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捉不住的光點。

1999年,是一道被刻意賦予了濃墨重彩的分割線。

為了迎接千禧年,那一年的日歷也格外精美,12月的部分,每一頁都有不一樣的圖案,每一頁都标着倒計時的數字。

日子過一天,日歷撕掉一頁,時間的流走清晰可感。

那年陳與桓九歲,他有一個鐵盒子,裏面裝滿了各種小玩意,玻璃彈珠,反光糖紙,游戲卡牌,光盤碎片……

鐵盒子的邊角早已鏽跡斑斑,卻被他當做寶貝,藏在帶鎖的抽屜裏,後來經歷了無數次搬家,很多東西弄丢了,後來又有一場看不到盡頭的流浪,有些記憶模糊了。

直到現在,鐵盒子裏只剩下一張泛黃發皺的日歷紙。

1999年12月31日。

那一天,陳與桓扒着醫院走廊的窗臺,遠遠看着廣場的方向,等待迎接新世紀的煙花。

他最終還是沒能等來煙花,那天中心廣場上發生了嚴重的踩踏事故,場面一度混亂無比,所有慶典活動都只能臨時取消,陳與桓的發小喪生在層層湧來的人浪中,沒能看到千禧年的第一縷陽光。

那是陳與桓第一次距離死亡這麽近,他忍不住想,如果當初他沒有去醫院,而是留在廣場上,會是什麽樣的結果。

但是沒有如果。

上天送給他一個弟弟,陳最一在世紀末的最後幾分鐘降臨世間,代替絢爛的煙火,成為他未拆的禮物,一場盛大的救贖。

在新生的期望和破舊的迂回之中,帶着無限光芒的千禧年,就這樣來了。

一晃許多年,在指紋解鎖僅需要一秒鐘,就可以輕松看到日期時間的2020年,時間究竟是慢是快,漸漸被消化成了一個模糊的概念。

嶄新的一月份,或許是在一年的起點,總是會覺得日子過得很慢,又或許是S市的這場大雪絆住了時間的幀腳。

陳與桓時常有一種感覺,神經緊繃,疲憊不斷積壓,精神狀态已經達到了極限,可是一看日歷,才發現只過了一天而已。

去年年底的那樁案子始終找不到突破點,嫌疑人多次翻供,否認同夥的存在,受害者的數量卻還在增加,全組就像困在風雪中的探路者,只能等雪慢慢、慢慢地融化。

整整三天,陳最一都沒再去過警局,陳與桓還沒反應,路岩倒是先坐不住了。

路岩被他親愛的隊長使喚去樓下快遞點,抱了一個大箱子回來,咚的一下放在陳與桓桌子上,一邊用手扇風一邊說:“哎陳隊,你那漂亮弟弟怎麽好久沒來了?”

漂亮弟弟不來警局,他們不但沒辦法蹭吃蹭喝,也沒了調侃陳與桓的樂趣。

陳與桓沒理他,利索地拆開快遞箱,往裏塞了一個東西,又迅速合上箱子,用膠帶封好。

路岩都沒來得及看清楚他放了什麽,就又被委派了新的任務。

陳與桓把箱子他面前一推,又往他腦門上貼了一張寫好了地址的便利貼,說:“去,把這箱東西寄到這個地址。”

“什麽玩意兒?”路岩一看那上面的地址,分明就是本市的一所大學,同城快遞,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不是,老大,您涮我呢?”

“趕緊的,寄完了快遞跟我去一趟現場,那邊剛打電話說有新的線索。”

路岩不情不願地抱着箱子下去了,陳與桓站在窗前,看着遠處聚集的烏雲,煙瘾來的毫無預兆,他從抽屜裏拿出那盒薄荷糖,在手裏把玩。

究竟是誰想出這種法子的,用糖果代替香煙,以此熬過戒斷反應,可真是磨人。

再說陳一一這個磨人的小兔崽子,人是沒在他眼前晃悠,但是這微信消息就沒停過。

這不,又來了。

-哥哥,我們宿舍樓下新來了一只小花貓,你看。

-[圖片] [圖片]

陳與桓瞄了一眼,心說這是哪門子的“小”花貓,脖子都胖沒了,要是讓他來描述,那絕對是:這花斑豬長得可真像貓啊。

在十幾張貓的照片中,還有一張陳最一的自拍,穿着杏色的毛呢大衣,抱着只小白貓,鼻頭凍的紅紅,對着鏡頭笑得一臉傻氣。

陳與桓反反複複看了很多遍,聽到路岩氣喘籲籲上樓的聲音,把那張自拍保存下來,設置成壁紙,又飛快地按下了鎖屏鍵。

陳最一這幾天一直不太舒服,吃不下飯,聞到食堂的味道甚至都有些反胃,索性直接回了宿舍,拿出新買的貓罐頭,給樓下的幾只貓加餐。

看着幾只貓主子擠在一起搶罐頭吃,又拍了幾張照發給陳與桓,好像胃裏也沒有那麽難受了,陳最一蹲在旁邊,一邊翻手機一邊吃吃地笑。

陳與桓回複了他的消息:

-讓它少吃點,你多吃點。

陳最一發了個貓咪親親的表情包,繼續回複:

-我有好好吃飯,哥哥也是,不準吃泡面。

而事實上,這倆人一個胃不舒服,沒吃飯,另一個急着出任務,泡了桶紅燒牛肉面,隔着屏幕互相扯謊,甚至還能覺出甜蜜。

城市兩頭的時間因子,以同樣的頻率流失于世,以不同的方式刻入掌紋,最終交彙于時間海,分不清那些波紋各自屬于誰。

晚上六點半。

陳與桓貓在車裏,盯着巷子口來往的行人。

陳最一中午睡了一覺,醒來發現天已經黑透了,他渾身沒力氣,昏昏沉沉的,勉強撐着身體下床,準備再去喂一次貓。

晚上七點半。

陳與桓還在盯梢,為了防止犯困,時不時就吃一顆冰涼的薄荷糖。

陳最一出門買了一盒胃藥和幾片止疼片,在樓下和貓咪玩了一會兒,回到宿舍時,三個室友都在。

晚上八點半。

陳與桓收到消息,在盯梢點繼續待命,連續熬夜,眼眶幹澀無比,只能借着車頂的小燈,點了幾滴眼藥

水。

陳最一關上淋浴噴頭,浴室裏水汽氤氲,熏的他臉頰泛紅,有種輕飄飄的眩暈感。

他用手拂開一小片鏡子上的水霧,回退了一步。

鏡子裏的人,套着松松垮垮的條紋睡衣,露出漂亮的鎖骨,未幹的水跡在凹陷處聚集,順着骨感的線條滑落。

陳最一靜靜看着,終于還是忍不住,用手指一遍遍描畫鎖骨上突出的“CYH”三個字母。

陳最一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愛上紋身的,他迷戀這種将陳與桓烙印在身上時的疼痛和焦灼,仿佛讓靈魂都膠合在一起。

他解開最上面的兩顆紐扣,寬大的領口完全敞開來,遮不住肩膀上兩根細細的帶子。

陳最一又偷偷貼身穿了那件黑色的小吊帶。

不自覺地,心又在砰砰亂跳。

怎麽辦,他又想要陳與桓了。

整整三天沒有見到哥哥,沒有觸碰,沒有性愛,沒有真實可感的體溫,他就像落單的候鳥,漫無目的地飛行,急需要着陸的踏實感。

陳最一從來不覺得承認情欲這件事是可恥的,他想要陳與桓,那就要用他最擅長的方式去得到。

只可惜他現在沒有力氣。

那就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去找哥哥好了,給他帶熱騰騰的胡辣湯和小籠包,嗯……穿普通的牛仔褲和衛衣,這樣比較像哥哥喜歡的乖小孩。

當然,穿在裏面的小吊帶才是主角。

哥哥還沒有看過他穿黑色的小吊帶,不知道會不會比白色的更喜歡。

要像上次那樣,勾着他的小拇指,去那間休息室,先脫掉衛衣,再問他:“哥哥是想先吃早飯,還是先吃我。”

被用濫的套路,俗氣又無趣,可他還是想在陳與桓身上試一試。

陳最一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想象明天早上的每一個步驟,旖旎遐想漂浮在水汽中,密閉的空間無限升溫,讓他的臉頰更紅了一些。

重新扣好紐扣,認認真真在腿上塗好新買的身體乳,大腿內側被陳與桓咬破的地方結痂了,摸起來略微粗糙,是不太讨喜的觸感,特指在床上的時候。

陳最一垂下眸子,忽然有些失神。

他身上,陳與桓喜歡的每一個地方,都是他用來留住這個人的卑微籌碼。

如果有一天,他失去了這些籌碼,哥哥會不會不要他了?

這樣想着,陳最一心裏越來越亂,好像那一小片薄薄的痂是多麽嚴重的問題,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擦着頭發,走出了浴室。

室友徐浩承在放外音打游戲,陳最一不想和他對上,低下頭,快步走到自己的床邊,濕着頭發,直接爬上了梯子。

拉開床簾,裏面的狀況根本不忍直視。

他原本藏在抽屜裏的潤滑劑,全都被灑在了床單上,還有幾個拆開包裝的安全套,黏糊糊的一大片,枕邊的玩具熊也沒能幸免。

陳最一感到一陣反胃,拿着玩具熊下了床。

徐浩承一邊哼歌一邊操縱游戲裏的人物,陳最一忍無可忍,用力扣上了他的筆記本電腦。

“你不準備解釋一下嗎?”

徐浩承陰陽怪氣地說:“不好意思啊,我就是好奇,想看看你抽屜裏都是什麽好東西,結果不小心弄到你床上了。”

“不過,你應該也很習慣吧。”

拙劣的謊話,赤裸裸的針對。

胃裏又是一陣絞痛,陳最一根本沒有力氣繼續和他對峙,只能先處理一下慘不忍睹的床。

他盡力無視着痛感,心想,還是再忍一忍吧,明早就能見到哥哥了。

這時,季凡拍着籃球回來了,看到屋內的場面,陳最一背對着他清理玩具熊上的粘液,睡衣被發梢上的水打濕了一片,徐浩承則一臉戲谑地靠在旁邊。

季凡很快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心裏無端一陣煩躁,他把籃球用力砸在地上,扯着徐浩承的衣領,強忍怒意。

“操,有意思嗎?”

徐浩承一個肥宅,哪裏是體育生的對手,當即就慫了,只是嘴上依舊不服輸。

“不是,老季你急什麽啊,怎麽着,你跟這婊子睡過了?”

“他床上功夫怎麽樣啊?好操嗎?”

季凡被激的紅了眼,直接把人摔在了地上,撲上去,在臉上補了一拳,咬着牙說:“我操你媽的,滾。”

“行啊你季凡,你他媽為了一個婊子,跟兄弟動手,算我看錯你了。”

徐浩承捂着鼻子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陳最一完全沒料到會是這樣的局面,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做什麽,抱着玩具熊,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

季凡也沒理他,一把拉開他的床簾,看清楚裏面的一片狼藉,低咒了一句,看都沒看陳最一一眼,轉身往外走,說:“今晚你睡我的床,我出去。”

宿舍裏猛然安靜下來,陳最一才察覺到身體的不對勁,他渾身都在發燙,感覺卻是冷的要命,伴随着胃裏一陣陣的痙攣。

他匆匆換上牛仔褲,套上衛衣,準備去醫院輸液,想着如果明早就能退燒的話,就可以穿着這一身,直接去找哥哥。

剛打開宿舍的門,陳最一就凍的直打哆嗦,抖着手鎖好門,一回頭,看到季凡靠在走廊盡頭,指縫間夾着明滅的火光。

季凡也看到了他,兩人隔着走廊裏幾盞昏暗的白熾燈,默默對視。

“那個……”陳最一走了過去,踟蹰着開口:“謝謝你,你去睡吧,我出去一下。”

他在睡衣外頭套了一件連帽衛衣,白色的,款式寬松,胸前有漫威英雄的印花圖案,兜帽扣在頭上,顯得整個人格外的小,像十六七歲的高中生。

而季凡甚至比陳與桓還要高上幾公分,體育生健壯的身體不輸練家子,和他對視,總能讓陳最一體會到一種壓迫感。

即便知道季凡并不是壞人,他也還是想快點縮回自己的生态球裏,他急需要補充一種名叫陳與桓的養料,不然,他真的要撐不住了。

季凡好像是說了什麽,但他沒有聽清楚。

陳最一的意識已經不清醒了,眼前季凡的臉甚至都有了重影,他扶着牆,忍過胃部襲來的絞痛,嘴唇發白,額頭上全是冷汗。

“陳最一!”

失去意識之前,他隐約聽到有人在大喊他的名字。

會是哥哥嗎?

是哥哥來救他了嗎?

被抱起來的時候,陳最一悶悶地笑着,把頭埋進那個人的肩窩,鼻尖隐約熟悉的味道,讓他下意識地呢喃出聲:“哥哥……”

是哥哥來救我了,一定是的。

氣味是帶着情緒記憶的,就像過時的旅游地圖,喚起記憶中相機鏡頭定格過的一桢畫面,将人帶回過去某個時間節點。

就比如,陳最一常常會在被煙草的味道包圍時,聞到來自青春期的迷惘。

纏繞着青春期的那縷味道,是薄荷味大于煙味的萬寶路黑冰,淡淡的,将他從寒冷冬日帶回過去的許多個夏天。

十六歲的豔陽天,陽臺上的校服T恤被風吹得鼓起來,旁邊是一件白色的襯衣,風經過時,兩件不同尺碼的衣服便濕漉漉地緊緊貼在一起。

從某個角度看,很像是大號的襯衣将小號的T恤抱了個滿懷。

風是無意為之,那個場景卻被人刻意記住。

刺眼的光灑進來,陳最一坐在書桌前,面前攤開的練習冊上印滿數學題,他撐着下巴發呆,愣愣地盯着陽臺的方向。

後來幹脆放下筆,走到陽臺,看一場漫長的日落,等一個晚歸的人。

陳與桓換下來的襯衣,他會偷偷從洗衣機裏拿出來,改用手洗,再和其他衣服一起晾在陽臺。

他那時還不懂這是占有欲衍生出的癖好,他只知道,他好喜歡陳與桓身上的煙味,好喜歡一點一點,用洗衣液的清香蓋過煙味的過程。

少年時代,習慣性通過零碎的光點來認知夏天。

誠然,夏天本身就擁有足夠多的記憶點,比如太陽直射柏油馬路,蟬在梧桐葉間瘋唱,午後酣睡時的短暫陰影,傍晚時分揚起衣擺的風。

但對于陳最一來說,夏日一切的一切,滾燙或灼烈,都比不上陳與桓帶笑的臉。

陳最一的夏日只有一個光點。

十五歲的夏日,他偷吻了哥哥,心頭小鹿亂撞,慌張又甜蜜,構成他思春期的焦點。

十六歲的夏日,他偷拿了哥哥的白襯衣,用來自慰,把沾滿煙味的襯衣蓋在臉上,一邊疏解欲望,一邊劇烈地喘息,他甚至想,就這樣溺死在陳與桓的味道裏,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好。

十八歲的夏日,他和哥哥說了我愛你,沒有得到那句我也愛你,但他不後悔。

我愛你,是我與生俱來的能力。

我愛你,是我宣之于口的秘密。

會有一個夏天,盛大充沛,沒有盡頭,成全我,讓我把光點捉進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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