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Morning

等到随清能夠拿起手機的時候,已經是夜裏了。

她在上面看到無數工作群裏的未讀消息,幾通未接來電,還有好幾條私信。她看着屏幕,目光卻聚焦在更遠一點的地方,眼前所有的字都模糊的。

只有其中的一條信息,大約因為足夠簡單,她看清楚了,也能夠理解那裏面的意思。那是一句四個字的問句:“你在哪裏?”來自邱其振。

信息發出的時間,就是在白天那一場視頻會議之後。也許是看到了她領口露出來的病服,也許只是因為會議進行到最後時她反常的狀态,他識破了她的僞裝。

他可能打過電話給她,也可能沒有。她無力再去翻看來電記錄,只知道隔了一陣他發來第二條信息,又問了一遍:“随清,你在哪裏?”

她蜷身躺在床上,用身體為自己築起一道蜿蜒的牆,獨自一個人在這道破牆裏看着那兩個問句。直到這個時候,她仍試圖找出一個合适的解釋來回複的他的問題。但字一個個打出來,又一個個删掉,再打,再删。就這樣重複了十幾次,她終于放棄了。她知道自己已經被拆穿,這件事她騙不了老邱,也瞞不下去。于情于理,她都不應該騙他。

她在備忘錄裏編輯好了整段的回複,以一句“我住院了,在精衛中心”開頭,交代了所有工作上的細節,并且預設了三種可能的場景。第一種,她兩周就能回去工作。第二種,她需要一個月。第三種,她沒直說,但老邱這麽聰明的人應該也能看出來。

她把這一長段文字從備忘錄裏拷貝出來,貼在對話框中,一次出發,而後看着信息界面上方的狀态變為“對方正在輸入……”。

她不知道會看到什麽樣的回複,腦中莫名出現錢瑛的樣子,那種失望的表情。她這個人就是這樣,才剛做出一點成績,又不行了。

邱其振的回複就是這個時候來了,仍舊只是簡單的一句話:“需要人來看你嗎?”

随清不确定這個“人”指的是誰,是老邱本人,還是他手下的甲乙丙丁,只得用一個玩笑帶過去:“不用了,有人來看也是一件非常有壓力的事情。”

這一次那邊的回複倒是具體了一點:“只是看看,你不用跟我講話。”

“那笑總得笑一下吧。”随清還是婉拒。

閑聊到此為止,老邱問了幾個關于項目的問題,而後對她說:“外面的事,你暫時不用管了。”

随清說:“清營造都是新員工,這個項目現在只有我最了解。要是有問題,還是可以電話找我的。”

老邱回複:“嗯,離開你地球就不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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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清:“呵呵。”

單看這一段對話,她完全是一個正常人,跟投資人談着工作,開着玩笑。

就跟曾晨從前一樣。

所有事情都交代出去之後,又到了十點鐘吃藥的時間。還是一片思諾思,讓她睡了過去。但這一次卻是深長的睡眠,直到第二天早晨護士來理床,她才被吵醒。

葉醫生開了幾項檢查,由護工陪着她去做。具體做了些什麽,她一無所知,在檢查科室的床上又睡着了一會兒。也是醫生叫她,她才醒過來。

至此,原本的無眠變成了嗜睡。她不分晝夜地睡着,仿佛沉在深深的水底,做着各種颀長詭谲的夢。

偶爾清醒的間歇,她竟有些慶幸,老邱及時識破了她。否則到了這個階段,憑她自己也撐不過去。但後來又覺得,也許事情也可以反過來理解,是她終于放開了手,才換來這一刻的抽離。

睜開眼,整個世界都在旋轉。醫生說那是體位性低血壓,她卻覺得更像是一瞬萬年的星輪,宇宙洪荒都在眼前了。除此之外,震顫還在繼續,時而心悸。

所有人都叫她堅持,叫她別急。

葉醫生說:“不要急,你得給藥物時間,給你自己時間。”

照顧她的護工也說:“姑娘,沒什麽可急的,人這一輩子只會輸一次,其餘都是假的。”

隔壁床的全職太太又來介紹經驗:“別急,突然有一天睜開眼,你就會覺得天晴了,花開了,什麽都好了。”

所有這些話,她都聽見了,但那又怎麽樣呢?她本來就不急。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失望就失望吧,她破罐破摔地想,什麽都無所謂了。

時間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所有人都勸她節哀,而她一點也不想節哀,她只想再一次投入那個懷抱裏。

一連幾天,她沒有吃過任何東西,最後上了鼻飼管,有過一次心髒驟停。

急救車推過來之前,床位醫生在她胸口按壓。而她卻站在一步之外超脫地想,好像聽隔壁床的全職太太說過,抑郁期最不能離開人的階段是中輕度,重度反而沒有那麽危險了。因為到了那個地步,就連結束生命這樣一個動作也無力完成。那時,她還覺得有道理,現在才知道這話其實說錯了,結束生命根本不需要任何動作。正如此刻,她可以看到自己垮下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層一層地垮下去。

急救車到了,除顫儀的電流,多巴胺,阿托品,腎上腺素,利多卡因,輪番穿過她的身體。

Take care,又或者還有腦海中輕輕的一聲,take care,把她往喧鬧的這一邊拉了一點點。

改變,出現在入院之後的第十四天。

随清在早晨醒來,那只是極其普通的一天的開始,隔壁病房有人在哭泣,走廊上陪床的家屬在吵架,住了一陣的病人纏着醫生商量出院的日期,護工把早餐送進來。

而她,聞到了豆漿的氣味。大約因為煮過了頭,有一點豆腥氣,她不喜歡。但隔着那層氣味,又聞到一陣熱烘烘的麥香,這個她喜歡。以至于後來她跟屈醫生玩笑,說自己是被肉包子的味道喚醒的。

就是在那一天,她開始吃東西,而後還靠在病床上看了會兒電視。

電視可以收到的臺只有那幾個,能使用的時間也是有規定的,時間一到,自動關閉。随清看着,竟然笑起來。她忽然有種感覺,好像回到了大學時代,住在宿舍裏。那時候挺快樂,離開了家,學着自己喜歡的專業。她常常晚上跟着同寝室的女孩子出去吃宵夜,全都是從前碰都不敢碰的黑暗料理,三年多胖了十幾斤。直到大四,參加其他學校一個挺有名的教授辦的workshop,兩個禮拜又被虐得瘦回去,每天想的除了改圖紙,便是做模型,頭發都沒時間洗,兩只腳腫起來。到了最後講方案的那一天,赤腳穿了一雙男同學借給她的球鞋。但那一次,真是酣暢淋漓。

八點半,葉醫生來了,看着她笑,說:“現在覺得怎麽樣?”

随清不知如何回答,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分明地理解,自己真的只是病了。現實裏,其實什麽都沒改變,她還是那個壓抑着長起來的女孩,終于遇到一個人,又突然失去了他。她的悲傷還是那些悲傷,遺憾還是那些遺憾,但她此刻的感覺卻已天翻地覆。

後來,随清一直在跟隔壁床的全職太太聊天。當然,還是那位太太說的多一些。她說小時候父親很嚴厲,什麽都給她最好的,也要她做到最好,如果做不到便是責罵。但她越是長大,就越是不行,父親也從責罵發展到扇耳光,拉頭發,最嚴重的一次把她按在牆上卡脖子。到十三四歲的時候,她突然之間就不對勁了,在學校裏打同學,罵老師,上學放學路上偷東西。父母這時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帶着她到處看醫生,做各種腦電波檢查,吃中藥西藥,還有心理咨詢。大約是因為看病實在太貴了,加上上當受騙,林林總總花了幾十萬。反正在那之後,父親再也沒有打過她,甚至表現得有些戰戰兢兢。但有些東西,就是修不好了。她後來讀書還算不錯,考上了高中,又考上了大學,戀愛,結婚,生了孩子。但有些東西,就是修不好了。她愛過很多人,尤其是她的老公,但她其實根本不知道怎麽去愛一個人,又如何在一個叫作“家”的地方跟另一個人長廂厮守。每當生活變得好起來,她就控制不住自己去破壞,事情過去之後又往死了憎恨自己。

全職太太很漠然地說着自己的故事,尤其是說到父親的時候,就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随清反而覺得,她們的經歷其實很相像。

她不禁又想起曾晨,他曾經是個怎樣的孩子?如何成長起來?又是怎麽變成後來的樣子?雖然一切都已經太遲,但她還是很想知道。

十點鐘,護士準時來病房發藥。随清吃了睡下去,躺在床上又看了一眼Ins。直男就是直男,十幾天并沒有新的照片po出來,仍舊是那一張清晨的街景。但這一次,她已經可以看得更加分明,那窗外的樹是綠的,天是藍的,街燈正變換顏色,咖啡館挂出招牌開始營業。那裏應該就在大學附近,那塊黑板上還寫着給學生的特殊折扣。

她又笑了,輕輕地,說了聲:Mor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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