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哈哈鏡 (1)

孟雪回颠了颠東西,思量着這趟熟悉的郵寄路數,心裏有了數,順手把文件袋往懷裏一扣,有意支開陸流雲道,“我說小陸啊,老老實實走你的吧,站這兒指手畫腳的,比老媽子還煩人。”

陸流雲聽到這話臉上不高興了,“嗳,小孟,你這人怎麽過河拆橋呢。我早上奔到郵局給你簽單子,下了班還辛辛苦苦繞個大遠路來給你送東西,到頭來沒落句好還讨了嫌,這可不應該啊。”

說罷,目光落在孟雪回懷裏的文件袋上,沒事找事道,“我說你擱懷裏捂那麽緊幹嘛,難不成……是老家來信催你回去相親了哈哈哈。”

孟雪回哭笑不得,“誰跟你沒正經的,我獨門獨戶的,一人自在來去,哪有什麽老家新家的,別讪臉啊你,趁着天亮早點回去吧。”

“好嘞。”陸流雲眯了眯眼睛,捂着嘴巴打了個哈欠,“咱走喽。”

陸小弟說走就走,走的時候還背對着孟雪回伸了個大懶腰。孟雪回瞅着他的背影,揮舞拳頭作勢在空氣中比劃了兩下,巴不得敲鑼打鼓歡送賴皮。

豈料陸流雲趁其不備,突然轉過身,一把把文件袋給搶了過來,且動作神速,一蹿就蹿出了三步以外,等孟雪回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騎上了腳踏車。

“陸流雲,你給我下來!”

“哎我不下來,下不來。”

陸流雲騎在腳踏車上拉着調子搖頭晃腦,故意在院子裏繞着孟雪回兜圈,非但面對他的恫吓充耳不聞,還要空出手去作勢來拆文件袋。

孟雪回站在院子中央罵罵咧咧,給陸流雲越激越來勁,當真動手揭開了文件的封帶。

“哎,你他媽的。”孟雪回一看就急了,飛奔到走廊底下抄起支門板的大扁擔,往他車轱辘上一頂,登時車身搖晃起來,陸流雲剎車剎了個空,直接摔旁邊的草泥地裏去了。

“該!”孟雪回啐了他一口,伸手去拿文件袋。

陸流雲吃了大虧,不肯撒手,假模假樣地躺在幹草垛上賴哼。四手糾纏之際,只聽嘩啦一聲,幾張紙片從文件袋裏齊刷刷地飛了出去。

“糟了!”孟雪回顧不上跟他計較,立馬起身去追,哪曉得那邊風一來,紙張飄進了地上的水窪裏。之前他在走廊下面洗衣服,就手把肥皂水潑在門口,可沒想到自己會栽進這場意外。

陸流雲知道自己這回玩笑開大發了,自動自覺地跑過去替他撿,從滿地的肥皂渣裏撈出了兩張信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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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終究是白勞碌了,信紙淌在水窪裏漚出了一大片的漆黑墨跡,只剩斷字殘句,縱然依稀可辨,可是詞不達意,句不成章,消息是真報廢了。

“小、小孟,這可怎麽辦?”陸流雲結結巴巴地拎着兩張信紙,站在原地有些手足無措。

孟雪回蹲在地上捂着臉沒說話,過了半晌,無聲沖他擺了擺手,是心累極了。

孟雪回把陸流雲轟走後,自己一個人回到房間關上門,默默坐在電燈下面整理文件。

他算了算日子,從抽屜裏取出派克鋼筆,在臺歷上标注好今天的日期。那位老朋友自打上回寄來包裹後,不出兩個月又來一文件,簡直不按套路出牌。

文件袋裏裝了一封長信,最後兩頁因為受到污損已經被他當成垃圾丢了。這樣一封長信,沒有寄信人沒有具體地址,乍一看簡直覺得莫名其妙。但孟雪回知道對方不是故意為之,大事從嚴,小事從簡是那位的一貫作風。

筆帽舊掉漆的派克鋼筆靜靜躺在手邊,孟雪回讀完信件長嘆了一口氣,動手拉開右邊的小抽屜,從最底下抽出一本牛皮面的咖色筆記本,本子裏面夾着他上次沒來得及寄出去的回信。

“嘶啦——”孟雪回把自己的回信,連同此次寄過來的新件,撕成兩半丢到紙簍裏,是心緒難平。

此時,窗外天擦黑,遠在兩條街外的繁華商街熱鬧非凡。一束煙花“咻——”一聲映亮在路道上空,拉開了夜上海的序幕,金頂舞廳正是熱鬧時。

汽車停在門口,豪客們穿過富麗堂皇的大廳,樂池內外笙歌鼎沸,擡眼可見春色。白俄舞娘在暧昧的燈光下,盡情舒展細腰,深嵌的雙眼皮上塗着亮片,戴在頭頂的玫紅色的紗帽,輕附了一根潔白的長羽毛,伴随着腳下舞步微微顫動。

最近夜場名流們很吃這一口豔香,臺上這種過于浮誇的濃麗妝容,畫在西洋女人的深邃面孔上意外起到性感豐滿的催化作用,馥郁的脂粉氣在舞臺上濃濃散開,造就了一場活色生香的人間好夢。

臺上的大衆情人千嬌百媚,臺下的擁趸們一面看直了眼,一面歡呼叫好。白範達坐在外廳的觀衆席上,兩耳隔絕豔曲,悠遠的目光落于坐在對面的金洵身上。今天美酒美人齊聚一堂,他這個東道主可算是為了籠絡豪客盡大心了。

“Favourite Girl!”人群中忽然爆發出一聲歡呼,險些驚得金大老板把手裏的香槟酒給潑上褲裆。

“發、發味特嗝兒,他們喊啥呢這是?”金洵把灑了半拉的高腳杯重新擱到桌子上,指着附近熱情高漲的擁趸們一臉疑惑道。

“金老弟,他們在用洋文讨好臺上的洋娘們兒,英譯過來就是‘最愛的女孩’。”白範達微微一笑,忽略掉金大老板的失态,擡手沖侍應生打了個響指,讓人過來換了一張幹淨的桌布。

金洵大惑得解,嘴上“噢”了一聲,摸着下巴譏諷道,“這些跩鳥語的二甩子,巴巴地瞅着白嫩嫩的大腿饞洋葷,連中國話都說不好了。”

他這話剛說完,臺上的白俄舞娘張開雙臂,把穿在身上的無袖皮草撐開,露出一片胸口好風光,瞬時掀起了全場熱潮。金大老板雖然是個粗人,卻偏愛優雅含蓄的名媛情愫,相當看不上這等搔首弄姿的調調,當即扶着額頭“啧”出了一聲悶嘆。

白範達捕捉到他眼裏的嫌棄,連忙開口替金大老板分憂,“金老弟,這裏太鬧了,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吧。”

金洵早被這喧嘩場面鬧得頭疼,聽了這話自是求之不得,立馬站起來要走。白範達客客氣氣地領着他穿過外廳,輕車熟路地往私人包廂走,對生意人來說,酒桌是個辦大事的場合,來不得半點馬虎。

兩人進了包廂果然一切安好,酒過三巡,開始切入正題,白範達撥拉撥拉心裏那只算盤,開始跟金洵談條件了。

桌上堆着一把奶油花生,他拈起一顆帶了殼的抛到盤子裏,跟金大老板打比方道,“我們走船運的吃起水路買賣來,那可不容易。一看老天爺的造化,開帆賞個大晴天,二看自己的能耐,來去途中無對家。金老弟啊,你想搭我們的梯子走貨,只劃二八分可不行。”

“白老板,你既然親我一聲老弟,我這心裏也是真拿你當大哥稀罕。這水路上的規矩我也懂,蹭人家的便宜肯定要還彩頭的,只是現在的通貨口岸限制得那麽緊,幾乎都給私戶兒壟斷了,你要想來從我這裏分一杯大的,那就大家都不劃算了呀。”

金洵向來是個愛開玩笑的,但在生意上面從來不含糊,白範達想變着花樣訛他的走貨抽成,那可沒門!

“金老弟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大家坦誠做生意,就是要講互惠互利嘛,如果保證不了給你個發達路子,我也不會開這大口哇。”

白範達用手裏的筷子在桌面上擺了個航線道,把盤子裏的花生放到旁邊充作船只模型,眼皮一擡,接在後面對他意味深長道,“我的船不在上海碼頭靠岸,每次都是直達廣州的水路。那裏的關線我熟門路,好打通,到陸不必繞行,節省下來的費用,足以抵消你一半的貨物成本。”

金洵一聽這話,暗暗驚訝于白範達的人情手段,這年頭要想把水路給捋順了,那可不單是有錢就行。

“怎麽,金老弟不信我?”白範達從上衣口袋裏抽出一支雪茄,不慌不忙地敲在桌面上緊了緊煙絲。

金洵沖他含糊一擺手,不想這麽早就表态,白範達不忙勾他過來打聯盟,話題一轉,又回到了吃喝玩樂上。

約摸有半個鐘頭過去了,期間侍應生過來換酒的時候,白範達對他耳語了幾句,再聽到敲門聲時,便迎來了兩位新客。

諾普西裝革履地站在門外,後面跟着接他過來的蘇瑪珍,兩個人臨時得到白範達的吩咐,一路開着快車從醫院趕過來,連手都凍僵了。

諾普受制于人,不便公然給臉色,支着傷腿慢悠悠地進了門。經過這些天的休養,他臉上的淤青已經盡數消腫,只是傷了骨頭的地方還未見好,走起路來就有些不利索。

蘇瑪珍站在旁邊及時攙了他一把,餘光瞥到金大老板的兩顆眼珠子像是要掉在自己身上。

“嗨,金老弟,容我開口介紹一下。你現在看到的這位小先生,是我寄居在法國的小兒子諾普。”白範達靠在椅背上,擡起手裏的雪茄沖諾普點了點,他今天把人叫過來純屬臨時起意。

諾普臉上挂着笑,心裏卻默默把白範達罵了個底朝天,聽到便宜老子提到了自己,還要故作輕松地上前打招呼。

金洵點了點頭把目光收回來,對着白範達長“噢”了一聲,意味深長道,“法國、法國好啊,法國水養人,喝過的人都生得挺漂亮。”

白範達一愣,聽他這話聽得雲裏霧裏的,抱着捧場的态度點了點頭,開始安排人落座。

席上,諾普跟金洵坐了對桌,蘇瑪珍作為老板秘書,理所應當侍候左右。白範達等她過來之後,借着拿酒的機會俯耳問道,“家裏的事情辦的怎麽樣了?”

“季畫挺配合的。”蘇瑪珍替他倒了一杯香槟,小聲回答道。

諾普坐在旁邊看到他倆咬耳朵,很識相地避開了視線,一回頭看到金大老板眼巴巴地盯着對面兩人,那目光是亮澄澄的發着酸。

他擡起手背咳嗽了一聲,褐色的那只眼睛瞄着旁邊的白範達,紫色的那只從金大老板的身上擦過去,一臉看戲的好姿态。

白範達心事落下,拍了拍蘇瑪珍的手背,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擡頭看到金洵正悵然若失地坐在那裏,愣了一下,轉手沖他舉起了香槟酒,“金老板,來,咱們繼續喝。”

“啊?”金洵自打有人進來後,目光落在蘇瑪珍的臉上就沒挪過地,白範達察覺到了他的心思,面上也不點破,只一味勸金大老板喝酒。

酒桌上,白範達意圖把諾普引見到這類上流豪客的視線當中去,可金大老板醉翁之意不在酒,談笑間,總要勻出一部分神去留意美人。

然而,蘇瑪珍的首要服務對象是自家老板,金洵眼底的火星迸出去,純屬是撞在鋼板上熄了個空。

金大老板心中寥落,仰着脖子把手裏的香槟酒一飲而盡。蘇瑪珍方才也沒細瞧,這會子慢悠悠地擡起頭,看到他那胸口波光粼粼的,很是晃眼。湊着目光一瞧,正是一枚雀卵大的鑽石胸針。

蘇瑪珍打量着胸針的做工跟花樣,眼底流露出了驚訝。這物件瞧着分明就是女款,帶在人高馬大的金大老板身上,很能起到一種戲劇性的氣質反差。

包廂裏的燈光打得亮,在座的人也都注意到了他身上這塊寶貝疙瘩。白範達擡眼一掃金大老板,不知他此番裝飾得如同英國貴婦一樣珠光寶氣,是為哪般。

他們有所不知,金洵上回在賓利飯店的酒會上,因瞧見秦慕白的鑽石領夾,心中十分豔羨,便在這事情上有了記性,尋思着也去搞一只來,奈何最近萬事纏身,無法親自付諸行動,只得差人到百貨商場去買。

可話到臨頭,金大老板腦袋一拍,又忘了這物件到底叫什麽了。他話裏描了個大概,便要催人去買,跑腿的沒明白老板的意思,又不敢當面推辭,一頭霧水地跑到百貨商場,只撿洋飾店裏最亮最闊氣的買,誰能想到,這一買就買了這麽個晃人眼的貴婦胸針回去。

金洵戴着這麽個女氣玩意招搖過市,旁人礙于金大老板面子不便說破,不約而同地統一口徑違心誇他氣派。話說十句十句好,金大老板深信不疑,是走哪兒都別着這只好物件。

蘇瑪珍瞧了片刻,忍不住掩着嘴笑,金大老板一心撲在她白嫩的柔荑上,完全沒有往深處尋思這笑裏夾帶的含義。

白範達見此情景坐在旁邊幹咳了一聲,蘇瑪珍心中會意,轉過臉來好心暗示道,“沒想到金老板這般風趣幽默。”

說這話的時候,她目光在金洵身上流連了一番,頗有些意味深長的含義。

“蘇小姐,這……怎麽了,難道我身上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嗎?”金洵被她盯得有點局促,脖子前移,小心翼翼地問道。

蘇瑪珍看金洵是個點不通的樣子,也不跟他話裏兜圈子,蔥指指着他戴在身上的胸針,往明了挑開事實。

金大老板腦子裏“轟隆”一響,瞬間愣在了原地,只覺得天靈蓋都快疼裂縫了。

“金老板?”蘇瑪珍瞧着他這副備受刺激的模樣,試探性地喊了一下子。

金洵沒有說話,默默把手心搭在額頭上,覺得自己臉都丢光了!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耐着性子把那胸針從西服上摳下來,暗恨葉家的二崽子戴着洋玩意在他面前招新鮮,更痛惜自己弄巧成拙出了此等驚天大洋相。

金大老板想來想去不知該罵誰,把貴婦胸針托在手心牙癢癢,要不是有人在場,他早就把這丢臉玩意兒給掼進廢紙簍裏去了。

白範達坐在旁邊對蘇瑪珍使了個眼色,怪她讓金洵下不來臺。蘇瑪珍低頭一思量,裝作憧憬模樣,開口對金洵說道,“金老板把胸針給我看看,這東西挺稀罕呢?”

金洵得了她的解圍,為博美人歡心,立馬把東西遞了過去。蘇瑪珍做得一手臺子戲,把鑽石胸針貼在心口比來比去,刻意做出愛不釋手的情景來,瞬間又叫金大老板心花怒放了。

金洵正愁美人難搭理,逢上這麽個小插曲,當即把鑽石胸針轉送給蘇瑪珍。美人巧笑嫣然地把小禮物接了過來,逮着金大老板去廁所方便的間隙,随手把鑽石胸針扔進了皮包裏。她跟在白範達後面什麽沒見過,這麽個小玩意還不至于落得驚喜。

諾普此刻甘當背景板,對周遭的一切視而不見。他低頭轉向一桌子大菜,全程舉筷大嚼。諾普近來已把“竹棍兒”用得十分熟練,就連夾黃豆也不在話下,故而沒有受到餐具束縛,呼啦啦把搛到碗裏的肉菜吃得一幹二淨。剛才開席吃水果,越吃肚子越空,可把他給餓慌了。

白範達瞅着他的吃相,嘴裏“呵”了一聲,是嫌棄便宜兒子不體面。這副沒見過世面的蠢樣子,哪裏有他白範達的半分影子。

諾普聽到了那一聲“呵”,繼續一聲不吭動筷子,他知道白範達看自己不順眼,也沒指望在其面前能落得好眼色。他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只管胃裏痛快了再等着挨罵。

**

深夜,白公館的西洋挂鐘即将指向十點,季畫拎着收納妝具的小皮箱匆匆下樓,恰巧步子踩到了整點上,因為心不在焉,險些被這一聲沉悶的報時給驚得神魂俱散。

這會兒白家的主子不在,仆役們亦不見人影,季畫蒼白着臉默默念了一句佛,小心翼翼地扶着樓梯把手往下挪步子。

白範達每次把他強征過來接私活,給的賞金固然豐厚,但對季畫而言卻是一場煎熬。有些錢,晦氣的很,拿也受罪,他是不想沾手的。

季畫滿腹心事地走到樓下,先時受到的膈應還未緩過來,這會兒看到了大廳裏煙霧缭繞的場面,只覺心口發麻,膝蓋一軟,險些就地跪下去。

空曠的鐘聲漸漸止住,大廳中央擺着黃梨木的長條香案,上供豬頭果品共八樣祀物,與之遙遙相對的一把桃木劍,挂在門框上搖搖欲墜,劍柄上紅色的穗子垂下來,像一串将滴未滴的胭脂淚。

季畫大着膽子往外走,繞過香案的時候聽到燭芯爆裂的“噼啪”聲。他低下頭,看到吊在桌下的一疊黃紙符,在炭盆裏徐徐燃燒,火舌舔舐過去,紙符被烘得焦黑,很快消弭成一段簌簌灰燼。

眼前情景莫名詭異,季畫覺出了恐懼,腳下踉跄了兩步,後背已然被冷汗濕透。外院裏傳來斷斷續續的木魚敲聲,整個燈火通明的白公館,瞬時變成了陰森森的地界。

季畫大受刺激,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陰涼的晚風一吹,卷着他的衣角擦過去,仿佛連骨頭縫裏都在透着寒意。

遠遠的,白公館的仆役們坐在大門口談笑風生,正聊得熱火朝天,看到季畫上氣不接下氣地奔了過來,統一別過臉去,只做沒有人情味的睜眼瞎。

季畫擡起袖子往額頭上擦了一把冷汗,滾了滾喉結,什麽話也沒說,默默走出了白公館的大門。

等到坐着黃包車回了家,他二話不說,先差老媽子給自己燒洗澡水。進了房門,季畫拉好屏風,遮遮掩掩地把外套換到一邊,借着暈黃的燈光,在裏頭的穿衣鏡前審視身體。幸而,身上除了那幾處匿在袖子下的挨打淤青,并無多餘傷痕。

季畫長籲了一口氣,等老媽子放好洗澡水後,方才走出去沐浴。家裏沒有置辦西洋浴缸,他拿着香胰跟毛巾,坐在浴桶裏猛搓了一頓,在搓紅皮膚之餘,顫抖着聞了聞手指,蹙着眉頭将五指緊攥成拳,嘩啦一聲砸在了水裏,還是覺得身上有味道。

拼命壓抑了一路的惡心,再也按捺不住,季畫瀕臨爆發邊緣,趴在浴盆邊上幹嘔了一聲,被刺激出了眼淚。

“白範達,你就不是個人。”他煞白了臉,靠在潮濕的木壁上發出了一聲痛苦喘息。

當晚季畫輾轉難眠,好不容易昏睡過去又頻做噩夢,從白公館帶回來的這場壞情緒,一直延續到了第二天早上。

因為精神不濟,季畫推掉了手裏新一天的妝活兒,他病恹恹地坐在大堂喝茶,直到貴客登門造訪。

他住的這座老四合院,四面開闊,磚路平坦,只要大門口來個人就能看見。于是,外面鳴笛一響,季畫擡眼就看到了秦慕白的別克汽車。

車子停靠在路邊,秦慕白蹬着皮鞋施施然從後座上下來,老榮攥着車鑰匙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手裏拎了一只體積可觀的大禮盒。

“聽說季老板今天賦閑在家,我跟陳導告假過來看看你。”秦慕白不請自來,話倒是說得挺俏皮,叫季畫挑不出錯來。

“又不是逢年過節的,行這麽大禮數幹嘛。”季畫目光落在大禮盒上,沖他淡淡一搖頭。

“不請自來已經是失了禮數,哪有空手上門的道理。”秦慕白臉上笑了笑,朝老榮揮揮手,示意他把東西送上前。

季畫把手按在盒子上沒有接,垂下眼簾不動聲色地推辭道,“可季某人卻也懂得無功不受祿的道理。”

大家都是待慣了是非場面的人,要真把客氣話當真,那也白在影視圈裏混飯吃了。季畫跟秦慕白平時除了在劇組碰碰面,并沒有多餘的交涉,他暗想,依對方這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性子,突然造訪必定事出有因。

“難得上門一趟,秦先生有話請講吧?”季畫拎着紫砂壺滿上兩杯香茗,給他讓茶。

秦慕白最賞識他是個态度爽快的,坐到椅子上抿了一口茶,笑微微地說道,“因為某些緣故心有困擾,所以想過來打聽一些事。”

季畫聽到這話對他點點頭,“如果我能幫上忙,那是再好不過了,只不知道秦先生想問什麽?”

“我只問一個人。”秦慕白擡頭看他一眼,指腹摩挲着瓷杯的邊沿,嘴裏吐出了“白範達”三個字。

季畫端着茶碗,眉梢一動,臉上故作鎮定道,“白老板是商界的大腕兒,秦先生身家優渥又不缺人脈,怎麽會對他感興趣?”

“我聽說白家當年在上海,名下有座工廠鬧過是非,有些事情調查不清楚,問到當事人為難,我只能另尋巧路。”秦慕白聽他話裏有意遮掩,薄唇微微一抿,繼續把話往下說開,“昨天下午,我也在那一家酒店,季老板忌諱談人,是否事有苦衷。”

季畫一聽這話,就知道他是誤會了,想想自己當時的處境,要說跟白範達沒個暧昧關系,還真是解釋不來。他擱下手裏的茶碗,靠在椅背上苦笑,覺得額頭兩處的太陽穴在隐隐作痛。

“既然是苦衷,講出去也不體面,還是算了吧。”季畫淡淡一搖頭,低下身子呷了一口茶。

話說到這個份上,秦慕白不便強人所難,把肚子裏想問的話又給重新咽了回去。他今天是為孟雪回來的,而顯然這事會牽扯到季畫的處境,還需再三斟酌才行。

季畫一杯熱茶喝盡,心肺暖和開了,想了想,與他說道,“對于白範達這個人,我只能說,為了自己的執念去逆天,有損陰德。”

秦慕白在心裏咂摸這句話的弦外之音,聽不很懂卻也沒有開口再問,兩人在客廳裏枯坐了片刻,不鹹不淡地聊了兩句,話已圓滿。

臨走之前,秦慕白把帶來的禮盒擱到茶幾上,讓季老板別見外。

說罷,當着季畫的面打開了禮盒,露出了裝在裏頭的那只牛皮手提箱。東西是嶄新的舶來品,裹在一層灑了法國香水的泡沫紙裏,很有格調。

“舊的壞了,換個新的就行,可落在人的身上,好字才是第一。”

秦慕白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只有季畫能聽懂,當事人不由得心裏一陣感動,忙把禮盒接了過來。

“秦先生,昨天的事情不要跟我師哥講。他那個脾氣,急起來頂容易得罪人。”季畫想了想心裏不放心,特地又叮囑了秦慕白一遍。胡編劇那嬉笑怒罵的性子,若是鬧上了什麽也實在夠嗆,他們雖是師兄弟的情誼,那位卻是真把他當親弟弟看待的。

秦慕白知道這裏面的輕重,點了點頭,與他做擔保道,“季老板盡管放心,我既不喜歡閑磕話題,又懶得跟人饒舌,這事絕不會讓旁人知道。”

季畫聽他這樣想,終于放了心,放下手裏的大禮盒對秦慕白笑說道,“秦先生先在這裏略坐一坐,你給我做了這麽大的人情,我也得送你一份薄禮才是。”

秦慕白一聽也好,目送季畫離開後,安然坐在客廳裏等他。等了約有五分鐘,季畫出來了,手裏捏着一只薄薄的紙信封,請他笑納。

秦慕白倒也沒猶豫,接了東西就走,季畫送他到了大門口,也就停下了腳步。汽車發動起來飛着灰屁股離開了四合院,季畫半眯着眼睛,站在門口自言自語道,“秦先生,你要問的事,我可都交代上去了,能不能意會,那得看你自己了。”

車子開上大路,秦慕白拆開信封從裏面倒出來一張舊報紙,他翻了翻日期,眼前一亮,正是兩年前的壓底件。且占據版面中央的一則重磅新聞,赫然寫着“白氏工廠慘遭業界封停”。

這十個加了黑粗的标題大字,明晃晃地亮在秦慕白面前,他迅速翻折過去浏覽,看到報道當中有幾個字眼,被季畫用鋼筆着重圈了出來。

商會、爆炸、顧姓男子。

寥寥三串字眼,把整件事情理得八九不離十。白家的工廠自從叫人查出黑幕之後,被上海商會剔除在業名額,警署過來封廠的那一天,靠近辦公室的一座車間因電線老化走火,意外發生了大爆炸。在這起事故中,傷亡人數共有二十六名,後續清理現場時,當中一位身居管事的顧姓男子,屍體不知所蹤。

看完報紙,秦慕白皺了皺眉将其合上,心中疑惑不減反增。他沒想通季畫圈下來的這幾個字,到底有什麽深意。在這起突發的工廠事故當中,要說疑點,除了爆炸的原因有待商榷之外,就只剩下那一具憑空消失的屍體。

可是,這一切又跟白範達有什麽聯系?事情發生在他名下的工廠,無論有什麽風吹草動,恐怕白範達都難逃第一嫌疑人的身份。要說刻意為之,那是沒有必要。

秦慕白這樣想着,不知不覺車子已經停在了劇組門口,遠處歡天喜地地跑來了一個雀躍身影,正是出來等他的孟雪回。

車子停的遠,孟雪回站在大太陽底下出了一頭的熱汗,好不容易把秦慕白等過來了,他脖子捂在疊領的襯衫下面,早給悶得粉津津的,就連兩只耳朵也未曾幸免,統一曬得燙而透,像是剛從鍋裏炸出來的蝦片。

秦慕白看着這個不知冷熱的憨仔,擡手給他遮出一片陰涼,俯身問道,“帽子呢,怎麽不戴着?”

孟雪回指着自己的腦袋沖他笑,“剛打好發蠟呢,現在戴了不合适。”

“下回可不能無事的時候盡往大太陽底下亂轉。”秦慕白薄唇一抿,故意吓他,“要是曬黑了,為了上鏡體面,臉上需得搽粉的。這鏡頭前面的妝素來都是往厚了打,可不會跟你胡弄着來。”

孟雪回生了一副天公作美的好膚質,平日裏倒也輕易難曬黑,可秦慕白的話實在太有畫面感,小記者不介意被曬黑,但是挺糟心往臉上抹粉的,聽到這話,連忙側着身子往旁邊的樹蔭下一躲,極力避開不必要的苦曬。

秦慕白忍着笑把人往陰涼處掩護,一面往裏頭走,一面跟孟雪回搭話。兩人一個早上沒見了,這會兒碰了頭聊得挺熱絡。

“秦先生,你早上去哪裏了,怎麽到現在才過來,再遲一點午飯都沒得吃啦。”

“也沒往哪兒走,出門的時候臨時有點事,這就耽擱了到劇組的時間。”

秦慕白臉上笑了笑,把造訪季畫的事情一筆帶過。孟雪回因為對昨天的事情心有戚戚,這會兒聽出了秦慕白話裏的敷衍,就有點忐忑,正愁要不要開口圓話時,秦慕白轉過臉來問他道,“孟老師早上一個人待在劇組的時候還習慣嗎?”

“還成。”孟雪回語氣輕快地回他道,“陳導今天誇我呢。”

秦慕白挑了挑眉毛,感到有些驚訝,“他誇你什麽了?”

“陳導說我雖然底子差,但是肯用心,進步快,讓我加把勁好好幹。”孟雪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脖子,跟秦慕白一同分享內心喜悅。

“這話沒錯,演技這東西,自發的叫天賦,後練的叫吃苦,一樣樣都來一遍,等熟了就懂了。孟老師雖然比旁人差了那麽一截,但勝在悟性好,只消往明白地方一點撥就行。”秦慕白未免他有壓力,既不較真,也不虛誇,恰到好處地鼓舞了小記者的積極性。

孟雪回聽了這話果然受用,一高興就沖他龇出了兩顆小虎牙。走到場地附近,幾個歇了鏡頭的年輕小演員看到孟雪回過來了,笑嘻嘻地伸手招呼道,“小孟,你這去趟廁所可去的夠久啊,再不把吃的認領走,我們可把東西都分了啊。”

“嗳,吃吧吃吧,都是不怕長肉的祖宗,趕明兒你們上鏡的時候穿崩了劇服可別哭啊。”孟雪回這會兒身邊有個秦先生,哪還顧得上去揀東西吃,十分大方地把胡編劇分發下來的餅幹給拱手讓人。

秦慕白看他跟在場的年輕演員樂呵呵地開玩笑,心中若有所思,這才半天不見,小記者居然在劇組混了個半熟,人緣來得挺快啊。

他有所不知,先時孟雪回在劇組坐着是挺不入人眼的,大家夥看到場地憑空多出了一位副角兒,疑心孟雪回是憑關系走了後門子,根本不把人當回事。可嘆衰仔實在心誠,早早到了劇組不但幫着搬機器還主動上來做清掃,忙前跑後的,臉上非但不見一點驕影子,反而看着很有幾分孩兒氣。

這些打十四五歲就在劇組溜達的“老戲骨”,什麽人什麽底,一趟看下來大都合個八九不離十,哪裏還會跟這實誠人擺臉色。孟雪回做事踏實性子好,他們也樂得上去說說笑笑。

秦慕白這邊心裏琢磨着,還沒想通透,孟雪回背過身去正對着他,獻寶一樣從兜裏摸出來一塊牛奶片,塞到秦慕白的手心,笑得眼睛彎彎的,開口說道,“秦先生吃糖。”

“嗯?”秦慕白攤開掌心,掃了一眼帶着手溫的包裝紙,聽到孟雪回在耳邊說道,“這東西好吃,一上桌就遭人搶,我動作快,悄悄給你留了一塊。”

秦慕白聽到這裏臉上有了笑影子,雖然早上沒到場,小記者還是想着自己的,即便這牛奶片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玩意兒,可他托在掌心裏戀戀不舍的,竟是舍不得吃。

“嗳,馬上準備開麥啦,上廁所的、換衣服的、要補妝的,都放麻利點。”陳導脖子上搭了塊濕毛巾,一邊擦臉,一邊舉着手裏捏着卷成小圓筒的劇本,站在臺階上對演員們發號施令。

孟雪回下面就要上場,這會子得進去洗臉換衣服了,他擡頭看一眼休息室的方向,回過頭來糾糾結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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