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怨偶

戚緣後退一步,呆住了。

畫面暫時定格在此處, 水墨般暈開、消散。模糊的光影中, 許楓聽見了更多的聲音。那些聲音大部分是女子, 叽叽喳喳吵吵嚷嚷, 滿是嘲諷與惡意。

“噓,要說戚緣,一定要小聲點兒。免得被她身邊的人聽去了。”一個女聲道,“她到底是來無極劍宗幹什麽的?世外之地,帶來這麽多嬷嬷侍女,每天在朱雀峰上圍着她伺候。怎麽?正當這裏是皇宮了?所有人都該遷就她?”

“是啊,我們無極劍宗小, 容不下她這尊大佛。”

“就是就是, 還總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除了無盡師姐和慕師兄, 誰也不理。端着個公主架子,等着我們卑躬屈膝,求她開口說話?”

“早就想和無盡師姐說,入了朱雀峰, 就算是公主, 也該摒棄凡塵,一視同仁。”另一個女子道,“我真的,忍她很久了!”

畫面漸漸清晰,又是一群藍衣少女圍在牆角嚼舌根。許楓不禁感慨,果真從古到今, 哪裏都不缺背後說壞話的人。

也不知戚緣幹了什麽,或者,其實她什麽都不用做,這些女修必然會看不慣并厭惡她——不是行事風格還是個性态度,戚緣與無極劍宗太格格不入了。她是錦衣玉食嬌生慣養長大的公主,塵世中所有人對她百依百順,帝後将她捧在手心。她想要什麽,想做什麽,從來只憑自己的心意,不會去顧忌他人的感受。

在戚緣眼中,她來無極劍宗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三個字——“慕無情”。性格使然,她不會花費時間精力去與其他女修打交道,她與她們無話可聊,也不曾産生過任何交集。可越是驕矜自傲、肆意妄為,越遭人嫉恨、惹人紅眼。

許楓聽這群女修嚼舌根,忍不住想,慕臨不愧是戚緣親生的,把母親的個性遺傳了個十成十,連在無極劍宗被“孤立”都如出一轍。

這時,一個女修嗤笑道:“不過,現在她已是整個無極劍宗的笑話了。堂堂公主,居然如此不矜持,成天追在無情師兄後面,對師兄死纏爛打。我實在不明白,她怎麽好意思做出這種事。”

“說白了,不就是為了男人,臉都不要了麽?”

“最可笑的是,師兄根本就不喜歡她!”一個女修道,“一切都是戚緣一廂情願,上趕着倒貼,令無情師兄不堪其擾。”

“她真是可悲又可恨。難道她不清楚,師兄是看在無盡師姐和皇族的面子上,才一直忍讓,沒把她趕出無極劍宗?”

“對啊,師兄修的可是無情道。”一個聲音涼涼道,“看來,就算是公主又如何?遇到無情師兄這種冷冰冰的鐵板,還不是沒轍?”

許楓心道,誰說的,戚緣可不是常人……她還真強行把自己嫁給了慕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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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裏,戚緣與慕無情只是配角中的配角,為完善劇情、烘托大反派而存在。一根辣條曾一筆帶過——戚緣性格偏執,想要的,不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也要得到手。見慕無情對自己無意,甚至越來越讨厭自己,戚緣居然一紙飛書傳回洛京,求當今聖上下旨賜婚。

帝後自然是反對,這也太胡鬧了。可禁不住成緣公主鐵了心要嫁給慕無情,一個月後,在慕無情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一道賜婚聖令忽然下至無極劍宗。

與此同時,成緣公主與無情劍主“締結良緣”之事被昭告天下。

世人皆知,板上釘釘。無極劍宗衆人嘩然。

畫面如流水,一幀幀過的極快。指婚、納彩、出降、合卺,從洛京九重宮門到百裏外的太央山,儀仗筵宴連綿不止,金車鸾輿淩駕九天。本該用于清修的太央山挂滿紅綢燈籠,喜炮在山道上炸響,碎紅一路蜿蜒至麒麟峰新落成的成緣殿,看上去一派喜氣洋洋。

成緣公主從華蓋步辇上下來,鳳冠霞帔,姿容絕色。

慕無情一身大紅喜服,靜候在車前,不言不語,滿面木然。

“慕無情,把手給我。”成緣公主等不到他牽自己,幹脆跳下步辇,去挽慕無情的手。

手心冰涼,沒有一絲熱度。她卻慢慢地笑了出來。

不論如何,終于抓住了。

許楓一直旁觀,沒有放過每一個細節。他端詳戚緣的神情,心道,這笑容真是比哭還難看。

敷衍的三拜之後,是洞房花燭夜。

九十九根紅燭盛在金盞中,點亮了整間屋子。成緣公主摘下了鳳冠步搖,将鳳髻拆散,濃如墨深的的長發披落在腰跡。

她對着銅鏡端詳指尖朱紅的蔻丹,厚厚的脂粉遮掩住了一絲疲倦:“慕無情,不論你情願與否,你我已結為夫妻。”

她轉身,遞給他一把玉梳,道:“幫我梳發。”

慕無情從一片陰影中走出,默不作聲地接過喜梳,擡手将梳齒沒入她的發頂。

一梳梳到發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地……

“咔——”一聲,慕無情剛完成第一梳,掌心白光一閃,玉梳轉眼斷為兩截。

許楓無聲地長嘆一聲——怨偶天成。

其實他看這些,并無太大的觸動。畢竟比起慕臨與慕無情,早就故去、從未出現在他面前的戚緣,更像一個小說中的人物。他可以完完全全置身事外,當一個觀影者,去了解慕臨父母的曾經。

可慕臨能麽?

這可是他的親生父母。

許楓擔心的正是這一點——慕臨一直對自己父親抱有很矛盾的感情。一方面,戚緣去世的早,慕臨壓根沒有對生母的記憶,只是聽別人說過,自己父母感情并不好。更令他難以釋懷的是,皇太後每每見他,都會想起自己早逝的幺女,一邊垂淚,一邊含恨道,你母親是被慕無情害死的。慕臨不知這話的真假,但皇太後總這麽說,他慢慢就信以為真了。畢竟,他從未聽慕無情提起過母親,甚至母親的祭日,他也從未見慕無情前去祭奠,哪怕只是在戚緣墳前上一炷香……

在慕臨眼裏,慕無情要麽對他不管不問,要麽就在他犯錯之時罵他打他,甚至自己的生母都是因他而死的。長期以往,怨恨越積越深,父子間矛盾深結,難以化解。

另一方面,他又确實是慕無情帶大的。慕無情不僅是他的父親,還是他的師尊。慕臨的劍法是他一手教出來的。縱使父親過于嚴苛,總是冷冰冰且不近人情,慕臨還是免不了在心中對他抱有一定的期待,期望他像凡間千千萬萬個普通的父親一樣,更關心他一點,更愛他一點。

沒有哪個少年願意發現自己父母不相愛。因為,這只會從某個角度證明,這個孩子的存在是個錯誤。

慕臨從小心思重,若是讓他看到這些畫面……許楓無法預估這些真假難辨的往事會對慕臨産生怎樣的影響。可他們身陷七殺陣,無法以一己之力破出,只能被陣法推着走。許楓想起還在山洞時,慕臨曾對他道,不論聽到什麽,看到什麽,都不要輕信——他還記得這句話麽?他自己又會信麽?

許楓眉頭緊鎖,到了這個地步,他基本可以肯定,這個七殺陣就是針對慕臨的。此時此刻,畫面還在繼續,等戚緣發怒将桌上寶匣摔碎,慕無情拂袖而去後,畫面戛然而止。

新的畫卷緩緩在眼前鋪展開——這次,戚緣的模樣變了。

她一身白衣,不施粉黛,看上去清麗無比,仿佛一朵盛開的芙蓉。可是,神情卻有一絲憔悴,面色隐隐蒼白,小腹微微隆起。

許楓盯着她的肚子,心道,怎麽就有身孕了?他們不是一直分居的麽?!

不過,不懷孕也不會有今天的慕臨。這個陣法故意挑這部分呈現,自然不會懷着什麽好意。眼見戚緣在門外踯躅,昔日嚣張任性到處圍追堵截慕無情的公主,如今連推開一扇門都猶豫不已,許楓的神經漸漸緊繃起來。

好半晌,畫幕中的戚緣才下定決心,咬了咬下唇,伸手推開了木門。

慕無情也是一身白衣,背對戚緣,負手而立。

雖然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許楓卻觀察到,他的肩膀略微塌下,背也挺的不那麽直。似乎有什麽一直壓在他肩上,快要把他壓垮了。

戚緣小心翼翼道:“無情……”

慕無情沒有回頭,也沒有應。

戚緣道:“我們的孩子……”

“這個孩子不能要。”慕無情終于出聲打斷她。

只是沒想到,他一開口,說出的話就這麽絕情。

戚緣身子晃了晃,第一反應是用手護住腹部,臉色不多的血色一點點褪去,須臾,整張臉變得紙一樣慘白。

“為什麽……”她不住搖頭,眼眶一紅,兩行淚唰地滾落而下,“我求過你很多次,你怎麽還這樣?這也是你的孩子!”

聞言,慕無情轉過身,神色極冷,仿佛寒潭中千年不化的積雪。“他不是我的孩子,”慕無情面無表情地看向戚緣的隆起的腹部,一字一句道,“從來都不是。”

“好,好!”戚緣實在受不了他這樣的态度,錐心刺骨,令人膽寒……突然之間,她像是再也受不了這樣的日子,再也受不了眼前的人,整個人都崩潰了,邊哭邊對慕無情道:“你是要逼死我們母子麽?!我都說了,不管這個孩子生下來什麽樣,我都會好好把他養大!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就算你不認他,也不必殺了他吧!”

慕無情就站在原地,看她歇斯底裏,看她苦苦哀求,眸色冰冷,沒有絲毫松動。

還是那般冷酷,還是那般無情。

他一擡手腕,從芥子中掏出一枚藥丸,放在掌心,對戚緣伸出手。

“吃了它。”

藥丸出現的一剎那,似乎是勾起了什麽恐怖的回憶,戚緣渾身顫抖起來,尖叫道:“不——!我不吃——!!”

“慕無情,你沒有心!!!!”

她後退幾步,一把抽出腰間天緣劍。“噌——”一聲,長劍入手,劍尖也不住抖動,勉強對準慕無情:“慕無情,你要動他,就先用這把劍殺了我!!!!”

慕無情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動作,許楓忽然聽不見,也看不清了。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窗外,不知何時,那裏立着一個熟悉的人影,一動不動望着屋內,仿佛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尊石像。

宛若一盆冰水當頭澆下,連骨頭縫裏都泛出寒意,許楓脫口道:“阿臨!!”

可慕臨卻仿佛看不見許楓,也聽不見他的呼喊,只是面色發青,目光又沉又冷,死死盯着屋內的兩個人,眸中暗潮翻湧。

那是他的父母……

原來,真相是這樣……為什麽會是這樣?!

“蹭——”又一聲,許楓目光一凜,飛身朝窗外撲去,卻穿過牆壁跌落在地,撲了個空。

身旁,慕臨已然反手拔出天緣劍,手一撐,從窗戶跳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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