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二節體育課

楚嘉越一個人坐在那兒,她四處看看,沒看到那個女生。

她在窗口站了很久,半晌,回到座位上批改作業。批完十班的,她頓一頓,看看時針。時間過得很緩慢,一節課只過了15分鐘。沈清石在那裏發了會兒呆,杜子騰隔着擋板對她說:“沈老師。”

“啊?”她心裏一驚。

“沒什麽,運動會還缺幾個志願者,你們班能勻出幾個人嗎?”

“應該沒有問題。”她心裏松了一口氣。

杜子騰說“好”,又說拜托盡量快一點,她一一應下。

下課鈴聲響了,仿佛下了決心,她站起來;快要邁出辦公室了,又折返回來,想了想,從桌面上拿了一刀本子抱在懷裏,終于走出去了。

教學樓到操場,操場和體育館,中間隔着籃球場。她抱着一沓本子,新來默默數着數,心情很差。

腳下的路從來沒覺得如此漫長。

“小心。”

左邊籃球場裏有人驚呼。

她擡頭就看到一個黑影猛地沖她飛來,這時想躲開已經來不及了。籃球重重地砸到她的腦袋上,她擡手壓了壓,額頭痛地麻木,踉跄了兩步,一屁股坐到地上。

本子散了一地。

幾個男生連忙跑過來,臉上有緊張的表情。

“老師你怎麽了,有沒有事?”

“痛不痛?哎呀流血了。”

“我們送你去醫務室吧?”

……

他們鬧哄哄的,吵得她腦袋更疼了。沈清石晃了晃腦袋,暈暈乎乎的好像要暈過去,擡手一模,指尖沾上了血跡。

她覺得更難受了。

其中一個男生說:“還是送醫務室吧。”

沈清石看看他,說不出話。

“該不是撞傻了吧?”擡手在她面前擺了擺,眼睛裏都是笑意。

沈清石終于清醒了,勉力爬起來,冷冷地看着他:“楚嘉越,十七班這節不是英語課嗎?你在操場上幹什麽?”

對方怔了下,似乎沒想到她都這樣了還能和他讨論逃不逃課的問題。

他眨了眨眼睛,兩手一攤:“何老師和楊老師調課了。”

“調課?”沈清石半信半疑。

“嗯。”他說,“何老師給十一班考試去了。”

沈清石幾乎就要被他糊弄過去了,忽然想到:“那這節課也該呆教室裏,你在這兒打籃球?嗯?”

楚嘉越被她噎了下,居然沒答上話。

後面幾個狐朋狗友暗暗偷笑。

他面子上過不去,猛地回頭,朝他們喊:“笑?笑什麽笑!”對着最近的趙斌就是一腳踢過去,“讓你笑!”

“楚嘉越!”沈清石氣得臉色鐵青。

他轉過來,笑了兩聲:“老師,我看我還是送你去醫務室吧,這血這麽流的,怪滲人的。”

“你也有怕的?”沈清石冷笑,自己抽紙巾抹了把,“不用了,你回去上課。”她對其餘幾個男生說,“還有你們,統統回去上課!”

看着他們一個個走了,沈清石全身的力氣一瞬間仿佛都失去了。她搖晃了一下,走到一邊的花壇邊緣坐下來,閉上眼睛,按了按傷口,“嘶”的一聲,疼得龇牙咧嘴。

她想可能是腦震蕩了。

你妹,真倒黴。

有人小跑過來走到她身邊,蹲下來,擡起她的下巴看了看:“痛不痛?”

她揚起臉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楚嘉越,你不去上課?”

“我先送你去醫務室。”

“你去上課。”

他也不說話,就站在那裏,不愠不火地看着她。那眼神,似乎在說:你要這樣耗下去是吧?我奉陪。

作者有話要說:

☆、024

024

沈清石最後還是妥協了。

醫務室在教工宿舍的一樓,三間寝室的大小,外面是接待室,裏面有兩個診室,藥櫃就放在進門的牆壁上。

在的只有一個老醫師,差不多七旬的年紀,頭發都花白了。看到二人就知道怎麽回事,皺着眉說:“還不快坐下。”

他拿出酒精棉給沈清石消毒,又開始上藥。

“怎麽弄的啊?”

清石不好說是被學生砸的,胡扯道:“走路沒怎麽看,磕的。”

“磕的?能磕成這樣?”老醫師聲調上揚,手裏的力道沒控制好,驟然加重,疼得她“哎呦”一聲叫出來,“您輕點啊,輕點,要命嘞。”

老醫師哼了聲:“現在知道疼了。早幹嘛去了?”

清石糯糯的,此刻像個犯錯的小孩子一樣,只敢應答,不敢回嘴。

嘉越在一旁抻了張椅子來坐,看這一老一少,心情漸漸舒朗起來。窗外陽光穿透陰雲,濕氣在空氣裏漸漸驅散。

這樣一間醫護室,門一關上,只有窗口的地方送來清風。這裏沒有裝窗簾,也沒有安玻璃,綠色的百葉窗呈斜角開着,有風,呼呼地作響。

上完藥,老醫師囑咐說:“年輕人,別拿年輕當本錢。也別小看這些小毛病,日積月累,等老了有的你受。”

“是是是。”沈清石一連應着。

老醫師擡頭看看嘉越:“這是你學生?”

“是的。”

“小夥子人還不錯,等了大半宿的,累不累?”他說,站起來到櫃臺前,要找些什麽,“要不喝點茶?”

“謝謝您,我不累。”

“那來點酒吧。”他好像聽不懂別人的話,在那裏翻着那些瓶瓶罐罐,“我姓周,以後你們來,叫我周老好了。”

這老頭還真一點不謙虛,清石腹诽,嘴裏馬上應着:“一定一定。”

“找到了。”他把翻出的一個綠色罐子遞給楚嘉越,“來喝點,家裏釀的,正宗的好酒,藏在地窖裏幾十年了。”

嘉越看着他手裏這個綠色的敵敵畏瓶子,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

“不了,您自己喝吧。”

周醫師瞪他一眼:“還怕我毒死你啊?早洗幹淨了。”

“不了,我不喝酒。”

他逃也似的奔了出來。

之後,沈清石照常上課。運動會的日子越來越近,她抽空翻看了學生的資料,初步拟定了人選,就等進一步篩選。

上課前,她把這件事和學生說了。

“女子2000米還差3個人,标槍還差兩個……男子5000米還差三個人……”她把缺少人選的項目報完了問,“哪位同學願意補上?”

一片寂靜。

其實這些項目每年各班都報不滿,沈清石明白,但報滿的勝算總比缺人強點吧?再不濟士氣也壯些,不然多難看。

其餘就算了,男子5000米,總共四個名額,居然只報了一個……

她平了平心境,繼續問道:“男子5000米,還有哪個男生願意?”

最後第二排一只顫巍巍的手舉起來。

沈清石頗為詫異地看着他:“李越……你要參加?”

“嗯。”李越有點緊張,放在課桌上的手都攪合在一起了。沈清石笑了笑說:“你有這個心很好,但你的體質不算太出色,還是讓別的同學來吧。”

她已經說得很委婉了,李越就是根瘦竹竿,風一吹就要倒的樣子,她哪敢讓他參加5000米。出了事怎麽辦?

“哦。”李越悻悻地坐回原位,頭都快低到課桌下去了。

安靜中,林文東“嗤”的一聲笑了,手指在課桌上一下一下地打着:“你這熊樣還參加5000米呢?別逗了,把骨頭都跑沒了還得進醫院搶救,劃不來。”

全班哄笑。

“笑什麽笑?”沈清石被氣得不輕,指着他說,“林文東,你這麽能,剩下這名額就由你、趙斌和楚嘉越補上了。”

“我?”嘉越擡起頭。

這簡直是池魚之殃。

“就是你們。”

沈清石收拾好書本,踩着下課的鈴聲出了門。

運動會在十月初期舉行。已經入秋的天氣,班上的同學紛紛換上了毛線衫,還有人圍上了絲巾,女孩也不穿裙子了。

昨日下過一場雨,今天豔陽高照,天氣很好。

十八個班圍着操場坐了一排,十七班因為排名靠後,輪到他們已經沒位置了,只好在籃球場外的花壇旁席地而坐。大家自帶舊報紙和塑料布,不少人準備了睡覺用的枕頭,消遣的小說書和漫畫書。

“沈老師也來了啊。”文東指着前面說。

嘉越沒有理他,順着載滿梧桐樹的柏油路離開。繞過排球場,終于走到她身邊。他伸手拍一下她的肩膀:“嘿。”

沈清石被吓了一跳,回頭一看是他,撫着胸脯說:“幹什麽呢?楚嘉越,還有半個小時就輪到你上場了,不在場地呆着,瞎跑什麽啊?”

“你渴不渴?”他把自己的水給她。

清石狐疑地接過來,搖一搖。

嘉越忍俊不禁:“沒有喝過的,沈老師,我還沒這麽摳門。”

“別嬉皮笑臉的,快去準備。”

“好好好。”

楚嘉越這個人看着清瘦,想不到運動細胞還蠻發達,居然跑了個第一名。有男生說,可給我們十七班長臉了,從往屆到現在,我們一直都是墊底的。

除了獎杯,他還拿到了一盒巧克力的獎勵。他看看,說:“我一個男生吃什麽巧克力,哪位美眉要啊?”

一幫女生蜂擁而上。

沈清石看得發笑:到底是一幫孩子,玩心重。

這時卻聽得他說:“哎呀哎呀,這麽多人怎麽分呢?我看還是送給別人吧,你們也別搶了。”女生悻悻而歸,甚至有人朝他豎中指。

嘉越說:“虧得沒送給你們,什麽态度啊?我要送給最敬慕的人。”

一個女生說:“是最喜歡的人吧?誰啊誰啊?”

這話匣子一旦打開就收不住,一幫人都在嚷嚷。沈清石不經意地擡了擡眼簾,楚嘉越的目光此時正好掃過她。他對她笑了笑,彎彎的一對新月眉,是令人心折的美麗。

清石吓得連忙收回目光,她做賊似的四處看看,生怕被人看到。這要是傳出什麽閑話,她在這行就混不下去了。

上午場結束後,她在自己的辦公室休息。她從來不到教師餐廳吃飯,一直都是自己早上做好,然後帶來,既可以省錢,又衛生可靠。

她從飯盒裏挖出一勺子飯和蝦仁,把嘴巴塞得鼓鼓的。

身後忽然有人說:“好啊,一個人在這吃獨食呢?”

沈清石被這一吓,飯嗆在喉嚨裏,臉紅脖子粗的。嘉越也吓到了,忙給她倒水,又給她撫背順氣,好不容易她才咽下去。

“楚嘉越!你存心要吓死我?”

“你怎麽會這麽說啊?”

“那你來幹嘛?”她把飯盒蓋子壓上,用餐巾紙擦了擦嘴巴。

嘉越從對面的辦公桌下拉了張椅子過來,他挨着她旁邊坐。這時候把藏在身後的巧克力放到桌面上,推一推:“給你找個。”

沈清石認出這是他得獎拿到的,更加不自在,她佯裝不懂,理直氣壯地問他:“什麽啊?”

“你不吃巧克力嗎?”

她正好借坡下驢,一口咬定:“我減肥。”

嘉越輕舒地笑了:“都這麽瘦了,你還減肥啊?”他的語調越來越輕佻,和林文東平時調戲女孩子的腔調一般無二。

他自己都沒發現。

作者有話要說:

☆、025

025

“你別這樣。”沈清石說,把那盒巧克力還給他,“你和我說話,就用這種語氣?”

“我怎麽了?”

“我是你老師,你這麽多年上學的日子,全都用這種語氣和你的老師說話?”沈清石說,“你弄得自己像個流氓一樣。”

這還是別人第一次這麽說他。

嘉越覺得新奇:“流氓?我哪兒流氓啊,沈老師?”他拄着腦袋貼過來,沈清石吓得站起來,左右看看,好在四周沒有人。

楚嘉越本來就是鬧着玩的,當下就笑出了聲:“沈老師,你還真是……”

“我怎麽樣?”她氣惱地說,“你給我出去,和你的巧克力一起滾出去。”

楚嘉越說:“我要是不滾怎麽的了?”

沈清石氣得夠嗆。

不過有一點實話,他要是不走,她還真不能拿他怎麽樣。鬧起來被別人看到,怎麽都是她的不是。他是學生,她是長輩,一開始在這樣的交鋒裏她就處于劣勢。這人心懷不軌,她卻不能明說,否則足以讓她在這行混不下去。

“你想怎麽樣?”清石說,“楚嘉越,我和你說,你适可而止。”

“你知道我想怎麽樣?”

“……”

“你不知道。”他坐在椅子上轉了半圈,翹起一雙修長的腿,目光仍然盯在她臉上,“你都不知道我要幹什麽,就讓我‘适可而止’。”

“你怎麽說話的?楚嘉越,我是你老師,你這麽和我說話?”她的聲音不自覺提高了。

“你只會拿這個來壓我。”他說,“有理不在聲高。我什麽意思,你知道的,你偏偏裝傻充愣。我說什麽,你心理清楚。”

“你就這樣和我說話?”她霍然站起。

嘉越不閃不避,就在那張小小的椅子上,微微仰起秀氣的頭。他目光湛然,玄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着她。這樣子的他,有股子少年人特有的任性和執拗勁,好像你不給個說法,他就不善罷甘休。

她忽然笑了:“你這樣沒意思的,嘉越。”

神态坦蕩,不再躲避,有一種伫定的味道在裏面,似乎這個故事進行到一半,她已然知道結局。

他的目光飛快地閃了一下,她仍然捕捉到了那一絲慌亂和忐忑。她想,終究是一個孩子,在同齡人中,這份定力已經不錯。

“回去吧,運動會要開始了。”

沈清石的腳步跨出門檻的時候,他忽然叫住了她。

“你就一點機會都不給我?”

她只停了一下。

他看到她毫不猶豫地出門。

下午的會場,氣氛沒有上午那麽熱烈,十七班有上午的成績在那壓着,倒也不怕出什麽亂子。期間,沈清石下去和女生玩了一次标槍,也參加了拔河比賽。他們二年級的老師對戰三年級的老師,人數上本來就處于下風,三年級的老師男多女少,和他們的情況正好相反,一舉奠定了他們的敗局。

最後一輪裏,她沒有站穩,很不雅地摔了個狗啃泥,膝蓋、手臂全都摔破了。不幸中的萬幸,這正好給了她逃避一萬米長跑的借口。

她在一個女生的陪同下在醫務室內上藥,周醫師出去了,頂班的是個中年女人。她說自己有事,上完藥讓她在處置室休息一會,轉身走了。沈清石對那等着的女生說,你先走,我還要一會兒呢。

女生猶豫着:“老師你自己一個人,可以嗎?”

“沒事,你去吧。”

後來她一個人在室內等,手臂上、膝蓋上的藥水都幹了,左右不見人回來,幹脆自己放下褲腳,一瘸一拐地離開。

路過孔子像的三岔口時,有人從旁邊那路上過來,沒等她說話就挽住她。

“別動。”楚嘉越在她身旁說,“我扶你回去。”

“我自己能走。”

“你動吧,你動我就我扛你回去。”

沈清石氣得說不出一句話。她抓住路口的欄杆,迫使他也停下腳步。她看着他,眼眶發紅,充滿了血絲,是憤怒到極致又極力壓抑的樣子。楚嘉越是第一次看見她這副模樣,不由有些心慌。

她趁着他愣神的功夫掙脫了他。

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周圍沒有別人。沈清石看着他說:“你不要再鬧,再鬧也鬧不出什麽結果,回去吧。”

他覺得自己也很委屈:“你為什麽不給我一個機會呢?”

“你要什麽機會?”沈清石說,“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你要什麽機會?楚嘉越,說的不好聽一點,你在我眼裏就是一個小孩子,需要我照顧的那種。我就算要找,也肯定是找一個成熟的、有擔當的、至少能自己賺錢養活自己的。”

“等我上了大學,等我工作以後,我一定可以……”

“你也說是以後。現在你什麽都沒有,有你也是花你父母的錢。”沈清石說到最後,語調越來越淡,甚至有點兒冷漠,“我和你不一樣,你今年17歲,可我今年以後24歲了,等你上大學,大學畢業,我都三十多了。你讓我一直等到那個時候?

你有想過自己以後要幹什麽,要考什麽大學嗎?

遠的不提,近的呢?下半年文理分班,你考慮過要選什麽嗎?你的功課很出色,确定能考上一個很好的大學嗎?”

楚嘉越沉默。

“這一點,你甚至還不如林文東。”

那天的談話到此為止,楚嘉越不會記錯一個字。這是這麽多年來第一次有人這麽□□裸地批判他,不給他留任何一點餘地。以往認識的人,接觸過的人之中,所有人都誇他聰慧敏達,以後能有大出息。可是靜下心來想一想,确實是這樣,他的功課算不上好,頂多算中等偏上,除了英語以外沒有哪一門特別優秀。

就像她說的那樣,這一點,他甚至不如林文東。文東的理科非常出色,物理化學年紀平均分大多5、60分的時候,他輕易就能拿個80分。

時間過得很快,到了下半年,再懶散的學生也慢慢進入了狀态。南方的天氣,乍暖還寒,細雨紛紛,從教室的窗口望出去,路上的行人打着傘,走在濕漉漉的青石板小路上。門口的槐樹常青,地上枯黃的草也冒出了新綠。又是新的一年,不過校園裏沒有哪一年的迎春花開得如此爛漫,一路走來都是金黃色。

沈清石偶爾路過十七班門口,自修課很少有人大聲喧嘩,大家都在看書、小聲讨論問題。前些天她把文理分班的資料整理出來,翻到林文東和楚嘉越的,多留意了幾分。

前者選的理科,後者卻選了文科。她對這個結果沒有多大意外,卻也忍不住多看幾眼。從那以後楚嘉越老實了很多,課餘時不怎麽纏她,路上碰到,也只是打個招呼,仿佛回到了最正常的老師和學生的關系。

三月底的摸底考試讓她大吃一驚,他居然考了年級前一百。那天她罕見地接到了他母親給她的電話,是一個中年女子的聲音。

雖然是一些感謝的話,依然有種上位者的語調在裏面,想必是發號施令慣了。她挂掉電話的時候想,他到底成長在什麽樣的家庭,有一對怎麽樣的父母?這樣得天獨厚的的天之驕子,為什麽還不滿足?

終究是因為他年少。

也許若幹年以後,他會成長,變成像他哥哥楚家航那樣的人。當時沈清石還沒有明白,她見證過他最青春年少、任性妄為的時刻,那種不加修飾的純粹和美好,不管過去多少年,哪怕鉛華洗盡,他在她心裏停留的形象,依然是那個喜歡聲樂多過功課、多愁善感、驕矜固執而任性高傲的男孩子。

四月到五月之間,她和楚嘉越單獨見面的次數不超過一只手。

在陸岱琳的幫助下,她找到新的兼職,在一家高檔的西餐廳做服務生。此外,長寧國際會展在市中心舉行,這天早上8點,她坐專車輾轉兩個小時的山路抵達會展中心。她在入口接待處拿到工作人員證,從後門進入1號會館。

這是為時兩天半的會展,時薪60,不同會館有不同的語言要求,偶爾要和外籍客商進行簡單的交流。她去了英語館和日語館,後來因為人手不夠,又被拉去T臺維持秩序。一個上午下來,累得像死狗一樣。

領了盒飯後,她和新銳設計師Hazel在她的設計展覽廳吃吃喝喝加閑聊。

“這衣服真漂亮。”她看看挂在架子上的衣服,那都是剛才臺上展出過的。尤其是那條白色的裙子,底擺不知道用什麽材質的紗做的,非常硬挺,像波浪一樣一層一層地疊起,高貴典雅。

Hazel掰着一只橘子說:“都是攫人眼球用的,等推入市場,我絕對不會設計這樣的衣服。”她吃一口,架起雙腿晃了晃,“有外商看中最要緊,越是誇張,越能吸引人。等有了資金和夥伴,我們這樣初出茅廬的設計師,首要進攻的肯定是大衆化市場。”

“你不想問鼎國際?”

Hazel放下橘子,扯出一張紙巾壓壓嘴巴。她看着她,摟過她的脖子,用一種誇張的口吻說:“你在開玩笑,老兄?就算是幸運童子,那得多少時間啊?得多少投資,多少時間?誰知道中間發生什麽。我們這行的,和其他行業沒兩樣,投資要有短期回本才行,放長線釣大魚這種雖然高回報,但也高危啊。”

沈清石回頭,看着這位清華美院畢業、遠赴海外參加過多次國際設計大賽、年僅25歲已經成立個人工作室的年輕設計師,久久不能說話。

之後,她輕輕地笑出來,拍着她的手臂說:“說的好。以後我窮地沒地方混,就來找你,不說別的,你這看透了的本領,跟別人那兒學不到。”

“少來,有人要過來。”

“哪裏?我沒看到。”

“別鬧了,啊——你幹嘛撓我癢癢。”

“你先使壞。”

……

兩個年輕女人在會館外面打鬧,從展廳鬧到大門口,裝飾用的聖誕果樹差點被她們撞翻。清石連忙住手,扶住這棵大果樹,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終于歸位。

她拍了拍手,抖掉沾上的幹冰,這時身後有人說:“只看手上嗎?你看看肩膀上,還有頭上。”

她覺得這聲音熟悉,慢慢地轉過臉來。然後她不動了,因為楚家航站在那裏。

作者有話要說:

☆、026

026

他穿着卡其色的短大衣,象牙扣子,裏面是白色的高領子的毛衣。他應該是剛剛從門口進來,身上還有雨水打濕的痕跡。

她的目光停在他的肩上,他低頭一看,果然這地方濕了一大片。他把外套脫下來,輕輕地搭在手肘上。

她笑了笑說:“我在對面的設計師會展館幫手,您要不要過去坐坐?應該有烘幹機。”

他說:“也好。”

她帶他過去的時候,Hazel也回來了,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嘉航對她笑一笑,很大方地讓她看。清石連忙拉過她說了話,然後,她接過他手裏的衣服去烘幹。

他在座椅中對她說:“謝謝。”

她說“不用”。

烘幹需要點時間,楚家航站起來,在展廳裏随意走了走。她看到他在一條棗紅色的格子圍巾前停下,拿到手裏,試了試手感,回頭對她說:“這些東西出售嗎?”

“我不是非常清楚。”她不是主人,不好把話說太滿,“不過如果沒有意外,應該是可以出售的。您喜歡這條圍巾?”

他輕輕一用力,那圍巾就到了他手裏,他把它在肩上比劃了一下。

“好看嗎?”

他的眼睛和楚嘉越一樣黑,總是帶着點笑意,又因為年齡和閱歷,充滿了知性和理解的光。她不知怎麽就別過了頭:“好看。”

他翻過去看後面的标價,然後對她說:“您看,我出門來逛逛的,可一分錢都沒帶,又實在是喜歡。可不可以賒賬呢?”

他居然說要賒賬?

清石有點不可思議地看着這個人。看着他那件大衣內的質料上乘的毛衣,手腕上簡單精致的腕表,還有腳下黑色的锃亮的真皮皮鞋。她想着他是不是在和她開玩笑,認認真真地看着他的臉,直到看到他微笑起來。

“看來是不行了。”他笑着走過來,走到她面前,然後那條圍巾被他輕柔地套到她的脖子上,松松地打了個結。他幫她提了提白色的珍珠衫:“你看,紅色的圍巾,白色的線衫,多好看啊。”

他居然笑着說:“你看我,想送女士一件小禮物的時候,居然發現自己一分錢都沒有帶。”她幾乎真的要被他騙過去,不過這個人總有辦法,後來進來一對夫婦,金發碧眼,他上去,熟練地和他們用法語攀談,半個小時就做成一筆生意。之後依次效仿,她在這裏等他一個小時,他做成三筆生意,得到的提成買了和Hazel買了這條圍巾。Hazel知道他在省經貿廳工作,還職位不低,笑着要免費送他,不過他拒絕。最後二人互換名片,在會館門口道別,俨然相識多年的老朋友。

此間,沈清石像個旁觀者一樣看着,看着這個人周旋在幾人之間,游刃有餘,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之後他開車送她回去。

車子裏有點冷,沈清石抱了抱胳膊,擡頭望向窗外。過了一會兒,她發現周圍的溫度身高了,回頭一看,他打了暖氣。

“謝謝。”

“謝什麽?我也冷呢。在北方的時候,屋子裏都有暖氣。到了這兒,忒不适應。”

“您也怕冷嗎?”

“從小就怕。不過,嘉越不怕。”

“他不怕?”

“小時候,大家都叫他小火人,大冬天手腳都是暖暖的,恒溫37°,身體倍兒棒。”

“看不出來嘛。”沈清石笑了笑,“他那樣的,又白又瘦。”

“但是打架一流。”

“打架?”她的聲音揚起來,“那确實是。他在學校裏的時候,也不安分。”他問他怎麽不安分了。她把他惹的禍事告訴他,嘉航笑了又笑,一直說“他就是這樣,他就是這樣”。

“嘉越那孩子,勞你費心了。”

他說得她有點尴尬:“別這麽說。”

“我句句發自肺腑。”

她回過頭看他,此時車在東校門停下。他下車,繞到另一邊給她開門,他堅持要送她,不容她拒絕。

從校門口到教工宿舍,不長不短的一條林蔭道,柏油路,老梧桐,地面上有雨水淋過的痕跡。春寒料峭,這種季節最容易下雨。

楚家航和她說,我那會兒上學的時候,學校也建在山腳下,不過還沒有這樣規整的法國老梧桐,只在大城市的街道上見過。當時覺得欣羨,美麗。後來出國留學,見到香榭麗舍大街兩邊街道的梧桐,才覺得這沒什麽,再美的東西,習慣以後都和生活融合在一起了。

她對此很感興趣:“您去過法國,在那裏上過學?”

“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一定很好玩?”

“沒去以前,什麽都抱有期待,接觸以後,不過也就那樣。不止是法國,這個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此人話裏的寥落讓她心驚。

“您才幾歲啊,說得好像七老八十,歷經滄桑一樣?”

他笑一笑,沒有接話。

“您就沒有特別喜歡、特別想要追求的嗎?”

他想了想:“不知道,至少現在還沒有吧。”他轉頭看看她,“你呢?”

“我的願望很簡單。”她說,“努力賺錢,努力養家,将來找到一個疼我的人嫁了,日子和和□□,然後生一窩小豬仔。”

他哈哈大笑:“你啊。”

他說這兩個字的時候,透着一種縱容和理解,她想,他平時和楚嘉越相處時,他是不是也用這樣的語氣來包容他的呢?

“嘉越的事情,還是要拜托你。他這個學期,成績進步了很多。”他說。

“這是我應該做的,我一定會的。”

“不用保證。”他笑了笑,此時已經送她到宿舍樓下,他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笑:“我相信你。”

早春的風有點冷。

她在不好意思的那一刻過後,手裏冒出了一層冷汗。她聽到他這樣說:“嘉越還是一個孩子呢,不知道分寸,還要麻煩你費心。什麽事情該做,什麽事情不要去做,請好好教他。”

這一整天,她覺得自己的運氣非常不錯,心情極佳,直到此刻,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來。

她驟然清醒。

他為什麽一再二再而三地強調這件事,難道不是有特殊的寓意嗎?他生長的環境和所處的地位,注定了他做再難看的事情都不會像一般人一樣直接。如果這樣旁敲側擊她還不明白,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可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氣,她四處看看沒有別人,回頭對他說:“楚公子,楚大公子,您大可放心,我不喜歡老草吃嫩牛。你這樣累不累,直接去學校投訴我算了,說我勾引學生,傷風敗俗,順帶把我開除了,眼不見為淨。再也不用擔心這種亂七八糟的問題,你不用和我拐彎抹角,我不吃這一套。”

嘉航笑了:“看不出來,你脾氣還挺大的。”

她一般不這樣,不過,人家都上門打臉了。

他站在那裏,她看不清他隐藏在梧桐樹陰影裏的臉孔。有那麽一會兒,他沒有回話。她不耐煩地說:“還有什麽事嗎?”

他靜默了會兒,忽然笑起來。

“你為什麽這麽生氣呢?”

“……”

“我是有點唐突了,不過,我沒有惡意。這一點,請相信我。”楚家航說,眼神誠摯,倘若他那一刻眼睛裏沒有漫不經心的笑意的話——

“你完全可以不必這麽生氣。”

“……”

她有點呆愣,握着拳頭,然後放松,把圍巾——他送的那條棗紅色的圍巾解下來,折疊好遞出去。

他沒有接,目光停留在她的手掌中:“這是什麽意思?”

她堅持:“請收回去。”

他笑了,手插回褲袋裏:“送出去的東西,我從來不收回來,看不順眼,就扔了吧。”他的語氣永遠是那麽平淡,仿佛那不過是件再小不過的小事。

這是并不愉快的見面。

直到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見了,一腳踢在旁邊的垃圾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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