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失敗

近藤狩很快就進了實驗室,獨留我自己努力消化他帶給我的屈辱。

我從未将他當做我的老師,甚至我不覺得他有哪點配當一個老師。跟自己的學生暧昧,□□實驗體,亵渎屍體……他的所作所為沒有一點兒能讓我用褒義詞來形容。被這樣的人叱喝,仿佛自己也像被他用舌頭舔過一樣的惡心。

可這樣無恥的人,說的話卻是對的,我混到這個地步,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是我自己回避實驗區,選擇了胚胎培育室;是我跟實驗室其他同學疏遠,連招呼都不願意打;是我太過于自以為是,認為近藤狩那裏沒什麽可學。

近藤狩無恥,索法放蕩,穆可依殘暴,我一直在評價他們,卻從未站在六樓實驗室的角度看過我自己。

在他們眼裏,我有特權,卻從不認真學習;呆在培育室如果認真工作也就算了,頭一個禮拜還在擺弄木雕;穆可依敢于面對那些腐爛的屍體,而我看了一眼就吐得一塌糊塗。

這樣想來,他們對我的輕視簡直太好理解了。一個可笑的跳梁小醜,自以為什麽都明白,故作清高,其實屁都不懂。溫順,懦夫,無能,愚昧。如果我是他們,也不願意跟這樣的人共事吧?所以在近藤狩的默許下,沒有一個人告訴我,嘿,陸潛,今天有理論課,不要忘了去。

不要說他們,就連陳琦他們三個也沒有告訴我。科裏斯和紀存在也就算了,可是陳琦,他也沒有告訴我。我和他吃住都在一起,他卻從沒跟我說過。

如今想這些,只會顯得我更沒用。別人并沒有義務事無巨細的通知我,我既然擺出了拒絕的姿态,就不應該去譴責別人。

所以,我根本不應該問近藤狩。所以,整件事,我是自取其辱。所以,一個字兒,該。

恍恍惚惚的就到了飯廳,吃早飯的時間已經過了,飯廳裏三三兩兩的坐着幾個人,好巧不巧的,我看到了陳琦,還是那幾樣早餐,還是那個靠窗的位置。很明顯,在我進來的時候他就看到我了,他捏着筷子,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我一步一步走向他。

不舒服。雖說我剛才那個狼狽的處境,他并沒有看到,我卻仍覺得不舒服,也可能是因為前天他單方面的“幫助”,或是因為他沒有告訴我理論學習的事。

我突然發現我沒有那麽熟悉窗前那個人了,也不怎麽熟悉自己,如果放在以前,我也許兩個拳頭招呼上去,跟他嚷嚷一頓就又一次毫無芥蒂,可是現在卻做不到,我連走上前跟他說話的欲望都沒有。

離陳琦越來越近,我很想拔腿就逃,像我們小時候逃離闖禍現場那樣,有多快就多快。他眼睛裏有了點溫度,似乎要開口跟我說話,我卻真的不想聽。

“喂,陸潛,管理員将你的早飯放這裏了!”

我的身後有人叫我,真他媽是天籁。

我對陳琦擠出一個微笑,點頭致意,便要轉身,我看着他眼裏的那點溫度又沒有了,低下頭繼續吃飯。

叫我的是六樓新來的十五名中的一個,武漢的趙子禦,斯文且瘦——學院裏有十多個是中國人或者華裔這件事,我還是隐隐的有些自豪的——他将我的餐盤向我這邊推了推,笑容燦爛的過分。

“謝謝。”我拉過餐盤,背對着陳琦,坐在他對面。

“謝什麽,都是一個實驗室的,”趙子禦說,“不過還真是第一次跟你吃飯。”

我笑了笑:“胚胎培育室需要早到,所以早餐吃的也早。”

“那不如來實驗區吧,胚胎培育室就你一個,也學不到什麽。”趙子禦說。

“我也正想去呢,就怕去了跟不上……”

“嗨,哪有什麽跟不上,我們也才學了一個星期不到。”

“都學什麽啊?我也不懂,別給你們拖了後腿……”

“能有什麽,上午實驗,下午有時學數學物理,有時就去處理屍體,或實驗體呗……”

趙子禦低聲笑了笑,有些少年剛長成的得意,我佯裝不知道,接着說:“如果我走了,胚胎培育室留給誰……”

“哎,”趙子禦感慨着拍了拍我的肩膀,“真該讓實驗室那些沒長眼睛的人見識見識。”

“見識什麽?”

“你的人品啊,”趙子禦說,“平時實驗室裏其他人提起你就說,‘人家有後臺,才不屑于跟咱們一起扒屍體’但我知道你絕對不是那種拈輕怕重的人!”

“哦?何以見得?”

“嘿嘿……”他局促的笑了笑,“我第一次去胚胎培育室,不小心關了素材保存箱的制冷……還記得嗎?”

素材箱制冷被關那件事我當然記得,那些人皮素材疊起來有成人一豎掌那麽高,各式各樣,各個種族,全都不能用了。我知道是新來的同學弄的,但也懶得找出是誰,就自己去實驗體和屍體上收了一批,割皮時,那個臭,想起來就頭皮發麻。

“那是你幹的?”我眯起眼睛看他。

“是,我事後想到關了制冷忘記開之後害怕的要死,就等着上面的處分,可是後來這事沒有曝光,而我們要運到外院的好幾具屍體的小臂內側都被割了皮,”趙子禦扶了扶眼鏡,笑容頗有些李竹竿的神韻,“胚胎培育室只有你一個人,那些素材一定是你收集的,事情也一定是你瞞過去的。我要謝謝你。”

“謝就免了,下次小心,也不是什麽大事,被發現了也不會怎麽樣。”

想到那些或呆滞或腐敗的軀體,我們兩個都沒了胃口,放下筷子聊起天來。

“小事?你是沒在實驗區,近藤教授的手腕可不是一般的嚴厲,烏克蘭的那棵獨苗就因為不小心弄掉了一塊健康的子宮內膜,這星期結束,就要被打發到一樓去了,他求了好多次,都沒有用。”

“近藤教授這樣的話,留在他那裏也沒什麽意思。”

“不能這麽說,”趙子禦搖了搖頭,“近藤教授會的東西很多,指導的時候也是一針見血,而且束縛小,跟他學習,顧清教授當然比不了,但是比其他教授還是強很多。”

趙子禦神情認真,原來近藤狩在別人眼裏竟真的是另一種形象。

“看來我是應該去實驗區轉轉了,”我無奈的笑了兩聲,“總在胚胎培育室呆着,人都呆傻了。”

“不,你不傻,”趙子禦又搖了搖頭,“你肯幫我善後,又能做的悄無聲息,一定是頂聰明,頂善良的人……”

“不要這麽說……”我竭力的打斷他,他的語氣很熟悉,我怕他接下來可能要說的話,提到那個一切噩夢的開端。

不過,怕什麽來什麽。

“就像你在全國廣播時說的那樣,你會拯救這個世界的,”他說,“這樣的你,怎麽能一直呆在那個小小的培育室裏?”

話說到這裏,便什麽意思都沒有了。

我無法反駁,因為,我當時真的承諾過,要将人類延續下去;我也無法告訴他,他心裏的那個少年榜樣不是我,至少不是全部的我,那篇稿子,一大半是陳琦寫的。

撒一個謊,就要用另兩個來圓,就像滾雪球,越來越大,最後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個渾然天成的謊言。

“那些事,我都記得。我在胚胎培植室,只是熟悉一下,很快就會去實驗區的。”

趙子禦眼裏迸發出無盡的光彩,有些語無倫次的說:“真好,我今天能遇見你,以前人多的時候,我都不敢叫住你的。真好,我以後可以跟你一起奮鬥了,你知道麽,如果我以前的同學知道我是你的夥伴,他們會有多羨慕……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很多事看起來沒有因果,卻帶來了這樣的結果。

趙子禦獨自興奮的時候,陳琦從我面前筆直的路過,扣子扣到最上一個,嘴微微抿起。我用餘光看他,他側了側了頭,卻沒有跟我打招呼,徑直離開了。

我沒有回寝室,去哈希雅那裏蜷了一上午。他還是如同以往的每一天一樣,和顏悅色,睿智平和。他對我有所隐瞞,我卻真的不生氣。在這個學院裏,連陳琦都是如此,我還如何奢望得到他人的坦誠相待?

下午再回到顧清實驗室的時候,裏面站滿了人。二樓以下的所有的教授跟一些重要的副手,還有除了約書亞之外的“十加二”都在。

陳琦和顧清教授背對而坐,八個分屏上,弧狀線放大到不能再大,顧清時而切過一段,讓陳琦調試數據。史密斯教授在觀察室跟近藤狩不知在讨論些什麽,莉莉安和夏洛特也在,眼睛不離屏幕。

巨大的液晶屏上,queen-o仍然沒有醒來,那團顫巍巍的胚胎還在游蕩,未曾伸出它的觸手。

“你怎麽才來?”紀存在悄聲說。

“我昨晚值班,早上八點走的,現在怎麽樣了?”

“如你所見,史密斯教授跟近藤教授吵起來了,顧教授關了通訊器,讓他們兩個吵着呢。”

有人回頭看了紀存在一眼,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觀察室的争吵像一出默劇,人群很靜,每個人的呼吸都放緩,我跟紀存在站在一起,等待着最後的審判。

過了一會兒,顧清打開了通訊器,那邊的争吵傳了出來,是喬治的聲音:

“總之,我不同意重新注射保持液,第一,外容壁無法負荷再次的切割後的完美還原;第二,queen-o裏現在是無菌環境,人為強行注射,只會加速胚胎的敗壞,不會有加持的作用;第三,你伸手去将胚胎抓過來嗎?”

“史密斯教授,年紀大了,就不像年輕那般有魄力了嗎?顧清教授也說過,我們這次的目的只是嘗試胚胎的着床,外容壁壞了沒關系,以後再做就是;加速胚胎敗壞也沒關系,反正它也活不過下午4點;至于第三,”近藤狩輕笑着說,“顧清教授,這是你能做到的吧?”

“喬治,試試看吧。”

“顧清,這次試過之後,如果不成功,你就要重新做queen了,離九月末……”

“如果胚胎不能着床,這個queen以後也需要修整,不會多費多少工夫,就按近藤教授所說,老師,再試試看吧。”顧清說:“我将queen-o重新打開,傾斜時,胚胎會靠近窄口,老師就在那個時候再注射一次保持液。”

“唉,好吧。”

半透明的液體中,queen-o緩緩下降,如同上次一般,在外容壁上打開了一個小口,胚胎貼合在蝌蚪的尾巴處,喬治将液體推進到胚胎周圍,它又一次被乳白的白絮包裹。

“好了。”喬治說。

Queen-o像只氣球一樣慢悠悠的升起,原本光滑的外容壁留下了一個細長的疤痕,液體滴滴的滲出來,像一只流淚的眼睛。

Queen-o停住之後,喬治說:“胚胎還能存活14小時……”

“教授,怕是不成了。”陳琦突然說。

弧狀線無規律的波動起來,大屏幕上,一直悠然自得的queen-o從尾巴處産生了一條巨大的裂痕,幾秒便裂成了兩半,四散在液體中;那團白絮中的胚胎失去了它的溫房,在液體中飄飄蕩蕩,像一根失重的羽毛。

Queen-o,失敗了。

作者有話要說:

殺生的主題曲不是窦唯唱的,是窦鵬,才看清mv的字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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