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薄荷葉
是時,孟雪回坐在小板凳上,背靠白牆,嘴裏叼着一根揪掉絨粒的狗尾巴草,臉上懶洋洋的,入眼是一片綠意盎然的菜架子。
如今他在片場作為一名打雜抵債的小勞工,哪裏輪得上坐辦公室休息的待遇。
等到了午休時分,鬧哄哄的人群一散,他孤零零地抱着一只歪腿小板凳,徑自往片場附近的陰涼角落裏待着去了。
孟雪回挑的這個角落,雖然地方清淨但是環境不太好。坑坑窪窪的水泥地上,四處都是泥腳印就不用說了,對面的菜架子上還牽着瓜藤。
就這瓜藤吧,看起來稀稀拉拉的也不成樣子,唯有從風裏野起來的一株藤蘿,長勢喜人,直爬架頂,可惜愛招飛蟲讨人嫌,實在算不得好物事。
“啪——”
孟雪回耳聽嗡聲,擡手往牆上一拍,在灰白的石壁上橫出了一抹鮮亮的蚊子血。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他搖頭晃腦念念有詞,揪着蚊子腿将其撚到灰塵裏,讓這不長眼的小飛蟲入土為安。
然而飛蟲不通人性,依舊成群結隊過來騷擾,惹得孟雪回巴掌聲拍得不絕于耳,乃至于把墊凳子的報紙抽出來折了三折,坐在一邊撲起了小扇。
于是,等秦慕白過來的時候,就看到小記者優哉游哉地歪着板凳腿,手裏揮舞着紙折小扇,意圖飛掌撲嗡蠅。
秦慕白揚揚眉,挑了一挑鼻梁上的金邊眼鏡,被這番情景生動的“孟式驅蟲法”給逗笑了。
孟雪回的手背被叮了個小包,撓癢癢撓得正起興,忽而擡頭看到了秦慕白,很有些不好意思,差點屁股歪離了板凳,被走到跟前的秦先生給穩穩當當地扶坐了回去。
“有勞秦先生這一扶,要是跌到地上蹭破了手背,我又要吃疼了。”孟雪回一手撐住板凳邊,另一只手伸到前面摸了摸秦慕白的袖子,意圖把自己攥出來的褶皺給撫平。
秦慕白看他這樣用心,心道小記者是個脾性軟的精細人,既懂得寶貝東西,那應當也是個會疼人的主。
想到這裏,他微抿了抿唇角,眼底浸着一汪笑意,對孟雪回開口道,“舉手之勞而已,孟老師客氣了。”
說罷,秦慕白往他身上望了一眼,目光落在孟雪回鼓了蚊子包的手背上,見着紅白對比十分醒目,很有些惋惜,“可見是油皮都被撓沒了一層,休息室裏有清涼膏,一會兒跟我過去挑點出來抹抹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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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雪回不欲讓他大費周章,忙出言阻止道,“不是什麽皮肉傷,秦先生用不着為我這皮糙肉厚的挂心。”
“孟老師狠心委屈自己,倒為旁人看不過眼你這一身好皮肉受苦。”
秦慕白這話說得俏皮,一出口,連自個兒都挑了挑眉,覺得嘴上抹了蜜,盡挑甜詞安置人。
而孟雪回掀了掀濃秀的睫毛,對于秦慕白把自己往雲端擡舉這件事,也很有些當不起。
念及此想,他支支吾吾地正了正頭上的鴨舌帽,努力在肚裏頭倒騰說辭,意圖回秦慕白一句“合乎禮數”的妥帖話。
“走吧,反正都要往那裏去一趟,咱們把手上的癢包給平緩了先。”秦慕白也不道破來意,只管把孟雪回往劇組的辦公室裏帶。
孟雪回因為一顆蚊子包被秦先生恭敬請走,人在路上一頭霧水,揣測不出他想搞什麽名堂。
他溫吞吞地跟在秦慕白後面到了地,一推開辦公室的門,便見陳導推了推臉上的老花眼鏡,慢悠悠地轉到他的方向,簡直目光如炬。
“哎,導演好。”孟雪回擡頭沖他一笑,極力掩飾內心的尴尬,不曉得自己又犯上這香港小老頭什麽忌諱了。
陳導不鹹不淡地應了他一聲,臉上的兩塊方玻璃映出了孟雪回懵懵然的假笑。坐在旁邊喝香片茶的胡編劇,為了融洽氣氛,忙從果碟裏抓了一把炒瓜子出來,招呼孟雪回道,“小孟是吧,來來來,吃瓜子,奶油味的,挺香。”
孟雪回懵着一張小白臉子,接了一把瓜子過來,目光很猶豫。按理說,他在陳導面前只有吃巴掌的份,是無論如何都吃不上瓜子的。
可問題是,他不僅吃上了瓜子,還在陳導眼皮子底下坐上了辦公室裏唯一一張沙發椅,這不啻于是一個奇跡。
“你現在在報社裏就職,是實習記者還是正式工?”陳導拿起手邊的鋼筆敲了敲桌子,擡頭對孟雪回問道。
孟雪回右手松開,在袖口處反複摩挲的一粒圓紐扣,沖陳導點了點頭道,“是正式工,我入職兩年已經轉正了。”
陳導聽了這話,往他腳上長了嘴的舊皮鞋掃了一眼,心想這小記者可真不講究,就這落魄樣子也能往人前湊?
孟雪回面對陳導的探究眼神,無奈地撓了撓脖子。窮不是他的錯,窮被鄙夷才叫人難過。
“小孟,我看你經濟條件也不是很寬裕,有沒有考慮搞個副業啊?”
胡編劇笑呵呵地往他肩膀上搭了把手,正準備近前拉攏一番,忽見秦慕白慢悠悠地偏過了頭,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他伸出去的右手,自覺這熱情動作做的不妥當,便又把手給收了回來。
孟雪回肩頭一空,低頭思索胡編劇的言外之意未果,轉過臉去讷讷回他道,“莫說是副業了,現在提到正職我都心虛。前幾年,我剛來上海的時候可有抱負了,年輕氣盛,總覺得自己什麽大事都做的成。等日子久了,才發現能力有限,萬事不由自己做主,随後也就順其自然了。”
說罷,孟雪回暗暗擡頭往陳導的方向掃了一眼。他可不信自己是被叫過來探讨人生理想的,這倆管事的一唱一和,把事情搞得這麽隆重,當中必定有坑。
孟雪回這麽想着,也就下意識要準備開溜了,豈料秦慕白施施然在他旁邊的木椅子上落了座,且狀似無意地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孟雪回暗暗叫苦,擡起頭飛快地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既像是求助又像是委屈,叫陳導發現了,嗓子一咳,把小記者的視線給顫巍巍地咳了回來。
“衰……小孟啊。”陳導不自如地推了一把臉上的老花眼鏡,把唾到嘴邊的“衰仔”二字給硬生生地咽了下去,轉而對孟雪回語氣和緩道,“你也曉得,撞壞我車子那件事呢,不是過來打兩天雜就能還清損失的。而憑你的經濟條件,暫時也不可能找到其他的解決辦法……我說的對吧?”
提起這茬事,孟雪回是要錢沒錢,給臉沒臉。他耳邊聽着陳導的話,默默坐在沙發椅上點了點頭,心情十分忐忑。
小記者心知肚明,陳導一早就吃準了他的難處,剛剛雖是把話說得客客氣氣的,這當中的厲害關系可一層都不少。
話既然說到這個份上了,孟雪回也再做不出那無動于衷的模樣來。他揉了揉手心,小心翼翼地打保證道,“陳導,您放心,這事的責任在我,該賠的一分都不會少。雖是一時拿不出這麽多錢來,等我回報社先把後半年的薪水預支過來壓着,叫您安心就是。”
“那倒不必。”陳導目光微動,跟坐在孟雪回身側的那二位熟人,淡然交換了一下眼神,轉向小記者直截了當道,“各行有各行來錢快的法子,當下我戲裏正缺個角色,你給過來頂上一陣子,等把電影好好拍完了,撞車的這筆賬就算一筆勾銷。”
“什麽?”孟雪回疑心自己聽錯了,睜着一對大眼珠子看看你又望望他,末了,指着自己的鼻尖驚訝道,“我?拍電影?”
“孟老師這話說的也不盡然,是你,跟我,一起拍電影。”秦慕白就跟怕他聽不懂似的,把個好端端的句子字兒蹦字兒地拆開,說得孟雪回一愣一愣的,看着又要蒙圈了。
“這不能啊。”孟雪回自認為身上的文藝細胞止步于吹口哨一流,聽到這話,從沙發椅上“唰”地站了起來,本就不小的慧目睜得老大,着實是吃驚狠了。
“怎麽不能了?還錢不能抵債還不能?”胡編劇粗聲粗氣地把孟雪回給按了回去,瞧着是一副教訓人的模樣,等湊上去卻換了一張輕松笑臉,壓低了嗓子對孟雪回說道,“小夥子,陳導明擺着是給你臺階下,反正條件開的又不吃虧,你乖乖答應就好啦。”
“哎,我……”孟雪回帽子歪在頭上,面對胡編劇不修邊幅的糙臉,目光迷茫了。
忽而,一只膩如羊脂玉的手從他身後伸了出來,替孟雪回把擋住視線的鴨舌帽給重新端正了,随即秦慕白輕輕巧巧地隔開了胡編劇,扶住孟雪回的兩邊肩膀,把人圈到了自己身側。
“答不答應你說了算,但機會就這麽一次……孟老師錯過了它不要緊,我錯過了孟老師是怪可惜的。”
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秦慕白微微低了一下頭,略冰的金邊鏡腳貼上孟雪回的耳垂,像是風裏掃過的薄荷葉,涼津津的,別有意趣。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坡坡天使的準點追文;替“杌”以及深夜打卡的“料事如神jpg.”天使(熬夜傷身,早點睡覺啊),擦一擦嘴角哈喇子;感謝小粽兮的“民國潤喉寶”高妙見評,感謝春之袅的營養液;更要感謝西蘭花天使給我砸了兩趟地雷,愛你麽麽噠!給花花套一個福氣滿滿糖粉泡泡,祝你萬事如意,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