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看着他穿好衣服,扣上扣子,起身先去給房間裏的植物澆了澆水。

他回頭看見她的臉,急忙跑過來,把她露在外面的兩條手臂塞回被子裏,然後也躺在床上。

側躺着看着彼此的臉。她的眼睛亮亮的:“談戀愛才一天,我就繳槍投降了,是不是很傻?”

他揉揉她的頭發,忽然如釋重負地笑了。

他頓了頓,低聲道,“景時,下午你問我那麽多問題,我也想問你一個,認真回答我好嗎?”

她急忙點頭。他說:“有人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如果……你是魚,你會覺得幸福嗎?”

她靜靜地說:“已經忘記了,怎麽判斷幸不幸福呀。”

他眼底有些潮濕,忽然坐起來搬過筆記本電腦:“我給你看……這些天的禮物。”

打開文檔,密密麻麻許多文件,一直加載到很深很深的底部。他點開第一個。

是DV錄下來的視頻。畫面裏是淡灰色的真皮沙發,編織靠墊,淡藍色窗簾。這是……他的家,他們家。

有淩亂的腳步聲傳來,陳既安扶着一個女人,跌跌撞撞地往過走。

女人頭上纏着層層紗布,面色蒼白,目光呆滞。

那是……她?

他扶她坐在沙發上,回身去倒了水:“景時,你先坐一坐,別害怕。來,喝點……”

她的面部驟然扭曲,突然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她一下子摔了他遞上的水杯。啪——玻璃迸濺了一地。

他急忙扶住她的肩膀:“景時,景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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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瘋了一樣,只管尖叫,拼命掙紮,一把推開了他。

他面色一變,急忙掙紮起來:“景時,別亂跑,不能踩在玻璃上!”

她已經跑出去兩三步了,喊得嗓音嘶啞,滿腳都是血,他一把抱起她回到沙發,她在他懷裏又踢又打,眼睛血紅,像個野獸。

他從上衣口袋裏摸出針管來,雙手抖得厲害,用半個身子将她壓在沙發上,她拳打腳踢,一口咬在他肩膀上——血絲不久浸透了襯衣,他咬緊牙關,只是低聲哄着,禁锢着她的手臂,顫抖着手把藥推進她靜脈裏。

不一會兒,她癱軟下來。

他在沙發上愣了片刻,才放下針管,抱着她回了房間。然後他回到客廳,靜默地點了一支煙。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吸煙。他的肩膀上讓血浸透了一小塊,手還在不覺地抖着,香煙的火光明明滅滅,他的側影,被巨大的痛楚籠罩,竟然有些頹然。

連抽兩支,他摸索手機,起身打電話。

“小劉……是……很不好。”他微微低下眼來,“我在想,能不能換別的藥,總是用安定,副作用太大,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然後他走過來,面不改色地踩上了一地的玻璃渣,關掉了DV。

她說不出話來。

電腦已經開始自動播放下一文件,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劇情,尖叫,踢打,無法交流,最後只能注射鎮定劑。

不可能,下一文件,再下一文件,她的手已經開始汗濕,始終是尖叫,自己狂躁的尖叫萦繞在她腦海裏,久久不散。

大約過了四十多個視頻,她頭上的繃帶已經揭掉了,頭發禿了一大塊,像只恐怖的斑鸠。

她看見自己坐在沙發上,已經能平靜地接過他遞過來的水。

她舒了一口氣。

可是,畫面裏的她突然變色,她神經質地喃喃:“你是誰?”

站起來,一把将毫無防備的他推到在地——尖銳的摩擦聲,她這才看見,原來沙發前面,還有一個玻璃茶幾,他的手表狠狠地劃在茶幾的邊緣,發出刺耳的聲音。

原來……

他掙紮着站起來,她又如法炮制,眼裏充滿血絲:“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DV畫面震動起來,她力大無窮,狠狠将他搡到茶幾上,茶幾被他推出去,他的背重重地磕在茶幾角上,他的臉色因疼痛瞬間蒼白如紙。

桌子上的一只玻璃獎杯……沒錯,是那只獎杯,她的最佳科研成果獎,滾落到地上,摔個粉碎。

有人破門而入。

一個男人開了門,震驚地看着屋裏的一切,急忙跑進來,從地上扶起他,背上殷紅的一片……

他疼得吸氣,目光逡巡,找到角落裏抱着頭瑟瑟發抖的她,喘息道:“小劉,你小心看着點兒她……別跑出去了。”

“教授!”年輕男子的眉頭扭成一團,“既安,這樣不行……我們都覺得不行,送去療養院,或者研究院,你一個人根本沒辦法處理!”

他回頭看着助手,聲音輕而冷淡:“你們的解決辦法,就是配我家的鑰匙?”

“你……”助手怒火上湧,“既安,這麽多年的交情了,信不過我?大家都是為了你好,要不是我來,你哪一天要是死在家裏……”

他自覺失言,驟然停止,“對不起。”

他甚至輕輕笑了兩聲,掏出煙來點上。

絕望的神色籠罩着他:“我當然信得過你們。但我已經辭職了。”

“你別忘了,小景還沒辭職。你脫離了研究院,她還是實驗室的人。院裏有義務來幫你們,況且你這辦法,根本不是辦法。”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我說了我有辦法,就要試一試。療養院裏關的都是什麽人,精神障礙,分裂症,瘋子。景時不是瘋子,她只是記憶出了問題。”

“這是記憶上的問題沒錯。”助手冷笑,“可是這問題,你解決得了?院長工作快六十年,都沒見過這樣的病例,跟環球機構也交流過了,全球不到一百例,最頂尖的醫生都束手無策!”猛地吸了口煙,眼眶泛紅,“這種倒黴事,怎麽就他媽的被你們兩個遇上了。”

他眨了眨眼睛,又幹又澀,許久,才答道:“謝謝你,謝謝你們,但我想試試。”

再往後一個文件……再往後,她看不下去了,只能一行一行地跳着來。

她的頭發已經逐漸長出來了,補全了那個豁口,她的面目不再猙獰……

沙發前沒有了茶幾,變成了圓角的木制矮桌,玻璃制品被撤去,他種下各種各樣的小型植物,它們在畫面的各個角落,抽枝長葉。

她坐在沙發上,懷裏抱着那個編織靠墊,眼裏有了神采,只是縮成一團,畏懼地看着走過來的陳既安。

“你是……你是誰啊?”她嚅嗫着問,不斷地往後縮着,眼裏全是淚水。

他的腳步停住,他背對鏡頭僵硬地站着:“景時,景時……”

她眼裏噙着淚,嘴裏不住地喃喃:“這是哪兒啊,怎麽想不起來……”

“景時,小景……”他走過去蹲在她面前,“小景,別害怕,聽我說……聽我說,別哭,好不好……”他把頭埋在她膝上。

他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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