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铎乾王爺
那愛不叫人生,不叫人死,卻叫人生也不能,死也不能。得它時痛不欲生,恨不能把它推将出去,旦一離開它卻又生機泯滅,心也空了,魂也空。一夜交織抵纏,每重來一回,便又總能開拓些從未企及過的淨土,快樂叫人罷之不能,雙雙只把所有菁髓耗盡,方才在耳鬓厮磨間相擁睡去。
一忽而黑天,一忽而黎明,那昏蒙天際漸漸變作魚肚白,聽街角長巷裏挑擔兒的長長叫一聲:“豆腐腦诶~~~新鮮熱乎的鹹甜豆腐腦~~~”
天亮了。
堇州府南來北往商客雲集,連小到賣碗豆腐腦的都顧及南北口味。一聲聲揚長叫喚,自街頭穿越巷尾,像從那古早的歷史長廊走至現世的客棧樓下,只把人的魂魄從遙遙舊光陰中喚醒過來。
秀荷被庚武裹在臂彎裏,只覺得暖暖癢癢的,好似有硬茬兒在磨來磨去。微顫了顫睫毛睜開眼睛,看到庚武清削的下颌正抵在自己額際厮磨。
“醒來了?”見她看他,忽而愛寵地把她肩臂一環,一雙狹長的狼眸炯亮含笑。
“嗯,什麽時辰了?”秀荷撫上庚武清隽的臉龐,周身嬌嬌懶懶的,連動一動的氣力也不多餘。
庚武就勢把她的手抓在唇邊輕吻:“已近晌午,見你睡得香,不忍心吵醒你……現下還累不累了?”
累,怎樣能不累了?可壞,先好言好語哄着她,忽然便毫無預兆地欺負進來,這會兒還疼呢。
覆在褥中的身子依舊無隙熨合,庚武不許秀荷穿衣裳,只道隔着衣裳抱着不舒服,非要叫她這樣乖乖地蜷在他懷裏。秀荷掙了掙腰谷,看見庚武肩上被自己咬紅的痕跡,不由羞赧:“累也得起來呀。快放開啦,臉都麻了,下回不聽你騙。”
昨夜再無須顧忌遮掩動靜,只把她快樂得不要不要的,環着他的脖頸就怕他與她分離,今次喂飽了,這會兒又推擋起人來……小妖精,慣愛臉紅,卻不曉得她那曲徑通幽,于男人而言一樣也是個致命。
庚武啃了秀荷一口,壓低嗓音抵在她的耳畔道:“哪兒有麻?分明紅得更好看了,還省了胭脂。”又問秀荷想吃什麽,他下去預備馬車,順道給她捎帶上來。
秀荷懶懶地說沒胃口。
“不吃怎麽行,瘦下去可不比現在好看。”庚武寵溺刮她小臉,驀地從床沿站起身來。
寬肩窄腰把一襲竹青色暗紋長袍撐展,再搭一件月白鑲毛邊對襟大褂,那舉手投足間蕭蕭灑落,外人不識他真面目,只道他男兒冷清不識風月,誰人曉得他竟是這樣的壞。秀荷凝着庚武清颀高瘦的背影,目光癡癡地游走神思。
“在看什麽?”庚武邊揩着袖子,邊回過頭來睇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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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被他發現了,秀荷半個把臉埋在軟褥之下,聲音低低的:“叫你快回來。”
“剛才是誰人說讨厭我?這一出去就不回來了。”庚武促狹勾唇,曉得女人滿心裏都在喜歡自己,也懶得去點破他,一道清風拂袖掩門下得樓去。
承了一夜的寵,腰兒臀兒也嬌嬌懶懶,坐在窗臺前梳妝,那淡黃銅鏡內打出小婦嬌好的顏色,想起他說的“連胭脂都省下”,不自禁輕抿嫣紅小嘴兒。
用篦子把秀發盤成一字頭,再插兩朵花釵,默了一默,又拔下,改從妝匣中取出子青留下的镯子與小簪。見的是官家夫人,出門穿戴打扮要更加體面些。
正把劉海梳整,那鏡面上忽倒映出身後推開的房門,一道月白身影清悄悄跨進門檻。
以為是庚武,秀荷轉過頭來嗔他:“這樣快就回來,忘了帶荷包嚜。”只笑容尚挂在臉上,驀地卻又斂寂下去。
是梅孝廷。
哦,忘了他昨日也穿一身月白衣裳。
許是昨夜沒睡好,梅孝廷的眼眶略帶青黑,雅淨面容上淺笑幽幽的:“才剛走就盼他回來,這樣快就如膠似漆了?”
話問得輕柔,那鳳眸中的冷笑卻藏掩不住。少年時候愛得太癡狂,後來不能在一起,放又放不下,忘又忘不掉,那嗔癡惆悵在心中百轉千回,最後恨便紮了根。聽不得她快樂,她一快樂,他的心便在煉獄中受折磨。因她的快樂已與他無關。
秀荷扭過頭,揩着盤扣把衣裳整理,刻意不去看梅孝廷眼中的憔悴:“誰人許你擅自闖進來的。二老爺的冬衣前些日便已随船北上,你不去京城接應,如何還在這裏滞留許多天?”
“如何?還不是為了等你。早幾日夢中聽見你說要來,我便舍不得走了。你看,我們多麽心有靈犀。”梅孝廷睨着秀荷起伏的胸線,那裏頭的風景險些便在羅漢塔下被他得去。道不出的瑈白,一顆紅痣印在上頭,一顫一顫的……他只見她一眼,今生的愛裕便随着她入定,從此再對旁的女人無能了。
可她的沃美卻只留給那個男人享用,那人吃她揉她,還把他的嚣張順進她嘴裏……
記起昨夜門外所聽,梅孝廷容色頓地陰沉下來,觑着秀荷嫣紅的唇兒冷笑道:“那味道好極了麽……舍得用嘴兒給他含?關秀荷,你為着一個不值得的男人下賤了。”
從來少年青梅竹馬,所有的歡喜只在唇邊淺嘗辄止,連碰一碰胸襟雙雙都臉紅。如今卻忽而直來直去,恨叫人把言語也變得刻薄落骨。
秀荷的臉刷地一紅,原來昨夜門外那一聲動靜是因由他。然而這夫妻之間的愛,怎樣來怎樣去,都是出自身心的自然反應,情愛到了時候,他想要給她更快樂,她也一樣想要他更好。愛是相溶相互的。
秀荷的聲音低下來,冷冷的:“梅孝廷,你也是娶了妻的男人,也不是沒有經歷過,賤不賤的大家都明白,又何必專門跑過來笑話我一趟。”
你看她,依舊這樣咄咄逼人。
梅孝廷心中頓地一痛,然而哪裏一樣呢?他是被逼,母親在洞房交杯酒中落了藥,他一喝醉便認不得人,那火燒得難受,糊裏糊塗叫着她的名字便去了姓張的女人那裏……她呢,她被那個蕭冷的男人摁下,卻分明服侍得百般柔順。
對面回廊上傳來張大老爺與疤臉的朗聲笑談——“呵呵哈,張老板昨夜那芙蓉膏果然享受,今次醒來神清氣爽,只覺換了個人。下回若是再來錦州,勞煩再給老子捎帶兩盒。”
“好說,都是自家人,如何這般客氣?那芙蓉膏本是提神醒腦的上等熏香,八老板幾時喜歡了,只管吩咐小婿去弄就是。眼下這兩樣生意,老夫都已交與他經手管理。”
“少爺……”榮貴在門外角落頻頻眨眼催促。
畢竟怕被岳丈大人發現,梅孝廷默了一默,終是拂開袍擺站起身來。一道清瘦身影往門邊走兩步,忽而回頭挑眉一笑:“對了,爺今日要去瑞喜首飾莊走一趟,你喜歡什麽,我買了給你?你不用怕,我只叫小二悄悄送來,不會給他看見。”
又是那少年的清澈,還是不肯死心,心心念念總要與她暗中再維一系,言語之間都是委曲求全的味道。
拐角木梯上傳來熟悉的健朗腳步聲,曉得庚武正自拾梯而上,秀荷放下篦子,咬着下唇并不去看梅孝廷:“你們梅家和庚家有宿怨,二少東家還是快請出去吧,免得叫他回來看見了。難得離開福城跑趟生意,回去也給少奶奶買點什麽。都當爹的人了,要對妻兒負起責任,不要再與那些亂七八糟的人物混在一起。沒有好果子吃。”
呵,他都已然這般卑微求她,一點兒姿态都不要了,她也還是不肯賒予他一點點舊情。
梅孝廷最後一點顧慮便沒有了,涼涼地扯了扯嘴角:“放心,爺沒有孩子……也沒有女人。連那個幽森森的家,也都是個騙局。這世間,算計來算計去,母親算計兒子,男人算計女人,兄弟之間互相算計……我算是看透了。路是我自己選的,你愛随我便随,不随我,也無須這般虛情假意。走了。”
言畢一尾扇柄把門頁勾開,那孤單清影踅出門去,這次沒有再回頭。
忽而庚武便手上提一枚瓷缽,衣炔翩翩然立在廊前,清隽面容上看不出甚麽表情。
秀荷收斂心緒,連忙迎上前去:“三郎回來呀,買的是什麽?”
“怕你不喜吃面食,便只買了清粥。”庚武踅進門來,他的鼻息敏銳,屋中一股陌生味道可瞞不住他。但看秀荷斂下眼睫閉口不說,便也捺下不問。只搬來兩張椅凳,把粥盛出來一人一碗。
許是奔波辛苦,秀荷近日的胃口竟比從前要好上許多,一連氣喝下三碗,忽而瓷缽便見了底。夫妻二人收拾下樓,上了門外青蓬馬車,一路直往禦史李大人府邸方向而去。
……
李府坐落在崖石街老槐樹下,一座并不十分闊氣的二進宅院,顯見得皇上并不打算把李寶財下放太久,怕是過不了多時便又要招他回京。畢竟是個逗人歡喜的活絡性子,哪個皇帝都不希望身邊全是一群古板的謀臣。
庚武斂下心思,與秀荷一前一後跨進大門。
進門竟也無人相迎,進去後才發現家仆們都攏在院中看熱鬧。
大梧桐樹下青衣綠仆三五成群,看夫人唐翠娥把李寶財的耳朵扯起,咄咄叱罵道:“叫你給老娘買針,買線!從大清早說到現在,一根針線影子都沒看見!倒好,叔侄二個拿着老娘給你的銀子,躲在後院吃酒射箭!就你這副矮胖墩樣兒,不去拱豬倒好了,射的甚麽鳥箭?說,什麽時候給老娘把針線買回來!”
一邊說,一邊晃蕩着手上的繡樣,啪啪啪地往李寶財臉上打。
“哎唷,哎唷,輕點兒,眼睛戳瞎啦!”怕被那大針眼戳着,吓得李寶財嗷嗷哭嚎。
家仆們顯然已司空見慣,一群人捂着嘴偷笑,一個也不上去幫忙。
“笑,笑什麽笑?老娘這可是繡給太後娘娘的賀禮,一個個都睜開狗眼看看,這是仙鶴,不是鵝!”唐翠娥把繡樣攤開,殺将将沖到仆人跟前。
只那手中針線,針是納鞋底的大孔針,線是粗糙不斷的大條線,為的是粗針粗線快些把仙鶴繡完,卻拙劣的堆砌一團,确然不是鳥或鵝,更像是一只懷孕的胖母雞。
“嗤嗤嗤……哈哈哈!好看,夫人繡得可好看!”仆人們誇贊着,嘴捂不住,忽而捧腹大笑起來。
“撲哧”好生熱鬧的宅院,秀荷也忍不住抿了下嘴角。
聲音很輕,卻叫人聽得清晰。唐翠娥一擡頭,便看到進門臺階上站着一對新鮮登對璧人兒。俏媳婦十五六歲模樣,蘋果臉兒乖靜靜的,天生讨人喜歡;那丈夫英俊清梧,二十上下風華,乃是前些日答應送酒的庚老板。
唐翠娥四十年紀,雖生得五大三粗不生養,卻特別愛看世間美麗之物,對男人兇,對女人卻天性裏的親近。不由聲音緩和下來,咳咳嗓子撇撇嘴:“喲~,這是哪裏來的客人呀,進門不問好,倒先笑起老娘的繡樣了。”
這大姐細眉胖臉,雖言語刻薄,卻莫名叫人親近。秀荷不怕她,應道:“不敢笑話夫人,只是想幫夫人把繡樣理好。也省得大人再跑上一趟,回頭耳朵吹了風,冬天可得生瘡,變豬八戒了。”
“嗤嗤——”一衆家仆睨着大人紅腫的耳肉偷笑。
好生熟悉的吳侬軟語,李寶財歪着脖子,看見是那天被榔頭“順”了銀子的小媳婦,不由尴尬。對秀荷擠眉弄眼,“別亂說,別亂說”,怕她把那狼狽一幕說出來,在老婆奴才面前丢光了臉面。
秀荷便也端着不說。夫妻二人過來作禮。
唐翠娥剜了個白眼:“嘎不愣登大,出口狂言。那好,你這便過來繡給我看看,繡得好了,我欠你一人情。繡不好,咱這梁子今日可就結下了。”
一邊說,一邊把繡樣拍飛至秀荷手上。
秀荷道一句獻醜了。那繡樣不過兩個巴掌大,針粗線粗的,比自己貫日裏細密的針線活兒不知簡單多少倍,三下五除二便把它輪廓理順,遞回去道:“吶,夫人看看這樣可以嚜?這會時間來不及,不然細節上還能再修整修整。”
唐翠娥正聞着庚武送來的東北老人參,曉得價格不菲,喜滋滋眉開眼笑。見秀荷說話,頓把粗眉毛一凜,眯起細眼雙面打量。
只見那繡樣上仙鶴脈路工整細密,連半躍起來的爪兒都栩栩如生,明明用的一樣是粗針粗線,怎生得卻看得人這般順眼?
“咳,還不錯。”唐翠娥滿臉胖肉嘟了嘟,又堆出來一臉不情願道:“但比先前老太妃那副百鳥賀壽圖可差遠了,你可見過那張圖麽?你要是有她那本事,老娘就服你。”
“呵呵,不瞞夫人,當日老太妃那副賀壽圖,确然便是賤內所繡,一共化去了一十五天光景。沒想到夫人竟是這般中意,倒叫在下夫婦慚愧了。”庚武清隽面龐含笑,抖開袖子打了一拱。
當日那副百鳥賀壽圖進了宮,老太妃愛得不行,拿去叫老太後一起看,直看得老太後心也癢癢了。唐翠娥慣是讨喜,便信誓旦旦也要弄出一幅給老太後瞧瞧。都是玩笑,老太後也不當真,自叫她回去弄一幅來。回去就後悔了,怎麽幾個針線竟這般繁雜?
唐翠娥再看秀荷嬌婉乖靜的樣子,不由就訝然了,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喲,我說怎樣幾針就讓你把一只老母雞變成了仙鶴,原來是遇到了真高手!看不出來小小年紀倒有這樣本事。可知道江南梅家因何故得了給宮中制冬衣的活兒麽?還不就是因着那副繡品。得,這個人情老娘欠下了,不過仙鶴要拿去太後跟前交差,你可不許拆我的臺。”
“民婦就是想拆臺,那也得先見着太後娘娘的面兒呢,夫人您盡管拿去用就是。不曉得夫人也喜歡繡品,今次沒有準備,下回若是得空還來,再給夫人您也繡上一幅。”秀荷體己地說。
唐翠娥生得胖大,天性裏愛與小個子打交道,當下自是越看秀荷越喜歡得緊。拉着她的手兒去客堂,叫男仆清理幹淨“戰場”,吩咐丫鬟們看茶。
那邊廂阿康和馬夫已經把青紅酒甕搬進門來,庚武便與李大人一起踅去後院的酒窖。
只前腳才走,後腳榔頭便急匆匆颠腿進來,一邊跑一邊嚷嚷道:“夫、夫、夫人!不好了不好了,端王府铎乾王爺來了!怕是見老爺這麽多天也沒半點動靜,親、親自上門責罪來了!”
那端王府铎乾正自中年有為,不貪不淫喜怒不形于色,辦事從來不講人情客套,在他手下辦事得多提三分醒兒,一點馬虎都別想。
“叫他混蛋李寶財老窩囊,拖拖拖,那漕臺大人能吃了他?怕這又怕那的。還不快去後院催他,趕緊的換裝迎客!”唐翠娥才坐下又站起來,肥胖的身子在屋堂下兜轉着圈圈。
“既是貴客來訪,那民婦便先行告辭,下次得空再來拜訪夫人。”秀荷連忙起身辭行。
只話音還未落下,便聽門房傳來一聲揚長嗓音——
“端王府欽差大人到——”
“王爺、王爺,我們老爺這幾日正病着,怕是此刻還在發燒吶!您這樣進去怕染了瘟氣……”铎乾走路生風,榔頭一邊小跑,一邊低頭哈腰地解釋。
“哼,病?适才本王在塔樓上吹風,正看到他老兒在後院與你赤膊射箭,如何本王一進來他就病了?快去叫他老實出來。”
回答的聲音低清且冷肅,秀荷還來不及避過,那邊廂一道修偉身影已然赫赫入得門來。只見來者約莫四十年紀,身穿石青色補服頭戴花翎,五官端正緊致,雖已是中年卻依然俊逸不減。
只是太冷,容色太冷、氣場亦冷,道不出的不近人情。
唉呀媽呀,這般氣勢闖起來,怕是一場大怒躲不過了。唐翠娥心口一緊,粗眉細眼擠了擠,立時堆出來滿臉笑:“喲呀呀~~王爺大人親自來訪,蓬荜生輝則個。快,快,榔頭你還愣着幹嘛?叫老爺別再玩甚麽赤胳膊露腿以寒攻寒了,那江湖郎中說的狗屁他也能信?”
擠眉弄眼,催促快走。
“是是是,奴才這就去叫。”榔頭再是傻子也聽明白了,二人唱着雙簧,趕緊颠腿兒跑去後院報信。
秀荷自小長在春溪小鎮,尤其子青去世之後,跟着老關福更是過得清樸粗糙。幾時見過這般氣場的大官員,連忙低頭伏膝作禮:“民婦見過王爺,王爺千歲。”
一聲細細柔柔嗓音,忽而穿透時光長廊,只把周遭一應盛怒掩蓋。铎乾只覺心間一悸,驀地循聲看過來。
晌午淡泊陽光普照,照在屋堂下只剩一片昏灰朦胧。那八仙客椅旁站的是誰?十六上下的嬌好年紀,着一襲淺綠櫻草提花褂子,绾一彎婉秀玲珑小髻,瓜子臉兒清清俏俏的,低着頭屈膝站在那裏——像什麽?像那戲臺之上走下來的青衣紅伶。
“夢回莺轉,亂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盡沉煙,抛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一曲戲詞兒幽幽,婉轉凄美,又把人帶回去十多年前舊光陰。
京城巴掌大地兒是王室親族的天下,出個門逛一場戲園子,那頭排常坐的位置一定事先都給你備好了熱茶點心。坐在角落靠椅上翹着腿兒,一柄扇子在指尖悠悠然打轉,看臺班子把她領到跟前:“小王爺,這就是小燕笙了。”
哦呀~~燕笙,你來了。他挑起清眉看她。
黛眉嬌顏,紅唇微微倔強上翹,是美的,但紅顏自古多薄命。聽說是死對頭醇濟王府的私生女兒,婢子被老王妃逼得一頭撞死在柱上,留下獨女賣至戲園不管死活。幾年出落得像一朵梨花,京城裏世子王爺哪一個都想把她得到手,她卻誰人也不理,又冷又傲。
招人恨吶,你以為你是誰?真當自己是格格?
年輕好勝,便與人打賭,一個月之內必然将她調弄到手。不料她竟獨獨另眼看他,這四目間忽然情緣綁定,後來竟假戲真做,當真在她這裏失了心。
怎奈何兩家世仇,愛得天崩地裂卻不能在一起。那荒涼一夢,花開了卻無果,她走了,改了姓名,不知道生死,不知道去了哪裏……也不知道那個孩子是否被踢死在腹中,又或者生沒生下來。
秀荷膝蓋已然屈得發酸,見端王爺久久凝看不語,只得搭着腕兒輕聲提醒:“王爺若是無事,請恕民婦告退……”
“哦,好。”那纖白手腕上一只玉镯打着幽幽光澤,镯身上有銀藤蜿蜒,幾顆镂空小花雕飾。那花先前可沒有,只因镯身上似有裂痕蜿蜒,怕不吉利,想要扔掉,那女人卻一定喜歡。只得用銀藤兒箍了給她,又搭幾枚五瓣花兒點綴。
沒有人再這樣恰恰好的擁有第二枚。
铎乾低頭看着秀荷,數一數年歲正好,心中忽然有鈍痛,低清嗓音放柔下來:“這镯子是誰人給你的?她人在哪裏……看着些許面熟。”
秀荷不知所以,只照實應道:“是我娘……她幾年前已經不在了。”又不放心,些許戰兢:“可是有什麽不對,惹了王爺不快?”
幾年前已經不在了……
幾年前就已經不在……
幾年前方才不在……
铎乾低頭看着秀荷一身清淨民婦打扮,垂下的掌心頓地緊了緊——
“你聽好了,将來若是生了女兒,我須将她捧在掌心裏疼着,你可不許叫她受一點點委屈。”她撫着才三個月的肚子,貫日白皙的嬌顏上是将為人母的溫婉與紅暈。
他看穿她亦愛她,知她是要将幼年時欠缺的對骨肉彌補,便在她紅唇上輕輕一啃:“都随你就是,旦從你所生的,我必寵她。”
……
铎乾斂下眼眶微澀,忽然不想再看秀荷多一眼:“起來吧,女兒家家,今後不要見人就跪,太辛苦。”
尋常百姓見到官員怎敢不跪?
秀荷仰頭悄看铎乾,見他神思飄渺,不知心緒去往哪裏,只得應了聲:“是。”直起發酸的膝蓋作揖告辭。
看見那邊廂庚武一襲清梧身影從後院走出,便移步随了過去:“走啦,竟然撞見欽差大臣了,可嚴肅,問我話,差點兒沒把膝蓋跪麻。”
庚武回頭凝了铎乾一眼,見中年俊朗,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卻不舍得秀荷辛苦,便趁拐角無人,把她托腰抱至懷裏:“早知如此,今日便不叫你一同前來。那就不要走路了,為夫抱你回去。”
石徑上李寶財裹一床厚重棉被,哆哆嗦嗦打着“冷顫”帶病而來。見一襲石青補服威風立在堂外,連忙驚慌失措跪上前去:“啊呀呀,病得厲害,不知端王爺親自來訪,卑職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铎乾懶于拆穿他做戲,目光卻轉向大門前,看那抱着女人離去的蕭蕭背影:“方才出去的這名後生是誰?”
“啊……”李寶財正自搗頭,聞言訝然擡眉,回頭看一眼,又打着結巴應道:“哦,哦,是、是福城人士。吃船飯的,近日城中瘟寒,免費熬湯炖草的就是他了。可是這小子哪裏得罪了王爺,卑職這就去把他叫回來,一定不叫他好活……”
……
秀荷正好被庚武抱出門檻,後面的話便沒有聽見。
庚武清隽容顏肅冷肅冷的,低着看着懷中女人嬌好的顏色:“适才那甚麽端王爺都問了你什麽?如何竟叫你跪了這樣久。”
一雙深邃長眸中又有炯炯狼光,可惡男人,連那樣年紀的他也吃醋。
秀荷剜了庚武一眼,嗔道:“能問什麽?就随口問了我一句镯子是誰給的,我說是我娘,他就不問了。”
“如此還差不多。我只怕誰人再肖想你,便又多了個應付。”庚武罰了秀荷一吻,見馬夫把車趕來,便抱着她掀簾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