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斷章

看完最後一年的咨詢記錄,随清終于明白了丁艾說的“斷章取義”是什麽意思。

在那一個又一個月的記錄裏,曾晨談到過工作,談到過情緒,也談到過他們之間的關系。話說得不多也不少,言語之間邏輯通順,沒有任何消極負面的東西,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但她看得出來,梁之瀛是有過懷疑的,所以才會在時隔數年之後,突然又回到那個問題。

“你告訴她了嗎?”梁博士又問了一遍。

“什麽?”他反問。

“關于你的病。”梁博士補充。

“告訴了,”他回答,而後頓了一頓才又說下去,“不過,也都快過去了,不是嗎?”

梁博士不置可否,又換了另一個問題:“那停藥呢?她知道嗎?”

他沒有開口,只是點了點頭。

那時,距他第一次開始咨詢已經許多年過去了,她仍舊是他唯一未能解決的問題。他是因為她死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丁艾并沒有說錯。

其實,她在精衛中心葉醫生那裏,也得到過類似的診斷——內源性,外因次要,伴有代償症狀。

她曾經問過葉醫生,這個“代償”是什麽意思?葉醫生告訴她,就是為了壓抑內疚感,而用其他事情轉移注意力。比如因為感情不順,投身于高強度的工作,或者因為感到對不起配偶,希望給對方更多的快樂,因而被動地做一些違背內心的事情。但這些症狀又因為披上了“勤奮”的外衣,讓周圍的人都看不出任何異樣。

就比如她,在那場車禍之後,仍舊在BLU做着項目,與吳惟開着玩笑。而他,掩飾得更好,作為一個十幾年的老病人,竟是連心理醫生都騙過去了。

那一刻,随清心中劇痛,卻又覺得自己從未将這件事的所有因果看得如此清晰。

如果不是因為遇到了她,曾晨當年很可能不會留在國內,更不會開出自己的事務所,也就不必承受後來那麽大的壓力。隐瞞病情這種事,更是毫無必要的。但反過來說,他在這十年間所做的每一件事,從印刷工廠裏的BLU,到一項項完成的設計與工程,那些成就與歡愉,也都是因為她。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并非貿然地私自停藥,而是做了所有可能的準備。他去看過精神科醫生,說出了自己的打算。而醫生也在講明了所有的風險之後,同意他試一試。自此,他才開始遵照醫囑逐漸減少劑量,同時又恢複了每個月一次的心理咨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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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這一次他失敗了。

直到這一夜,随清才真正知道了事情全部的經過。這場失敗也許只是因為毫厘之差,也許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卻不是任何一個人的過錯。

她一遍遍這樣告訴自己,但卻還是在浴室裏出聲地哭了一場。即使是車禍發生之後不久,她都從來沒有這樣哭過。

深夜,她吃了藥睡下去,又做了一個夢。病友群裏很多人都說,吃精神類藥物最受不了的副作用就是噩夢。但這個夢卻不同,她甚至分不清這究竟算是噩夢還是美夢。

夢中,是那一日在警察局認屍的情景。

“你是他的什麽人?”警察問她。

她回答:“我是他女朋友。”

“這個……,”警察猶豫了片刻,“他沒有其他家人嗎?”

“他父母已經過世,有個姐姐在國外……我可以看他嗎?”她語氣平靜,只這最後一句近乎哀求。

“你可以只看照片。”警察似乎也有些同情。

“我還是想看看他。”她仍舊堅持。

于是,警察帶着她走進去,走廊很長很長,腳步聲在其中回蕩。最後,他們經過一道淺綠色的自動門,門後面停着一架蓋了白布的不鏽鋼推床。

接下來的所見與現實稍有不同。雖然是在夢裏,随清仍舊清楚地記得那天在停屍房看到的他。法醫已經盡力讓他看起來好一點,但在她眼中仍舊支離破碎,一點都不像。起初,她竟沒有認出來他是誰,甚至覺得松了一口氣,心想只是交警搞錯了,弄出這麽大個烏龍,死在車禍中的根本不是他。

而在這個夢裏,白布之下就是她熟悉的那張面孔,平靜,溫和,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那一刻,她想對他說些什麽,又好像要把他喚醒,但才剛開口,醒來的卻是她自己。

床頭的時鐘顯示淩晨三點三十分,她沒有嘗試繼續睡下去,從床上起來,洗漱之後又給曾穎發了一封郵件,然後開始工作,是港區改造項目的第五稿。

港區改造項目投标之前,随清又去了一次G南,同行的有清營造的兩個同事,還有縱聯的人。航班直飛G南機場,一路上,她一直這樣告訴自己,此行只是因為工程節點的要求,并無其他。

雖然這一程對她來說已經熟得像回家一樣,但現場的項目組還是派了人開車到機場去接他們。車子駛回景區外那個小鎮,已經是深夜了。一行人住進原本那家賓館,随清的房間還是在能看到寺廟的那一側。

收拾好東西,她給魏大雷打了一個電話,但才剛聽到鈴響,就又按鍵挂斷了。時間太晚了,她覺得。而且說什麽呢?她沒想好。只是短短一秒的鈴聲,她希望他沒聽到,就算看到未接來電,也應該是第二天早上了。

可手機轉瞬又響起來,屏幕上顯示的名字就是West D。她嘆了口氣,明知不會有好話,但還是接了。

果然,沒有寒喧,連聲招呼都省了,只聽見對面說:“打電話過來不出聲就挂掉這種事,是不是太幼稚了一點?”

“不是……”随清的第一反應竟是否認,怔了怔才覺得自己根本沒必要這樣,又平白多出一番瑣碎的解釋,“我剛到,撥通了又覺得是不是太晚了……”

電話那邊傳來輕輕的笑聲,随清有些惱火,可惱過了倒是輕松了一點,就好像他們兩個人從來不曾分開一樣。

“房號。”等那邊笑完了,便是這兩個字。

“……”随清無語。

“我問你房號。”那邊又說了一遍。

她挂斷,發了數字過去。

門鈴響起來的時候,她簡直以為他一直就等在樓下,否則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一點。她開了門,看到他就站在外面,身上還是一件短袖T恤和一條好多口袋的卡其短褲,臉上還是她熟悉的笑容,溫和寬厚,童叟無欺。但卻又跟上一次她來G南的時候有些不一樣,那時他是帶着怨艾的,像是在說,你總算還是來了。現在的他究竟是怎麽個不同,她一時說不清。她只是看着他,覺得他大概真的是想開了。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她也應該這樣,她勸自己。

但還沒來得及繼續想下去,他已經走進來,帶上了門,關了燈。

兩人在黑暗中相對,呼吸攪在一起,不分彼此。她以為他會吻她,但結果卻沒有。他又那樣抱起她,就像最初在Q中心那道飛檐上一樣。

“重了。”他評價,作勢掂了掂份量。

“是你自己沒力氣吧。”她氣結,但為了不掉下來,還是環住了他的肩。

而他已經湊到她耳邊道:“嗯,是得先充個電。”

然而,當他把她放在床上,覆身上來吻她的時候,卻又吻得近乎貪婪。她回應着他的動作,嘗到他口中淡淡的煙味,摸到他手上一處新的傷口。除此之外,此刻的他似乎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她說的以前,是他第一次吻她,或者在名士公寓的樓頂對她說“我愛你”的時候。正如高潮來時,她聽到他喉間克制的低吟,那聲音還是會在她心中燒起一把火來,與他第一次吻她,或者在名士公寓的樓頂對她說“我愛你”的時候一樣。

這人是真學壞了!她心裏重重一頓,如同火燒,又一次告誡自己,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就只當是一個“快樂的錨點”或者一種“走出情緒的路徑”。

次日醒來,已是天光大亮。昨夜窗簾沒有拉上,她又難得睡得這樣好,睜開眼就看到撒了半床的陽光。而身邊那位怕是睡得更好,此時仍舊趴做一個大字,人事不省。

洗漱更衣之後,再回到床邊,床上的人還未醒來。她在床沿坐下,伸手推他。他嫌她煩,翻了個身,埋頭進被子裏。

她其實無所謂他睡到幾時,只是覺得有趣,上手就要掀被子。

他卻按着被子不叫她掀,也不睜眼,嗫嚅道:“我沒穿褲子……”

她差一點笑出來,只差一點,心裏想說,你身上什麽我沒看過?可又覺得這話實在太過流氓。正噎着想詞,他倒笑了起來。她以為他騙她,伸手便揭開被子。結果,還真沒穿。

“你……”她一時無語。

“怎麽啦?”他睡眼惺忪,不解地看着她,“來得急,什麽都沒帶,昨晚做完就……”

她沒臉聽下去,捂住他的嘴,已全然忘記了要說的話。他于是又笑,伸手将她帶倒在床上。

方才那一番裝扮便是白費了功夫,她難得一次忘記時間,與他相對躺在床上。似又回到從前,那段近乎于同居的日子,她記得那也是夏天,天氣熱起來,身上蓋不住一條薄被,但她卻總是羞于裸身躺着叫他看見。

那一刻,她那樣分明地看到曾經的自慚形穢,究竟是為了什麽呢?此時的她竟覺得有些好笑。

你不是什麽拆遷現場,廢墟一片。她想起吳惟的話,又默默對自己重複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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