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梅笑

第一章

大雪紛飛,日頭西斜,少女漠然地看着飄在鞋面上的雪花。

郭敏不顧衆人的阻攔,到底是抱着母親的靈位立于将軍府的朱門之外。

她向來不耐寒,奶娘周氏給她緊裹緊捂了兩層棉襖,外面還罩着抵寒的兔絨大鬥篷,盡管如此,北風刮過她的臉,也生生的疼。

原本早該到京的車隊,姍姍來遲。

也幸好沒讓她多等,就在衆人低呼聲中,她看見前面一輛馬車冒着煙雪,可是直奔府邸而來。她微微眯起了雙眼,挺直了背脊。

那個混蛋爹爹郭守義,離家七年到底還是帶着小妾回來了。

周氏在她旁邊小聲勸着:“小小姐千萬沉住氣,小姐過世的事情姑爺也不知道,他這些年也不容易,有什麽事還待忍上一忍回屋裏去說,仔細身子要緊。”

郭敏冷哼一聲,丫鬟玲花給她打着傘:“夫人走的時候大人不知道,現在讓他知道也不晚啊。聽說在外都有孩子了,我看咱們夫人就是被他氣出病來才走這麽早的,小姐你拳打五省學子都沒有對手,等她們進門可得好好收拾收拾!”

将軍府的老将家奴郭勇也聽得真切:“玲花!你個小兔崽子!”

玲花是他孫女,對他吐着舌頭不以為然。

說話間,馬車越行越近,車夫扯住缰繩籲了一聲,車還沒等停穩當,就聽一個男人渾厚的笑聲從車中傳了出來。

緊接着一只大手掀開車簾,郭敏那個幾年未見的爹爹動作敏捷,眨眼間就從車上跳了下來。

郭敏抿唇,他身形高大,一雙英眉入鬓,目光深邃看着她一臉驚喜。

“敏敏?”男人幾步就到了她的跟前:“你是我閨女敏敏!”

“守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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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守義自幼父母雙亡,都是老郭他帶大的。

這些年看着他一鳴驚人,看着他娶了徐家的千金,也看着他為了功名在外拼搏,尤其這一去邊疆七年才回,從男孩到男人再到中年,一想到那等聰穎的夫人,非要瞞着死訊他還不知,越看越是忍不住老淚縱橫。

男人作勢來擁女兒,看着他笑:“郭叔!”

說話時四處張望了下:“雪初呢?現在诏書已下,我乃名副其實的護國大将軍,她怎不出來?”

郭敏的母親,徐家女名喚雪初,他神色倨傲,卻也忍不住眼光亂飄。

其實她已經故去四年了,少女迎風而立,忍不住譏諷出聲:“你還知道問我娘?”

單臂一拐,這從他懷裏鑽了出來,郭敏将一空白靈位舉到了他的面前:“你自己看吧,非要走非要惦記着那些功名惦記着你邊疆相好的,那時候她身體都不好了,你還有臉往回寄信說生個兒子有後,也幸好她早就死了,用不着看你領着別人進門。”

她舉得太過大力,手腕處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肌膚。

靈位上面一個字都沒有,本來是不該相信的,可他幹笑出聲抻着脖子張望……一幹奴仆啜泣出聲……這些年,她一個字都沒給他回過,他功成名就,還想叫她看看他,這次還看他不起?

結果呢?

郭守義怔怔看着女兒,如遭雷擊。

郭敏只是冷笑:“我娘不叫告訴你,可她等着這一天,等你功成名就回來時,讓我問你,這靈位上怎麽寫?是姓郭還是姓徐!”

後面的馬車也到了這将軍府的門口,車夫停車,車裏還有女人陣陣的咳嗽聲。

一個穿着紅绫襖,青白褂子的丫鬟模樣的圓臉姑娘下車來跑了郭守義的面前:“大人!夫人受了寒氣要熬不住了!”

郭敏眼角微挑,只對着父親怒目以示。

郭守義卻是愣愣地看着将軍府上的門匾,他雖不在京城,可随着他進階他的家翻修了又翻修,再不是那個寒門郭府,從前郭雪初送他出門,倚門而立,還猶在眼前。

不想二人嘔着這口氣,竟是天人永隔。

這丫鬟還說什麽夫人夫人的,這一聲仿佛利刃紮在了他心上,他氣極惱極滿腹的憤恨懊悔不知如何發洩,頓時怒吼一聲:“夫人夫人夫人個狗屁!你們夫人在院裏呢!”

說着,失魂落魄一樣,再不顧身後那些,竟是沖了院裏去。

車上又有人掀開車簾,郭敏抱緊母親的這最後一點念想,擡眸。

能看見一個婦人遍身绫羅,白着一張臉,正怯怯地看着她……

她別開目光,轉身把靈位交給了周氏:“給我娘送回去,看誰敢進她的屋子?”

周氏連忙接了過去,那後面還有七八輛車,郭敏嗤笑一聲是擡腿就走。

玲花舉着傘趕緊追了上去:“小姐!小姐你去哪裏啊我給你打傘!”

大風吹過,她手裏的傘一下就亂了去,幹跺腳也追不上人了。

郭守義年輕的時候家境貧寒,徐家名門不許婚事,彼時徐雪初執意下嫁,爹娘狠不下心來到底是如了她的心。可婚後二人聚少離多,年過三十才有郭敏,後來他為着功名離京,不曾想一朝功成名就,也早已物是人非。

徐雪初一生聰慧,她在閉眼之前給女兒做了總總安排,包括她和李刃的婚事都一手促成。郭敏是早産,從小身子不好,也就在舅舅家裏當個兒子養大的。徐家人文能武能,這孩子從小早慧,性格敏-感,文武雙全顏面又好,娘死爹不回,可真是每見一次都要心疼一次。

不過,可能徐雪初自己也沒想過,她的女兒經由她這傳奇的半生,會變成什麽模樣。郭敏自小和表哥徐留白一起長大,女兒家原本的嬌柔半分沒有,有的就是風流做派,舅舅舅母都是從武,等注意到這孩子給養成半個兒郎時候已經為時已晚。

從自家大門口過來,一路往西到了皇宮的西華門,守門的侍衛都認識她,對她要進宮是習以為常,還好心地給她拿了門牌。

李刃的生母玉貴妃是看着她長大的,待她猶如親女。平時也總是招她進宮說話,宮裏人都熟得很,一個小宮女帶着她輕車熟路地去往長寧宮,郭敏勉強扯出一點笑意來,她平日都喜歡做男兒裝扮風流倜傥,這小宮女見她笑容頓時紅了臉,這就知無不盡了:“小王爺也才回來,說是在外面得了個好東西要給娘娘,可惜娘娘身體不适連見都沒見呢!”

她習以為常,淡淡嗯了一聲。

郭敏不喜胭脂水粉的那些東西,總是素顏朝天,她不似別個女孩嬌柔,英眉杏目,作男孩裝扮又有女孩風韻,做女孩裝扮又有男孩的英美,又因她時常淺笑,一派風流作為,宮裏的宮女們都喜歡她。

這小宮女也是,見她心不在焉的樣子,只忐忑地送她到了大殿門口。

穿過外面長廊,到了裏間,郭敏果然看見李刃坐在一邊,四目相對,都在彼此的目光當中看見了嫌棄,各自別開了目光。

少年手裏拿着一塊圓圓的東西,別開眼後難得發現她沒有像平常那樣奚落他,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

郭敏眼觀六路:“看什麽?”

李刃注意到她不比往日心情,不悅道:“聽說你爹回來了?還給你找個後娘?”

一刀正戳在她心窩子上面,她斜眼,在外人面前的那些假笑完全不用給他看,冷冷地盯着他的眼,她一字一字道:“你最好把嘴閉上。”

說着伸手解開濕漉漉的大鬥篷,連着裏面兩層棉襖都脫了下來扔在一邊。

殿內溫暖如春,她裏面只穿着單衣,動作間鎖骨又露了出來。

往日多看她一眼都不行,今日竟然反常……她額前的碎發上面還有雪化成的水珠,紅紅的鼻尖,紅紅的眼,少年怎能閉嘴,這就起身晃到了她的跟前,背着手啧啧出聲:“啧啧啧,看看你這可憐見的模樣,往日氣我打我的能耐哪去了?巴巴地進宮來幹什麽?我母妃又不是你親娘,一有事你就來……”

“李刃!”

玉貴妃厲聲呵斥,急步而來。

李刃适時閉上了嘴,在母親面前他一向溫順,露出溫和的笑意來:“母妃身體可好些了?”

玉貴妃只是看着郭敏:“怎麽了,敏敏?”

郭敏低頭,齊膝跪下:“姨母,我爹回來了,我來取我娘的遺物。”

徐雪初與玉貴妃以姐妹相稱,她故去以後給女兒留了些東西在宮裏,說等郭守義回來,她才能來拿。

玉貴妃站在她的面前,這孩子平日看着笑意吟吟,其實不易近人。

揮手叫人去偏殿裏取過好友的東西,她伸手拉起了郭敏:“外面雪這麽大,你一直走着來的嗎?”

說着還拿出帕子給她擦臉,眼角都是慈母的愛意。

李刃眼一挑,眸中戾氣立現。

從來都是這樣,母親的關懷只對她一個人,倘若不是他長得實在肖像父皇,早就以為自己是外面抱來養的了。

郭敏若是平常,他能想到她的模樣,定然對着母親撒嬌,趾高氣揚地一邊對着他挑釁一邊對着母親眨眼,說不定還會倒打一耙說他欺負她。

他退避三舍,坐了一邊。

不過這姑娘卻無往日嚣張氣焰,一反常态靠在了玉貴妃的肩頭,她個子高挑,低頭才能靠上。

玉貴妃輕輕拍着她的後背,予以安慰:“我知道你心裏難過,不願意回去就住在宮裏,或者去你舅舅家,你爹若是找來我和他說。”

她的手永遠都那樣輕柔,郭敏笑,随即站直身體:“我回去,沒事。”

說話間宮女拿來了一長方錦盒,玉貴妃命人打開密封的盒蓋,露出裏面的一方絹帕,她拿起來輕輕放在郭敏的手裏:“其實并沒有什麽,這手帕是你娘年輕時候繡的,把它給你爹,他就明白了。”

郭敏拿在手中,發現只是普通不過的個帕子,上面點點紅梅雪中傲然,還能看出母親略顯蹩腳的針線活。

玉貴妃回眸,收起了笑意,淡淡瞥着李刃:“敏敏到底是個女孩兒,你送她回去,好叫他們知道,安逸王将來的妻子,看誰敢小看了去?”

說着像個慈母一樣,攬她入懷:“聽姨母的話,沒有人敢欺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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