人法子,還真信了不曾?你醒醒吧!」
忍了許久的巴掌終于還是忍不住落下,薛黎陷憤憤起身,「還記得那日我陪你拐過回廊,同茶蘇一起堵在那個彎角處嗎?起先還沒覺得怎樣,只是被場面微堵我又塊頭較大給鬧得比較尴尬,今時今日回想起來,忽然醒悟,那個轉角彎過去便是一間可供解手的房間罷了,當時卻為甚麽,會有一個提着茶壺的小二緊随其後?又為甚麽,出來的是茶蘇,進去的便接着是你?那小二,又去了哪裏?地窖裏藏得該不是美酒吧,九星如此緊密的陣列,又暗自布置了多久?那個小二……他當初是從什麽暗道出來的?又或者,他本是打算走進去什麽暗道?!」
「九星是鬼笙的手下,」蘇提燈單手撐着床邊,單手擦去嘴邊血漬,深呼吸了兩口氣,維持着盡量平穩的聲音道,「如同認主的蛇魄之于我,縱使小生蠱術無雙,也難以操控認了血的蠱物,更何況,還同時是九個。」
「你們南疆的聖女也來了。」
蘇提燈的瞳孔忽然擴大了一下。
「鬼笙原本收押在她其下,可她卻知道,鬼笙實際是聽令于另外一個人的。雖說毒巫頭領是鬼笙,但他也只是一個掌權傀儡罷了。」
似乎是看他撐得有些太累,垂在身後的發絲都在微微顫抖,薛黎陷走到床邊去蹲下身,雙手扳住他肩頭撐着他,眼神有些凄然,「告訴我,南疆最大的毒巫頭目,是誰?」
蘇提燈微垂着雙眸,認真的盯着薛黎陷,一字一句反問道,「你會相信我嗎?」
薛黎陷笑嘆了口氣,看着月華照耀下,自己那一巴掌落下的地方已然發紅,替他将垂在額前的碎發細心別至耳後,「月圓之夜啊,蘇提燈。如果今天我沒放血喂給你,你會怎樣?」
「你不信我。」
「我不信你。」
蘇提燈忽又笑,「你甚麽時候不信我的?」
「我從一開始就未曾信過。」薛黎陷低了低頭,重新擡起時那雙澄澈的眼睛第一次盛了滿滿的愧疚,「對不起……從一開始……見到你,你為了讓我幫你,而不擇手段的時候,我就知道,你這個人,我一定不能信。哪怕日後了解,你是我有血緣關系的弟弟。」
隐有薄淚從面前這個善男子眼角泛出,薛黎陷深吸了一口氣,又轉頭看了會這無邊靜谧的夜色,這才淡淡道,「對不起。」
「沒甚麽對不起。」蘇提燈笑,「反正,事情還沒有查到最後不是嗎?天還沒亮,一切就都沒結束。半生涼薄負我,我早已習慣了。你們便放手查吧,無論最後結果如何,小生都不會有任何怨言。」
微微轉開眼,也不去看那蹲在自己身前的薛黎陷,蘇提燈透過窗戶注視着月圓,也是內心一聲嘆息——你是想為當初待你最好的二叔鳴不平而唾棄蒼生,只是江湖之亂,家族之困,人心之惡,便都能因為報與不報,而煙消雲散的幹淨麽?欸,茶蘇茶蘇,你的曠達放蕩,我若能學至一二,是不是此刻也不會如此錐心了……
作者有話要說:
把懸燈第二部先行的師徒仙俠文《『懸燈』九番孽》的文案放出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