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泡沫
随清近乎于落荒而逃。
她起身離開那個卡座,走眼前看得到的任何一條路,推開第一扇遇到的門,撞出去才意識到這是通往後廚的走廊。像是一瞬魔法盡失,音樂隐去,四壁灰空,沒有窗。柔暖的水晶燈光變成日光燈管慘淡直白的顏色,耳邊回蕩着的是杯盤敲擊不鏽鋼水槽的聲響。
她逆着光和聲音奔走,直到在一個無人的角落停下,因為手腳麻木,不得不靠着牆壁坐下來。她知道這是換氣過度,曾晨剛走的那段日子裏,她經常這樣,最初還需要去醫院,後來久病成醫,自己就能應付。就像此時,她攏起雙手捂着口鼻,試着調整呼吸。一次又一次,耳邊只剩下沉重單調的呼嘯撞擊着耳膜,似乎在這無用的世界上只剩下這一件事尚有意義。
魏大雷一路找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平靜。
“你怎麽了?”他站在她面前問,這一夜,同樣話他已經問過她一次。
“我沒事。”她看着他的鞋,還是那樣回答,手腳正在慢慢恢複知覺,針紮一樣。
“你這是沒事的樣子嗎?”他低頭看着她。
“我就想一個人呆一會兒。”她答非所問,只覺他的聲音和語氣都叫她陌生,不是她認識的那個魏大雷。
“好。”他點頭,走開幾步。
她看不到他,卻知道他就在轉角後面,大約抱着臂,交叉着兩條長腿,就這樣靠牆站着。
這副樣子倒又讓她覺得熟悉起來,她無奈笑了,隔着那堵牆說:“你這是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的樣子嗎?”
“要麽我再站得遠一點。”他回答,又往外挪了兩步。
随清撫額,是真的拿他沒辦法,站起來轉過那個牆角,頹然走到他面前去。
“妝是不是花了?”她擡頭對着他。
他認真看了看,搖頭回答:“挺好的,一點都沒花。”
“真的假的?”她不信,低頭去找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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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才笑出來,雙手捧着她的臉,道:“一塌糊塗了。”
她低頭又要去翻手包,他卻不叫她找,锢着她裸露的手臂,反身将她抵在牆上。
沉溺與痛一起襲來,記憶裏又已有如此相似的一幕。是曾晨,在某個背靜不為人知的角落吻她。
泡沫,她突然想。一切都是泡沫。十年後又是一樣的套路,只是主角換了一個人,強打精神,演出一個正常的自己。
她分明還記得那個時候,BLU才剛起步,曾晨半開玩笑地對她抱怨:“要是出去相親,別人肯定嫌我太老,可是坐下談項目,他們又嫌我太年輕。”
而她認真地聽着,然後看着他說:“你有沒有考慮過留胡子?”
他愣了愣,這才笑起來,是一種從沒有過的開懷的笑。
其實,她知道自己不是個幽默的人,那句話也并不是個玩笑。
那時,她正看着通宵工作之後他臉頰上冒出來的胡茬,有些沉醉地。
那時,她愛他身上的每一處,甚至包括他手上炭筆的痕跡。
那時,他們才剛在一起不久。很長一段時間,事務所裏的人都不知道他倆的關系。他們一起過夜,早晨分頭到辦公室,沒有問候,回避對視,至多發信息說一聲“嗨”或者“想你”,下班一先一後地離開,她去他住的地方等他。
這些細節,她在當時根本不敢告訴吳惟,料到一定會被痛罵。她知道吳惟會教育她,真正的愛是開誠布公,勢均力敵。然而,事實上不願公開的那個人卻是她,是她更醉心于那一點扭曲與禁忌。就像年幼時的她,偷偷在練習簿的末頁畫畫,夜裏躲在床上吃糖。就好似泡沫,廣袤無際的時間上一個細小的泡沫,其中只是他們兩人的天地,她只想留在這個泡沫裏,越久越好。
泡沫,一切都是泡沫。
而他對她的隐瞞,也為她編織了這個泡沫的一部分。
……
面前的人就在這時停下,她呼吸淺促,茫然看着。
他亦審視着她,拇指抹去她臉上疑似淚水暈開的妝,說:“随清……”
片刻,她才認清他的樣子,是魏大雷。
“走吧。”她對他說,從他懷抱中抽身出來,沿着原路出去。
他沒再說什麽,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後。她心裏仍舊在想方才的事。她知道,他也在想。
經過酒吧的時候,角落裏那個卡座上只餘一只空杯,丁艾早已經走了。
“你怎麽知道我在那裏?”随清突然問。
“丁艾告訴我的。”魏大雷回答,“剛才我就在酒吧外面,她出來的時候看到我了。”
随清笑了笑,這人當然沒有聽她的,去地庫在車上等着她。
兩人到了地下層,坐進車裏,許久無話。
“你可以嗎?”魏大雷問。
她又對他笑了笑,表示一切都好,而後便發動汽車,一層層地繞上去。才剛出了地庫,她就開了收音機。晚間音樂節目不辱使命,用老歌金曲和人生感悟填滿對話的空白。
過了江,車子駛上回舊城的路,她沒有跟着導航走,語音幾次提醒調頭。她聽煩了,索性連同電臺一起關掉。
車裏又靜下來,魏大雷終于開口問她:“曾晨怎麽死的?你從沒跟我說過。”
随清想,終于還是到這一步了。
“丁艾剛才應該不止跟你說了我哪裏吧?”她還給他一個問題,像是一個答案換一個答案的意思。
“關于項目的事,”大雷回答,“她說你做得很好。”
“車禍,”随清于是也回答他的問題,“報紙上都登過,你應該知道的。”
彼此都明白只是搪塞,但随清覺得,以他們的關系,這樣的答案應該也該足夠了。
魏大雷卻未作罷,繼續問:“怎麽發生的?”
大雨,意外,這是警方調查之後的結論。現在看起來也是尊重家屬的意願把更深的原因壓下了,又或者還有縱聯方面的影響,出于Q中心項目宣傳的需要。
“跟你有關系嗎?”随清輕輕笑了一聲反問,自以為可以将他一軍。的确,他憑什麽管她的事?
但魏大雷卻沒有這樣的自覺,答:“只要你還放不下,那就是我的事。”
“就因為一起睡了幾次?”她語氣愈加譏诮,只想讓他放棄。
他完全無視,繼續追問:“DUI?”
更壞,她在心裏回答。
“Drug driving?”他又猜,更精确了一點。
随清不語,只是開着車,心裏卻已在反駁:恰好相反,他停了藥,因為我想結婚,想要孩子。
是他瞞着你,你根本不知道,如果是吳惟,一定會這樣開導她。
但正像丁艾質問的那樣,她怎麽可能不知道?十年,他們一起工作,一起生活,極致的親密,她怎麽可以不知道?
就像最初的那一次,他們在H市,他沒有出現在早會上。她去他的房間找他,他開了門,又回到床上躺下。那時,他們只是上下級的關系,他根本不應該這樣。但她卻一直告訴自己,他只是太累了。
她一直以為,他着有常人難以企及的天賦和充沛精力,他甚至讓她得到了母親的肯定,她從來沒有任何一件事得到過母親的肯定,只除了這個男朋友。然而,就連這件事,她也沒能做好。丁艾是對的,他是天才,而她這樣一個庸人,因為最庸俗的理由,徹底毀了他。
車駛向一個十字路口,右側是一條高架橋,她突然想起那是什麽地方。
時空中的某處,大雨瓢潑,曾晨的車正沖破雨幕,全速撞向匝道下的橋墩。
現實裏,明月皎皎,随清猛然踩下剎車,以為可以阻止那件事的發生。
前方路口的綠燈正結束倒數,開始閃動。
“随清!”她聽到魏大雷的驚呼。而後,一輛貨車便撞上了她的車尾。
她被巨大的沖力甩出去,又被安全帶拉回座椅。究竟傷到哪裏,她茫然不知,只覺耳邊不住鳴響。
聲音似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許久她才意識到,身邊有人抱着她,正叫她的名字。
“丁艾對你說了什麽?”她對着那個人形又問了一遍。
而他捧着她的臉,看着她的雙眼,對她說: “不要動,You may have a concus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