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二節體育課
陣。
楚嘉越坐在臺階上,四處打量這個房子,這個破敗窮困的和城市迥然不同的地方,心裏有一種柔然的酸澀在慢慢地流淌。
她比他大七歲,其實這不算很多。他伸出手指數了數,又數了數,還沒有滿兩個手。但是他衣食無憂,在學校裏嬉笑搗蛋,處處找她麻煩,她卻為了生活四處奔波。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她是怎樣艱難地生活。
嘉越坐在那裏,望着頭頂寂寥的星空,很久都沒有說話。懷裏那顆鑽石,一直藏着,捂着都熱起來,灼燒着他。那不是她需要的,他忽然明白,她需要的不是那個。
後來沈清石出來,給他一個紅色的小澡盆,又給了一壺熱水,指指院子裏的空地方:“毛巾是我的,已經洗過了,你将就一下吧。屋子裏面有點小,你在那裏洗吧。”
确實不大。
他之前飯後,上過一次廁所,寬度和長度只有他家的浴缸左右,牆面砌着那種青色的方磚,角落已經有些年久發黃,也沒看到有淋浴噴頭。
“好的。”他把毛巾搭在盆子裏,拎着熱水瓶去了院子。
沈清石在屋子裏疊被褥,百葉窗外有不斷的嘩嘩的水聲。她走到窗口,今晚的月光很亮,漫漫地鋪在院子裏。楚嘉越背對着她,拎着桶水悶頭澆下來,肩膀和頭發都濕漉漉的,他的肌肉消瘦,但是結實緊繃,流暢優美。
他用她的毛巾擦着頭發,擦着擦着,轉過頭來。清石在窗口被他看個正着,也不躲了,笑一笑,指指頭發。嘉越往旁邊一看,沒幹的發梢又滴下來水珠。
他輕輕籠在毛巾裏,吸幹了這點水分。
見他又看過來,清石禁不住又笑:“你看我幹什麽?哪兒有水,哪兒自己擦。”
他扁扁嘴,轉過頭,屁股對着她了。
沈清石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搖着頭,繼續手裏的活。
等他洗完進屋,她正好理完。家裏只有三間房,兩間小的,一間她爸爸住,一間是雜物室,她在剩下的這間中間用竹竿攔了快藍布,讓他睡另一頭。嘉越看看臨時搭起來的木板床,有點不以為然:“那你呢?”
“那本來是我睡的,被你占了,我就和我弟弟睡了。”
“你和他睡?”他的目光落到那個四腳朝天已經睡過去的身影,雖然只是個小學一年級的小不點,心裏也那個別扭。
“去吧。”沈清石把被褥塞給他。
嘉越看着她走到另一邊去了,那藍色的簾子慢慢放下來,遮地密密實實,不讓他看見了。他心裏像有什麽在撓一樣,癢癢的,酥酥的,這個晚上,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麽都睡不着。後半夜,蹑手蹑腳地爬了過去。
沈清石睡得很好,背對着他,一只手還搭在那小屁孩弟弟的被子上。他心裏有點不以為然,小心地給她揣下來,安放到一側。躺上去的時候,生怕弄出一丁點聲音,盡量小心,窗外刮來一陣風都要停好長一段時間。
她抱着也比想象中軟,嘉越心裏正竊喜,冷不防沈清石開了口:“你幹嘛?”
他吓了一跳:“什麽啊……”
沈清石要把他那只手扒拉開,他心裏一橫,幹脆拽緊了不放,磕磕巴巴地說:“你早醒了是不是?”
“什麽?”
“你就是早醒了。都抱了,那就多抱會兒。”
她翻了個身,黑暗裏一雙眼睛還是清亮,看得楚嘉越心裏發憷,不自覺放松了。他懊喪地嘆了口氣,爬起來翻回自己的床上。
有人在他床邊坐下。
嘉越不回頭。
她的手落在他的頭上,慢慢地揉着,他憤怒地坐起來:“你別跟哄小孩似的……”後面的話被她堵住,因為她捂住了他的嘴,食指點點熟睡的沈雲。
嘉越的氣勢頓時弱了下來,坐在那兒,讷讷地不說話。
“謝謝你來看我。”沈清石說,“找了很久吧?”
他看她一眼,确定她沒有責怪的意識,點點頭:“這地方真不好找。”
“當然不好找了。”清石笑了笑,“小時候,連我自己都會迷路呢。外面的巷子一個連着一個,七拐八彎,有時候走着走着就走失了。”
“你走失過?”
“嗯。小時候有過。”她點點頭,說,“幼兒園大班的時候,別的小朋友都很早就被爸爸媽媽接走了,我總是最後一個人走。我心裏很不舒服,有一次一個人走了回去,然後就迷路了。我媽媽找了我一整個晚上,最後在路口的囤貨口找到我。當時我和鄰居的李二在玩泥巴,氣得我媽回家就拿掃把抽了我一頓。我爸攔着她,我才沒屁股開花。”
“你媽媽出去了嗎?”他從進門開始,好像就沒見過別人。
“沒。”沈清石說,“她去世了。”
“……”
“三年前出的車禍。那時候,我爸爸和我媽媽一起到鄉下幫人家看魚塘,晚上回來晚了,搭了黑車,然後出了車禍。
我爸爸僥幸留了一條命,不過耳朵聽不見了,腿腳也不好使了。我媽媽當場就去世了。”
嘉越下意識地攬住她的肩膀,清石詫異地回頭看他,這樣清淡的月光裏,她眉目溫和,卻有股執拗的韌勁,慢慢地、慢慢地撥掉他的手。
“我沒事。”
嘉越看着她姣好的側臉,把她抱在了懷裏。她心裏一震,側頭看着他,嘉越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沈清石給他們做早飯,沈父和沈雲吃了就出去了。清石親自把他們送到,折返回來,嘉越坐在院子裏的臘梅樹下發呆。
此刻沒有花開,不過還有冬天剩下的黑色的枝桠。可以預見,明年這顆樹上又會結滿淡色透明的小花。她走過去,踢踢他的腳丫,嘉越回過神,看到她,站起來。
“吃了嗎?”
他搖搖頭。
沈清石往屋內走。走到門口,回頭說:“進來啊。”
他一疊聲進去了。
早飯吃的稀飯和榨菜,還有南瓜和煎餅。這在以前,嘉越還不跳起來,此刻卻吃得安安靜靜。沈清石手藝不錯,南瓜甘甜糯軟,煎餅很嫩,灑上香蔥,嘴裏都是香味。他咬一口,看看她,喝一口粥。
“怎麽了?”她喝完一碗粥,發現他還在偷看她。
楚嘉越說:“我問你個事。”
“什麽事啊?”沈清石輕輕地笑了笑,“你說嘛。”低頭給自己添粥。
“就是那事,去年就說了的。”他支支吾吾的,态度很別扭,但就是那意思。沈清石心裏發笑,擡頭一笑:“去年的事你還記得呢?”
“我怎麽忘?我那麽努力的讀書,為的是什麽?沈清石,你別打馬虎眼。”見她态度和善,他的膽子也肥了,“你說的,給我個機會。我知道你不讨厭我。”
“你怎麽看出來的?”
“你甭管我怎麽看出來的,反正就是那樣。”年少的男孩子,對于自己喜歡的東西總是充滿了一股執拗勁,尤其是楚嘉越這樣的清傲不羁的人。很多年以後,他回想起此刻的自己,也會忍不住會心一笑。初生牛犢不怕虎,說的就是這樣吧?不管不顧,只求一個說法,只要——我喜歡你就好了。
你喜不喜歡我,一定要給一個說法。
沈清石看到他眼睛裏的堅定,當然,還有忐忑和羞澀。随着年紀的增長,這種東西會越來越少,因為人會長大,閱歷會增加,會認識到更多更複雜的事情,總有一天,楚嘉越也會融入大人的世界,會變得從容自若。但是這一刻,她見證了他的年少,他的彷徨,他的真實。
沒有一點虛假。
女人是一種非常感性的生物,即使知道前途荊棘滿布,有時候也願意飛蛾撲火。這是很難用言語來解釋的,所以有時候,只要給她們一點小小的感動,一點小小的浪漫,那麽擺在她前面的那些必須考慮的事情都會被她扔開。
作者有話要說:
☆、031
031
之後的幾個月,楚嘉越嘗試過約會沈清石,剛開始很挫敗。不過他沒有放棄,漸漸的,他摸到了那麽點門道。試過三四次,總有那麽一次成功的。她這個人,其實也不是那麽鐵石心腸,不過不能一味地纏着,要會示弱,要讓她心疼。
不過,她只讓他牽過手,連吻都不給一個,就別說其他的了。說起來,這件事讓他有點兒郁悶。林文東時常笑話他,說他沒用。嘉越就拿陳舒晴的事情堵他的嘴,果然,李文東一聽這個整個人都耷拉下來。不過,他也有事情拿捏他。
有一次他們在校門外說笑,林文東一個勁地頂他。嘉越不耐煩地回頭,才看到沈清石出來。他石化了,然後,沖她傻笑了一下。
這事一直被林文東笑話了好久。
楚嘉越上了公交車,沈清石和他隔着好幾個人,一路上,他們沒有說一句話,一直到離開學校很久,他才坐過來。
“被人看到怎麽辦?”沈清石說。
“這麽遠了,不會的。”
“坐回去。”
楚嘉越只好離開,不過沒有回到原來的座位上,而是在她前面的位子上坐下。他後仰着身子,佯裝假寐,但是一直悄悄地和她碎碎念。
“我們去逛街好不好,像老夫老妻那樣?”
“我是老了,你還小呢,連年輕都稱不上。”
“你怎麽老了,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最年輕最漂亮的。相信我,小老師,我這兩雙眼睛看人可準了,尤其是女人。”
沈清石一個“糖炒栗子”打在他頭上,疼地他捂着腦袋叫起來,她自己卻笑笑,幫他揉揉,他才消停了。
“我們去買東西吧。”
“買什麽?”
“我想買點東西給你。”
“我沒有要買的東西。”
“那就當陪我。”他不由分說拽了她下車,車也正好到站。外面正好是黃昏,夕陽下,兩個人的影子重疊在水泥地上,梧桐樹底下。嘉越倒退着看着,一下一下數着格子,計量他們的身高差。
他說:“以後,我比你還要多出幾個格子。”
“那不就兩米了?吹吧你。”
逛來逛去,最後去了首飾店。
他給她選了條鉑金的項鏈,很細的鏈子,一個一個的小圓環扣在一起,做工精致,前面是個小小的眼淚形狀的吊墜,标價2888軟妹幣。
“這個好看。”他把這東西在她脖子上比劃一下,對那櫃臺的服務人員說,“就要這個,麻煩幫我包起來。”
“我沒錢買。”她白他一眼,站起來要往外面走。都頂她一個月工資了,她腦子有病才花這個閑情。
嘉越把她拉住:“幹什麽啊?當然是我付錢了。”
清石瞪視他:“你哪來的錢?”
“小看我?我每年收到的零用錢都是……嗳,等等我。”
出來的時候,他趁她不注意,把那條墜子扣在她的脖子上。
“好看,你皮膚白,臉蛋小,最适合戴這種細細的項鏈了。”
“我不要。”她伸手要解開,楚嘉越按住她的手,“就當慶祝我今年高考成功了。怎麽樣?要是拿下來,我就考砸了,多不吉利。”
沈清石笑了:“這也行?”
她還是覺得這鏈子燙手,但是拗不過他。只聽得他在那得意地說:“等我以後自己賺錢了,給你買用鑽石串起來的,閃瞎你的眼。”
沈清石笑岔氣了。
第二次摸底考試出來,楚嘉越的成績在年紀前十,林文東也考了前二十的好成績。他為着這事,軟磨硬泡了好幾次,沈清石才答應去朝雲臺看他。到的時候,林文東也在,在客廳的沙發裏朝他擠眉弄眼。嘉越一直擰他的胳膊,都要要把他盯出一個洞來了,林文東才不情不願地回了房間。
“生日快樂。”他撲過來抱她。
沈清石沒躲。
“你怎麽知道我生日?”
“陳老師告訴我的。”
“陳舒晴會告訴你?”沈清石覺得詫異,不由笑了笑,側身讓開他,“她對你還挺好的嘛。”
“姐姐對弟弟那種好。”他忙說。
沈清石失笑:“我也沒說什麽啊。她是什麽人,我比你了解她。”
嘉越不說話了。
沈清石在沙發裏看他。
他微微低着頭,眉毛彎彎地垂着,很溫柔,又有點哀怨的情緒。她心裏莫名地柔軟下來,但是她不想表現在臉上,只是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說:“別鬧了,嘉越。”
他不說話。
“楚嘉越!”
“我餓了。”嘉越說,挫敗地看着她,打蛇打七寸,這個女人算是徹徹底底地拿捏住他了。
他們在客廳裏席地而坐,邊吃邊喝,也沒叫林文東。嘉越喝了兩瓶白酒,沈清石不讓他喝了。他搖搖晃晃地靠過來,頭枕在她的肩膀上:“我們能不能……”他翻過來,往她懷裏鑽,清石被他頂到沙發上,笑出聲來,捉住他不安分的手。
“別鬧了。”
“你讓不讓嘛?”
清石頓了頓,覺得他話裏有話:“什麽‘讓不讓’?”
“那事啊。”他眼神飄忽,不敢睜眼面對她。沈清石說:“看着我。”嘉越只好看她,但是,仍不敢正視。
這個年紀的小男生,聚衆看看黃片還可以,真要真槍實彈,又怯場了。但是,他的眼神,又着實透着點渴望,帶着點試探。
他說:“你說讓不讓嘛?”
“那還用說嘛。”沈清石瞪他一眼,放開他,“當然不行。”
“為什麽啊?”他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雙手托腮,哀怨地看着她。沈清石笑了,趁他不備扯住他的耳朵,嘉越一疊聲叫痛,她才罷手。
“知道為什麽擰你嗎?”
楚嘉越捂着那紅腫的一塊搖頭,還老大不樂意的。
沈清石說:“你還小,少想這些有的沒的。等你畢業了……”
“我畢業了就可以嗎?”他又笑嘻嘻地湊過來,手伸進她的裙子裏。沈清石一把甩開他的手:“又不老實啊。你現在畢業了嗎?你幾歲了啊。”
“好好好。”他嘴裏應着,趁她不備又在她胸上狠狠摸了一把,說“軟的”,笑着躲進房間了。沈清石抓了顆蘋果扔過去。
就這德性,還要當外交官?
後來他們出去玩,到臨近的公園。有外國來的先生在此地表演魔術,小醜和天鵝給他做助手。他笑着展示手裏的白布,攏在手裏,再一次抽出時,一簇花端正地合在掌心。
四周一片雷鳴般的掌聲。
清石看得也稀奇,忍不住伸手鼓掌。
“雕蟲小技。”楚嘉越在旁邊哼哼唧唧,很不滿的樣子。
清石瞪他一眼:“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狀元。”
“也看入不入流。”
“那這不入流的小玩意,你會嗎?”
“有什麽難的,一學就會?”
說着他站起來,真的朝那位外國魔術師走過去。沈清石連忙拉住這個自高自大又任性的家夥,按着他的肩膀讓他坐下。她威脅:“你給我安分點,不然馬上滾回去。”
他悶不做聲了。
“好啦好啦。”她哄道。
他不理他。
“乖啦,旺財。”她笑眯眯地摸他的頭。
他霍然轉身,兇神惡煞的樣子:“誰是旺財?”
“叫兩聲姐姐聽聽。”她“咯咯”地笑起來,嘉越臉色鐵青。
這時外國魔術師過來,彎腰伸出手,作出一個“請”的手勢。清石依約站起來,用英語問:“貴幹?”
他搖搖頭,說出一口她聽不懂的鳥語。
清石擰着眉。
嘉越在那涼涼地回了一句。清石驚訝地回頭看他,發現他倆說的是一樣語調的鳥語,他還把這老外的語氣學了個七七八八。
那老外格外熱情,他鄉遇故知的似的,拉着他東拉西扯。清石根本聽不懂,就在那幹站着,楚嘉越一臉不耐煩,奈何此人居然看不出來。實在招架不住了,站起來走到沈清石身邊說:“他要表演一個魔術,想請你幫忙。”
“好啊。”
嘉越一聽臉就黑了。
不過到底沒扭過她。
老外表演的是“大變活人”,擡手請沈清石進入一個塑料合成的長方形大盒子,再一次打開時,沈清石人已經不在那兒了。老外把盒子擡起來,四周沒有,底下也沒有。一個大活人,真就這麽不見了。
四周掌聲雷雷。
楚嘉越沖上去揪住他的衣領,二話不說一個左勾拳打過去,然後源源不斷的拳打腳踢。四周人都吓壞了,紛紛四散。沈清石從旁邊的草叢裏跑過來阻止時,那老外都進氣多出氣少了。最後把人送進醫院,一個下午,她沒給楚嘉越好臉色。
“我這不情急嗎?誰知道他把你怎麽樣了,也不事先說一聲。”回家的路上,他跟她抱不平。
“那你就随便打人?看看你把人家打成什麽樣了?”
“你喜歡上他了是不?”他哼哼幾聲,“我看你就是看上他了。丫的,兩撇小胡子,賊眉鼠目,那麽醜你也能看上?”
“哪兒跟哪兒啊?”
“從進公園開始,丫的洋鬼子就一直朝你放電!”
“行啊,楚嘉越,髒話挺順口的啊。”她說,“強詞奪理誰也比不上你啊。”
“誰強詞奪理了,我說的是事實。”
“你還不認錯?”
“錯了才要認錯,我猜沒錯!”
……
吵吵嚷嚷的,從路上一直吵到車上。楚嘉越氣呼呼地踩住油門,車子正要駛出,外面有人拍拍車窗。
作者有話要說:
☆、032
032
來人是秦公子,車窗降下後,笑着和他打招呼,然後目光定在沈清石身上:“這位漂亮的小姐是……”
嘉越不知道怎麽回答,回頭看看她,看到她眼睛裏的閃動後,改口道:“……朋友。”
“怎麽那麽眼熟呢。”秦公子笑了笑,“一起吃個飯?”
“好啊。”
車子停在路口,他們在一家西餐廳入座。秦公子完後把單子給她,沈清石一直看,沒有擡頭。後來嘉越離座去了一次廁所,秦公子給她倒了一杯水。
“怎麽這麽巧,我最近去會所都沒看到你。聽應歡說,你辭職了。”
“是啊。”沈清石說,“我辭職了。”
“這是什麽原因?”
“不想幹了呗。”她自知說得意氣了,擡頭看看他,對方在微笑,很包容的樣子,但是自命風流的樣很讓人讨厭。她板起面孔說:“就是不幹了。”
“可惜了。”此人用無傷大雅的語氣說,“我最喜歡點你送酒。”
“……”
“你和她們不一樣,我約你六次,你一次都不肯,給你小費倒是收的心安理得。”
她被他說得臉一紅。
秦公子笑了,一雙鳳眼望着她:“我知道你和她們不一樣,我後來不是不給錢了。我送你禮物,想和你做朋友,結果你也不願意。”
“我說。”秦公子好笑地和她說,身子微微前傾,點了點桌面,“你怎麽跟了楚家老二啊?他比你我小那麽多,還在上學吧?他每個月能給你多少?”
沈清石失笑。
這人喜歡用金錢來衡量人。以往身在職位,她還樂得和他周旋一二。
“我們就是朋友。”沈清石喝水,“您說到哪兒去了啊。”
“朋友?”秦公子笑笑,“朋友好啊,我跟楚二也是朋友,大家一起玩嘛。你別躲着我就成。”
“我什麽時候躲過您?給我十個膽子也不敢。”
“你都是嘴裏說的好聽。”
秦公子的目光在別的地方,四處看着,沈清石卻覺得他的注意力一直在自己身上,渾身不自在,嘴角的笑容也淡了,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捏着,慢慢沁出一層汗。
秦公子從随身的煙盒裏撥出一根煙,有女招待過來,義正言辭地說:“先生,對不起,這裏不能抽煙。”
他後仰着腦袋笑了笑,揚手彈了一下煙頭:“麻煩您,和值班的經理說一聲。我有病,一刻都離不了煙。”
“您不能這樣。”服務員努力作出要秉公辦理的樣子,但是一雙眼睛,滴溜溜在他身上亂轉,冒着紅心。
沈清石無語。
有必要這麽誇張?
不過是一副好皮囊,還有那身光鮮亮麗的行頭。掰開了外皮說裏子,那就是斯文敗類。在會所那會兒,這人是典型的豪客,一擲千金,不過私生活混亂,沒個定性,一雙桃花眼到處放電,處處留情。
後來連值班經理都引來了,低頭作揖、謙恭地道歉,把那女招待訓斥地頭一直往下低。
仗勢欺人的戲碼,沈清石沒興趣看,低頭喝自己的水。
“行了行了,人家小姑娘都哭了。”秦公子揮揮手讓他們下去。
值班經理如蒙大赦,帶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好威風啊。”沈清石不無嘲諷地說。
“你不用這樣說。”秦公子将煙抵在煙灰缸上,彈一下手指,“青青,難道楚家老二就不是這樣了?我也沒幹什麽,不過規則就是這樣。下面人見了上面人,心裏害怕,我們阻止不了。”
是這個理兒。
他們是“上面人”,她就是這個“下面人”。
秦公子看着她的目光,依然溫和。
“我托應歡要你的電話,她支支吾吾就是不告訴我。她也實在是仗義,都差點被炒鱿魚了,還藏着掖着。我說要給她介紹大客戶,也不松口,軟硬不吃。”
沈清石低着頭,慢慢地喝水。
秦公子說:“我就這麽可怕,需要你這樣小心翼翼地防範?”
“……”
“你不想連累你的好姐妹吧?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青青,我覺得你不是那種罔顧別人死活的人。”
“你覺得我不是那樣的人,那你覺得我是怎麽樣的人?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最讨厭別人威脅我。”她拿起茶杯,揚手砸到牆上,聲音清脆,四分五裂。
服務生緊張地敲門進來,詢問緣由。
秦公子說“沒事”,揮揮手讓他們出去。
“脾氣怎麽這麽大呢?”他走過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撩起她的一绺發絲,慢慢地纏在指尖上,“我說你脾氣怎麽這麽大呢?原來在會所那會兒,笑臉迎人,端莊得體的,原來骨子裏是座活火山啊。”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她冷笑。
“不說這個,掃興。我和你說的提議,你覺得怎麽樣?”秦公子愛憐地撫弄她的頭發,他在她頭頂說,“青青啊,你這頭秀發,還是那麽美。我見過的女人也不少了,但是我沒見過別的女人、有比你更好看的頭發。”
“那您見過的人可算不上多。”
“你何必妄自菲薄。”
她忍不住又笑出來:“秦公子,秦大少爺,您別逗我了,說明白點吧,您到底想怎麽樣?”
“我想怎麽樣你不知道啊?”
“知道知道。”她慢慢站起來,端起一杯水,這次沒客氣,直接潑到他臉上。頭也不回,她走出去,順便把門甩上。
沈清石在走廊上遇到回來的楚嘉越。他拉住她的衣袖,問她要去哪兒。
清石平了平心跳,再擡頭,努力不露出痕跡。
“我忽然有點不舒服,先回去了,你和秦公子吃吧。”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們吃吧。”
她掙開了他的手,離開,沒有等他回應。
這一刻,她是那麽明确地認識到沈清石和楚嘉越之間的差距,那是除卻年齡和身份之外的距離。在她得意忘形、糊塗懵懂的時候,秦公子出來,适當地給了她當頭一棒,讓她認清了現實,認清了自己所處的位置。
之後的日子,她有意無意規避着楚嘉越,說到底,自己心裏也迷惑,對前路的迷茫,對自己歸屬的困頓,以及,得失的思量。
而一個禮拜後秦公子的再次出現,更是加深了這種考慮。
下班了,同事們都走了,她收拾東西離開學校。等車的時候,有豪華的私家車開過來。
車窗下來,秦公子在裏面對她打招呼。
沈清石看四周沒有旁人,走過去,坐上他的車。車子開離學校周圍,四周的景物有點陌生,她跟他說:“去承德。”
等到了目的地,秦公子說:“你不怕我拐了你啊?”
沈清石下車,拍上車門,彎腰貼近了車窗口:“你知道我在這裏教書了,所以過來?我人也出來了,現在就我們兩個人,你有什麽話就快說。”
“青青啊青青。”他似乎是想笑。
她板着面孔說,“你別這麽叫我。”
“好好。”
“你說,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也說了,我的目的很明确啊。”
“那就沒什麽好說了。”沈清石說,斜眼盯着他,冷笑了一聲,“我告訴你,沒可能,你別纏着我,也別想威脅我。你要開心,盡管去學校說,就說我勾引學生,敗壞師德,你盡管去好了。全天下的人知道了我都不在乎!”
秦公子在車裏愣怔了一下,好像第一天認識她一樣。
她轉身走了,秦公子停好車跟在她身後。沈清石回頭看了看,也懶得理他。承德是舊小區,大多是二手的出租房,過道裏很狹隘,樓梯也很窄,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踩空。
沈清石摸了老半天摸出鑰匙,要開門了,樓道裏的燈倏忽亮起來。
她有短暫的失明。
楚嘉越站在不遠的過道裏,看着她,準确地說,看着他們兩個人。他走過來,沈清石動了動嘴巴,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你躲着我,就因為他?”
被點名,秦公子皺了皺眉:“嘉越,你說話別這麽……”
“你閉嘴!”
秦公子也來了火氣,想要上前,沈清石攔住他,對他說:“你先走。”
秦公子還想說什麽,沈清石說:“你走。”
最後只剩他們兩個人了,沈清石讓他進屋。這是四十平米的小屋子,但是幹淨整潔,只是常年無人居住,空氣裏散發着難聞的黴味。嘉越在客廳了坐了片刻,忍不住皺皺鼻子。
清石端着熱水從廚房過來,遞給他。
“不好意思,我也搬來這裏沒多久。”
“你不在學校宿舍住了?”
“嗯,一個人自在些。”
“你躲我?”
她沒有馬上回答。隔着氤氲的水霧,這個女人的臉朦胧地看不清,隐約只有一圈婉轉的輪廓,嘉越卻覺得她是冷淡的,在水汽的另一頭冷眼看着他的焦躁。這個認知讓他無端地惶恐起來,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錯。
“嘉越,你是一個好孩子,乖巧、懂事、可愛,我很高興認識了你。和你在一起,我每天都很快樂。但是,我也很忐忑,我擔心有一天被人知道,然後名譽掃地。”
“……”
“我自己是無所謂,我擔心我爸爸和我弟弟,我不想他們以後遭人白眼。還有,我爸爸不止腿腳不好,他的心髒也有問題。”
“……”
“當然,這些都是客觀原因。就我個人來說,我們并不适合。我只是一個窮老師,沒有高的學歷,沒有背景,也沒有錢。我們差太多了,就算你以後畢業,我們也不太可能在一起。現在分開,好過以後痛苦。”
“……”
“楚嘉越,我們分手吧。”
她說,楚嘉越,我們分手吧。
他的腦子裏轟隆隆作響,能聽清的只有這麽一句話。
的确,他們之間存在太多太多的分歧,太多太多的難題。但是,他們在一起的快樂和理解呢?說好的一起面對呢?現在這個女人要獨自撒手。
他聽她說她的父親、她的弟弟、她的名譽、她的地位,她種種的顧慮,說她是那麽地不得已,卻沒有聽到一句她對他們過往的眷戀。
她怎麽能說得這麽面不改色,波瀾不驚?
如果他也能像她一樣冷酷無情,他願意這一刻就和她一起去死……當他擡頭看她的時候,最終留下眼淚,從眼眶裏不斷地湧出來。
沈清石把他抱在懷裏,輕輕地拍他的後背。
作者有話要說:
☆、033
033
楚嘉越離開的那天晚上,在樓上往上面望了望。沈老師住在四樓,在他出門的時候,燈就熄了。他站在那裏很近,直到旁邊有人涼涼地說:“別看了。”
他回頭一看,是在路邊抽煙的秦公子。
原來他還沒有走。
“我現在心情不好,你別來惹我。”
“怎麽,被甩了?”秦公子看起來心情很好,嗤笑道,“遲早的事,我第一次看到你們在一起就猜到了。你這樣的,玩玩還可以,難道還長久不成?”
楚嘉越走過去。
秦公子站直了身體:“幹什麽?”
回答他的是狠狠一記左勾拳。
“靠,楚嘉越你瘋了,還真打啊?”
“……”
“還打?我還手了!”
“……”
……
沈清石接到通知就趕到了醫院,然後在急診室外面碰見了楚嘉越的哥哥楚家航。她來不及問候,狼狽地趕到門口。
急診室上面的紅燈一閃一閃,揪着她的心。
嘉航說:“到了這個地步,我覺得有些話必須要說清楚。”他說,“請你離開我弟弟。”
“……”
“沈老師。”他微微鞠躬,弄得她一怔。只見楚嘉越從衣兜裏拿出支票,墊在掌心上簽署:“你不要覺得我咄咄逼人,錯了就要修正。不然讓我爸爸知道,讓嘉越媽媽知道,這件事就不可能這麽善了了。我們是什麽樣的家庭,想必你心裏有數。相識一場,我不希望你輸得一敗塗地,到頭來一無所有。”
“謝謝。”她把那張支票放在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