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厝裏弄
老關福揉着雙腳,看秀荷一回來就在屋前院後的找尋。
他猜她這幾天肯定是遇到了什麽坎,但這種女兒家家的心事,他一個大老爺們又不好問出口。心想閨女也挺不容易,十二歲上沒了娘,有秘密了又不能和爹說,讓她折騰下也好,不然捂在心裏捂出病來可不好。
秀荷翻來翻去,走進走出。老關福就勾着背坐在竹椅上看她忙,秀荷轉過頭看他時,他又迅速地把眼睛挪向別處。
秀荷心裏就犯上了嘀咕:“爹,你可看見一件黑長衫?”
“什麽長衫?你哥把衣裳都拿去窖上了,家裏哪還剩下來幾件?”關福裝糊塗,默了一默又咕哝道:“都怪你娘心腸軟,不舍得給你纏腳,昨早上那麽好的一戶人家就堪堪打了水漂。”
秀荷一口噎住,沒辦法,只得道:“是庚家三少爺的。前兒個滑進潭子裏,是他借的衣裳把我拉上來。”
她是不會撒謊的,一撒謊表情就不自然。見關福眼睛不自覺地瞄看自己的閨房,便走上小閣樓把臨街的窗子打開。
屋檐下晾曬着她的絲巾手帕,一件墨黑的對襟長衫被折成片狀塞在燕子窩裏,這是老關福故意的,庚家的三小子才從牢裏放出來,關福不想讓閨女和他被外頭風言風語。
秀荷把衣裳取出來,掏了掏,口袋裏的文書早揉成一團絮,撕不開了。
關福吧嗒着水煙鬥,眼睛不敢看秀荷:“掉地上了,我見它又破又舊、來路不明,就給燕子墊窩了。”一邊說一邊揉着腿:“下午也不知哪個王八羔子耍的寶,先叫我拖了五壇子酒去城外瑤花裏,去了又說送錯了地兒,叫拉回來,拉回來又說酒太酸,不要了。”
關福早先的時候是霍家酒莊上的釀酒師傅,四年前那場碼頭争鬥時,他正好在搬貨,被一群官兵亂棍打折了腿。兒子關長河在梅家的瓷窯裏打長工,平日裏稀少回來,老關福折了一條腿以後短途送酒的活兒就交給了秀荷,城外的人們曉得他腿腳不便,通常都會自己進城來買。
秀荷心疼阿爹,怪他不起,便問道:“那夥計可是長着一對大小眼,個頭精瘦精瘦的?……以後再看見他,你讓他直接去繡坊裏找我說。”
關福微一愣怔,忽而便反應過來:“日他老祖宗,梅二這小子糊弄到老子頭上來了!”
……
秀荷托小姐妹把衣裳送去紅姨那裏。聽說庚武下午便去取了,秀荷本來還怕他找不見公文,再回頭來尋自己讨要。她六歲前随阿爹南北流離,七歲才在春溪鎮定居,後來連遠門都沒出過,天知道要去哪裏給他弄。
結果庚武卻也沒來找她,她後來在路上遠遠地遇到過他好幾次,他好像也都當做沒看見她似的,英姿挺拔、步履健如風,對她目不斜視。秀荷便以為那公文并不重要,畢竟不想再和庚武有什麽瓜葛,心裏的虧欠就也漸漸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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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關福的唠叨卻沒玩沒了。
兒子關長河常年住在瓷窯上,得空便貓去怡春院裏看小鳳仙,拗着一根筋被窯姐兒迷了心竅,二十二三了也不肯好好說一門正經媳婦。老關福百勸不聽,恨鐵不成鋼,便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閨女秀荷身上。秀荷的心卻是死的,受不了媒婆隔三岔五的領人上門,左右酒鋪最近生意黯淡,就也收拾了幾件衣裳,搬去繡坊和小姐妹們同住了。
梅家老宅坐落在花厝裏,花厝裏是一條巷弄,弄堂裏鋪着發白的鵝卵石和青石大板。這條巷子住的都是大戶人家。從前第一豪闊的是庚家的四進四出,自從四年前庚家被斬抄,庚夫人領着一家老小靜悄悄地搬出巷子,梅家便頂替了他的頭名。
繡坊藏在花厝裏深處,和梅家老宅隔着五十米的距離。梅家的繡女都須經過三道坎精挑細選,吃穿住都在梅家後院的公房裏,比之尋常人家的小姐也差不到哪兒去。每日清早鳥鳴莺啼時,只見一排兒花嬌柳綠,揩着小竹籃子勾着手,從花厝裏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滿巷弄飄香——那是梅家頂頂得意的一道風景。
“诶,來了來了,哥幾個給我裝着像點!”見秀荷夾雜在一衆女伴的隊伍中婷婷走來,躲在暗處的榮貴連忙噓聲招呼。
三四名夥計端着食盒子、藥罐子從梅家的小後門裏魚貫而出,許是走得太急惶,不知誰人把秀荷撞了一撞,秀荷沒留神,腳下一崴,差點兒匍在地上。
榮貴随在夥計後頭,一擡頭看見是秀荷,連忙呼啦啦上前把她一扶:“喲,這不是秀荷小姐嗎?瞧這,哥幾個急着去送藥,看把你不小心撞的。”
一邊說一邊去兇身後的夥計,擠眉弄眼。夥計勾着頭,木愣愣。榮貴只得擡腿搡了他一屁股。“哎喲——”,那瓷罐裏的藥汁兒這才順利地撒了出來。
黑黑灰灰,點點滴滴地澆在秀荷纖巧的鞋面上。
一個胖婆子不知從哪兒搡了出來,忽然啪嗒一聲跪在地上,兩手抱着秀荷的腳,花手帕左擦擦、右擦擦——
“哎哎,瞧這不小心的,弄髒了姑娘家家的鞋。”嘴上在說話,卻仰着腦袋不停将秀荷胯啊臀啊的上下左右打量。
“阿荷,先走了啊。”姐妹們等不住,先走了。
秀荷被婆子看得難受,蹙眉看着地上的一攤藥:“病了?東家病了不該把藥把宅子裏送,送外頭去做什麽?”
“我們少爺為了秀荷小姐和夫人鬧翻了。”幾個夥計頓時耷拉着腦袋哭喪起臉。
榮貴苦巴巴的接過話:“這不是我們少爺病了麽,一個人躺在外頭好幾天也沒人理,奴才看不下去,偷着回來給他順幾罐藥……唉,我和你說這些做什麽?反正少爺是死是活也沒人疼!能活幾天算幾天吧……哎唷我苦命的少爺喂——”
榮貴一邊說,一邊打了自己兩嘴巴。
這榮貴,精瘦精瘦的,長着一雙大小眼,一肚子的彎彎腸子。雖小了梅孝廷兩歲,實則梅孝廷大半的孬注意都是他出的。
秀荷擡眼看了看四周,看見胖婆子颠着小腳沒走兩步就隐去了拐角。那巷子幽深,有轎杆的陰影在牆面上打出長條,還有胖婆子一團肥腰忽明忽暗。秀荷便曉得是在給梅二少爺鞠躬哈腰呢。
那婆子壓着嗓門,不曉得巷子裏原有回音,偏秀荷又聽力聰慧。隐隐約約,細細碎碎:“是黃花閨女……少爺您放心吧,保證沒睡成……奴才剛才看了,腿緊着呢……诶诶,謝二少爺打賞。”
秀荷便生氣起來,本來才有的一點擔心又消失了——讓他苦肉計吧。這幾天阿爹的鋪子也沒少招他算計,來硬的不行,這會兒又來軟的了,他是想逼死自己呢。
秀荷揩着帕子碎步走:“那就能活幾天算幾天吧,反正他死了也和我沒關系。”
“诶诶,別啊這……”榮貴猛一愣,手伸出去半道,空落落,女人着一抹海棠春裳已經走遠了。
讪讪然拐到陰影裏,青磚地上擱着一擡敞篷小竹轎,轎子裏坐着自家鳳眸薄唇的俊少爺。
“爺,她說讓你去死呢,死了也和她沒關系。”榮貴嗫嚅着。
梅孝廷着一襲烏色流雲綢衫,手上輕搖玉骨小折扇,斜觑了榮貴一眼,勾起嘴角:“那是她說反話……只要确定姓庚的小子沒動過她,爺早晚叫她回心轉意。她若不肯,爺就叫她在這福城裏呆不下去。”
少爺眼中冒冷光,榮貴渾身将将打了個顫。
……
繡坊裏的姑娘們卻都在議論庚家才從大營裏放出來的三少爺。
想當年庚家可是春溪鎮頭一大戶,生意抵得過梅家的一個半。一座宅子從大門口進去,須得小半日才能從後宅繞一圈出來。庚家的女人穿紅戴綠,三個少爺更是一個比一個英俊。尤是三少爺庚武,被抄家的那年僅十七歲華年,生得是疏眉朗目神清骨秀,還文武兼通品德優異,鎮子上沒有哪個先生不誇他。
可惜他心性寡冷,平日裏來來去去卻只和少年們交道,對女人從不正眼多看。若說梅二少爺是只絕美卻通身帶毒的妖孽,庚三少爺則為只可遠觀而不可觸及的畫中嫡仙。
今番一回來,他已不是甚麽高門大戶的闊少爺,聽說如今正在城裏接着零散的工呢……他那樣的身份,便是打了散工也依然叫人心思神往。姑娘們便又活絡了起來。
“你們不曉得他光膀子的樣子,腹肌上一塊一塊兒的,彎下去又站起來,那汗就順着他脊背往下流……骨碌一聲,就落去了腰後谷。要不是我爹叫他扛大石,真不曉得他清風玉貌的一人兒,脫了衣裳竟是那樣硬朗。”叫美娟的繡女兩眼冒金光。
“呀,他還扛大石?他可是個大少爺,怎麽扛大石?”繡女們訝然,不信庚三少爺那樣的身份也肯做粗人的活兒。
叫美娟的好不得意:“可不是?身上還好多疤,新新舊舊的,看起來怪可怖。大抵在牢裏吃了不少的苦頭……也不曉得将來是誰做他的女人,需得好生疼他一疼。”
繡坊裏有新嫁的媳婦,平日裏幾個人湊一起,難免互相窺探些春閨裏的秘事,這廂一來二去說開了,漸漸便也明目張膽起來。一個個十六七歲的未嫁姑娘們甚麽不懂?只一想到庚武少爺俯下硬朗的身軀,把自己嬌嬌小小地軋在懷裏,忍不住暗地裏心神蕩漾起來,臉兒紅撲撲。
已成親的媳婦便不屑道:“不然。庚家搬去了洋铛弄,不過一進的小宅子,一個寡母兩個嫂嫂三個小侄兒……一院子的女人孩子都要靠他一個人養活。他庚家既得罪了官府,又和梅家結了蒂子,怕是從此翻不了身了,真不知如今還有誰人肯嫁他?”
美娟不樂意了:“就是想嫁也得人家肯娶呀,我聽說庚家夫人四處托人給他張羅,他還不肯呢,說是心裏頭已經有了喜歡的女人,就在咱們鎮上。”
另一個應道:“要我說也是嫁庚三少爺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總比梅二少爺鬼氣森森來的強。”
旁邊的繡女趕緊拉拉她袖子,用眼神示意秀荷。她們都當秀荷是梅孝廷看上的女人。梅孝廷對不喜歡的女人和男人沒什麽區別,日子一長,春溪鎮也就沒有姑娘再敢去肖想他。
晚春是秀荷的好朋友,見秀荷少見的悶聲不語,便貼着秀荷耳畔問:“聽說那天是庚三少爺背了你回來,該不會說的就是你吧?”
“啊……怎麽會,他看見我都繞路走。”秀荷心裏打了個咯噔,再一想,他既然都有心上人了,還對自己做出那些,可見這人的品性也不行。不過有心上人了倒好,她也不用再費心躲着他。
等到三月底的時候,梅老太爺在鎮子裏擺了大戲臺,請了城中最好的戲班子。秀荷便也不再繼續躲躲藏藏,在小姐妹們的揣動下一起搬了板凳去看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