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季星淩：自我感覺十分帥氣！
夏末的雷雨，說下就下。
整座錦城都被濕漉漉的霧氣籠了起來，出租師傅把車停在巷道口，伸手往前指：“從這跑兩步，拐彎就是學校後門了，快去吧。”
林競往車窗外看了一眼，暴雨依舊在“噼裏啪啦”往下落，砸出一片髒兮兮的泥濘水窪，于是果斷靠回車椅：“剛才看到楊樹路有家便利店，麻煩您先送我去買把傘。”
“回去可得繞一圈。”出租師傅好心提醒，“巷子裏有雜貨店，傘在那就能買。”
但林競已經重新系好了安全帶。他穿着一件鵝黃T恤，黑色碎發遮住額頭，看起來分外青春蓬勃，也分外養尊處優，就差把“潔癖”兩個字寫在臉上。司機師傅只好打了把方向盤，載着他重新去買傘，就這麽一來一回一折騰，又是半個多小時。
“不怕遲到啊？”司機一邊找零一邊問。
“我明天才開始上課。”林競打開車門，“今天過來辦轉學手續。”
山海高中是省級重點，能在中途轉到這所學校，不管是學習成績還是家庭背景，總得占上一樣。林競屬于前者，他原先的高中不比山海差，這次全因為父母工作調動，才會在高二轉學。
一股狂風迎面吹來，林競褲腿濕了大半，他皺起眉頭，本想往屋檐下避避，卻不小心推開了一扇半掩木門。
是一家雜貨店。
店裏光線昏暗，換個招牌就能當場冒充古董世家，一群不良少年正在抽煙，聽到門口風鈴響後，齊刷刷猛回頭。
林競目不斜視打開冷飲櫃，并沒有給殺馬特一絲眼神。那些小混混們也就沒再搭理他，繼續圍在一起商量要怎麽“給季星淩一點教訓”，并且對誰買麻繩、誰套麻袋、誰打悶棍、誰敲詐勒索等一系列非法步驟進行了詳細分工，全然不顧現場還有正在購物的無辜群衆。林競掃碼付完款，轉身出門就要撥打110，結果迎面和人撞個正着，差點踉跄摔進泥裏。
“老大快跑！季星淩來了！”
對方一嗓子喊得哆哆嗦嗦，全然沒有“綁架目标自投羅網”的濃濃喜悅。林競扶着門框站穩，再擡頭時，小混混們已經争先恐後沖出雜貨鋪，逃命一樣狂奔消失在了巷子裏。
雜貨鋪的胖老板見怪不怪，手裏搖着蒲扇，用眼神示意林競沒事。這時雨已經稍微小了一些，從拐彎處走過來另一群人，為首的少年單手插進褲兜，肩膀上胡亂搭了一件校服，短發被雨水浸得微濕，有些亂七八糟地支棱起來，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他身材瘦高，兩條長腿一邁，身邊負責撐傘的小弟就得跟着跑，氣喘籲籲地說：“星哥，咱真要翹課去網吧啊？”
少年嘴裏叼着棒棒糖，漫不經心問他：“就算不去網吧，你能聽懂數學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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撐傘小弟神情一凜，我聽不懂。
那确實不如打游戲。
一群人正鬧着往外走，林競短暫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了一句：“季星淩。”
對方停下腳步，有些遲疑地看着他：“我們認識？”
“不認識。”林競組織了一下語言，“但剛剛有一群社會青年，在這裏計劃要綁架你。”
“噗。”
“……”
一般人聽到自己要被綁架，就算不驚慌失措，至少也該意思意思緊張一下。林競看不懂對方這輕蔑一噗是什麽操作，但通知的義務已經盡到了，他也不想再和面前這位一看就知道考試六門總分三百的落後分子展開深入交談，于是重新撐起傘，匆匆走向了學校。
擦肩而過的瞬間，季星淩突然聞到對方身上有一股很淡的香氣，清冽又幹淨，像春末夏初的霧霭山林。
旁邊的人納悶：“星哥，你愣什麽呢？”
“沒什麽。”季星淩回神，想繼續往前走，餘光卻掃到一張銀色小卡片，上面刻有一層模糊花紋，很像一塊錢五張的小學生廉價玩具，正被風吹着一路飄向下水道。
季星淩迅速用腳踩住，又回頭望了一眼。
林競恰好也在此時轉過身，他原本只是好奇雜貨店老板會不會再次提醒對方，不料剛好來了個精準對視。煙雨蒙蒙四目相接，季星淩正打算張嘴叫他回來，林競卻已經後退兩步，風風火火奔向了遠方。
季星淩：“……”
你跑什麽，妖怪證丢了不知道撿？
“星哥，快點，叫的車已經到了！”一群人在巷子口嚷嚷。
“來了。”季星淩撿起卡片，随手塞進了錢夾。那裏還插有另一張證件，閃着黑色金屬光芒，看起來要比普通妖怪的更高級一點，是屬于季星淩的身份卡，他是一只即将成年的小麒麟，威風凜凜的那種。
但目前這種威風僅限于抖給鏡子裏的自己看，妖怪的身份是不能随便公開的，否則會引起社會恐慌，所以就算這座城市裏的妖怪數量正在連年增長，甚至有專家預測五十年後将會出現人口……不是，妖口爆炸，大家也都是小心翼翼各自捂着，并沒有誰會主動熱情主動廣而告之，其實我全家都不是人。
季星淩坐在出租車裏，還在想剛才那張妖怪證。按照編碼來看，對方應該是一株植物，而植物的出生地一般都在人煙稀少的險峻山林，俗稱偏遠地區，這也就能解釋他為什麽連妖怪證都能弄丢了——因為沒見過世面嘛，當然不知道在大城市裏補辦一張新證件，得經過多少繁瑣的手續，付出多麽高昂的費用。
說不定連妖怪管理委員會在哪都沒搞清楚。季大少爺一邊這麽想着，一邊啧啧搖了搖頭。
林競目前尚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腦補成了一個初次進城的鄉下窮妖怪，還在忙着填寫各種資料表格。高二一班的班主任名叫王宏餘，穿着在中年男老師裏頗為流行的藍襯衫，笑起來眼睛會眯成一條細線，旁邊有同事打趣：“來了個狀元的苗子，看把老王給高興的。”
“我當然高興了。”王宏餘把資料袋封好，笑眯眯地對林競說，“我和你原來的班主任是老同學，為這事，他還專門打電話來唠叨了好一頓。走，我先帶你熟悉熟悉校園環境。”
作為省重點，山海高中的硬件設施堪稱一流，不過因為天在下雨，所以王宏餘只帶着他在教學樓裏走了一圈。下課鈴聲剛好響起，幾個女生都在叽叽喳喳議論剛才在走廊看到王老師和新同學的事。
“那個男生真的好帥啊！”
“我聽說他是寧城三中的年級第一！”
“我們去年參加英語競賽時就見過他，班長還和他合影了。”
高二一班的班長叫韋雪，原本正在看英語卷子，見衆人都來問，于是懶洋洋撐住腮幫子：“對，我是合影了，想看的話，三十一次，如果需要把我裁掉只看帥哥，再加五十。”
一群女生嘻嘻哈哈抗議起來，紛紛譴責班長沒有為人民服務的精神。男生對林競的興趣倒是不大，頂多對着現任年級第一起哄拱火，齊聲哀嘆李哥江湖地位即将不保。數學老師抱着一摞練習冊進來，見狀敲敲講臺：“怎麽都圍着李陌遠，知道下周考試難度大，所以提前拜拜李總？”
一語既出，底下立刻嗷嗷一片，也沒心情再鬧了，各自老老實實坐回座位準備上課。韋雪找出和林競的合照，主動遞到李陌遠面前：“來，學霸，看一眼你即将要面對的勁敵。”
屏幕上的少年眯起眼睛，笑容像五月的陽光。李陌遠轉了轉筆，剛準備發表一番高見，數學老師就在講臺上咳嗽了兩聲——好學生總是有優待的，就比如現在，雖然年級第一臨上課前還在看手機，他也不舍得多加斥責。而同樣的優待也體現在林競身上，王宏餘不僅陪着他跑完了所有繁瑣手續，還足足念叨了三四遍“有困難盡管找老師”，這才把人送上出租車，哼着小曲回了辦公室。
雨已經停了。
林醫生打來電話，詢問兒子新學校的情況。
“學校環境很好，老師也不錯，劉叔叔今天要上班，所以我沒讓他送。”林競一五一十彙報，“剛剛去書店待了一陣，我現在要去吃飯了，你和我媽呢？”
“有兩臺手術，還沒下班。”林醫生把手擦幹，“你劉叔叔剛也打了電話，這半年我和媽媽都不在錦城，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放心吧。”林競見街邊有一家海底撈，就示意司機靠邊停。來到錦城怎麽着也該先吃頓火鍋，服務小哥态度熱情，見他只有一個人吃飯，還特意抱了個大玩偶作陪。
于是等季星淩進店時，一眼就看到在左邊角落裏，林競正在和一只巨型熊貓對坐吃火鍋。桌上擺了許多空盤，鍋裏還在咕嘟咕嘟煮着。這個年齡的男生本來就在長身體，再加上林競又餓了一整天，食量翻倍實屬正常。但落在季少爺眼裏，怎麽說呢，一個從沒吃過好東西的鄉村小妖怪，在狼吞虎咽之餘，不忘在對面擺一個……大概是用來壯膽的兒時玩伴？就這麽着，硬生生給自己腦補出了一絲憐愛。
季星淩的翹課同黨有兩個，之前撐傘的名叫葛浩，目前正在翻菜單的是于一舟，他擡腳往對面一踢：“星哥你想什麽呢，怎麽表情這麽一言難盡？”
季星淩向後靠在皮沙發上，随手劃開手機：“多管閑事，好好點你的菜。”
海浪圖标的APP叫“山海異聞”，編輯部就設在妖怪管理委員會對面，每天都會有許多新聞推送。政治版“龍王與獬豸親切會晤，共同推進東海司法改革”，體育版“陸龜參加馬拉松，半月爬出五十米”，科普版“玄蛇為何盤上樹，只因不想穿秋褲”……囊括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很受妖民群衆歡迎。
而季星淩正在看的是一則社會新聞，最近從崦嵫山上偷跑出來一個妖怪，因為沒有系統接受過人類社會教育，所以惹出不少麻煩，最後被警察當成流浪漢送進了收容所。為此，妖怪管理委員會會長鄭重呼籲，請各位家長務必在孩子學齡前，就做好相關知識普及工作，共同維護社會穩定，謀求人妖……呃，和諧發展。
這一屆妖管委的會長，是成年麒麟季明朗先生，身為他唯一的兒子，季星淩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隔壁桌的粗心小妖怪以後別惹麻煩，因為這直接關系到妖管委的業績考核，也就直接關系到季明朗的心情，也就直接關系到季星淩的生活質量，以及零花錢的數量。
林競盯着鍋裏的鴨腸，專心致志數秒。
季星淩坐在他對面，把熊貓玩偶擠到牆角。
天降逃學分子，林競稍微有些意外，猜測他大概是想問綁架的事，于是主動描述：“那群人穿着綠色校服，不過我不知道是哪個學校，雜貨店外有攝像頭，可以讓警方去調監控。”
季星淩單刀直入：“你是從哪來的？”
林競被問得一頭霧水：“……寧城，怎麽了？”
寧城。季星淩迅速回憶了一下那裏有什麽崇山峻嶺，但什麽也沒回憶起來——地理到用時方恨少，只好籠統一哼：“山上？”
鍋裏鴨腸已經煮成皮筋，林競滿心只想快點把此人打發走，于是敷衍“嗯”了一句。
季星淩又問：“你有錢嗎？”
這和你有什麽關系？林競提高警惕：“沒有。”
季星淩聞言深深嘆氣，看吧，我就知道你沒有。
眼見對方一臉勒索失敗後的遺憾，林競在桌下解鎖手機，不動聲色開始錄音取證。
季星淩渾然不覺自己目前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将成為呈堂證供，還在繼續盤問：“沒錢你要怎麽回家？”
“坐公交。”
“那你知不知道坐公交的時候，要先往那個塑料箱裏扔什麽？”
問得還挺迂回。林競餘光掃到桌上堅果盤，不假思索答一句：“板栗。”
季星淩眼裏的同情都快溢出來了，這年頭，居然還有用板栗做流通貨幣的妖怪村莊？
得多落後啊！
他站起來：“你等我一下。”
林競答應一句，等他走遠之後，立馬收拾書包就要走人，誰知季星淩回來的速度奇快無比——其實他也就是去了趟收銀臺。逃跑未遂，林競只好坐回位置，重新拿起筷子在鍋裏撈。
季星淩往他桌上放了兩枚一元硬幣：“坐公交車的時候，把這個投進箱子。”
然後又拍了五張百元大鈔：“買東西的時候，用這個付錢。”
以及一本書：“好好學習。”
最後是一張銀白色卡片：“你的證件，別再弄丢了，否則會有麻煩。”
說完這些之後，季星淩單手插兜，自我感覺十分帥氣地回了隔壁卡座，并沒有給鄉村小妖怪嚎啕大哭感激涕零的機會。
林競一頭霧水，不明白這是什麽神奇走向，最後只好粗暴總結為“學渣團體聽說自己學習成績優良，所以試圖用金錢收買方便以後考試作弊”，銀色卡片大概是季氏不良團夥的中二身份象征，至于書……封面上赫然印着《帶你走進時髦都市》幾個大字。
這土鼈書名其實是妖怪編委會苦心謀劃的産物，因為總有粗心妖會丢三落四，所以不能用《妖怪生存寶典》這種會令人類産生不安的名字。至于內容，當然也是用憨厚民工小張來代指妖怪，詳細介紹了什麽是電梯、怎樣過馬路、公交卡該如何辦理等一系列基本生存問題，厚厚一大本——原本是季星淩的打架工具，裝進書包掄起來，效果堪比板磚，現在剛好派上用場。
林競默默合上書，心情複雜地想，有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