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男人靜靜地倚在石牆邊, 小朵小朵的業火在這個位于懸崖下的石洞中緩緩綻放,盡職盡責地驅散着屬于夜的寒涼。

青年正合着眼枕在男人腿上,他眉頭微皺,手裏緊緊抓着那把名為卻霜的寶劍,就連衣擺處也沾染了不少血跡。

修真無歲月,修士間的仇恨便更難忘卻,自他們二人從萬佛寺逃脫後, 已經過了整整三年被人追殺的日子。

八十幾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短,男人輕輕拂過青年的眉心, 碧霄派早就在十年前換了掌門,如今在位的恰巧就是那個當年陷害他受罰的“好”師弟玉玄。

對方上位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一心幫他的師傅困了起來,随後又在三年前“大義滅親”地響應萬佛寺號召,第一個以道家的名義懸賞廣瀾。

碧霄雙絕, 他從未想到那個看起來溫爾文雅的小師弟會“絕”在這種地方。

——目的明确,下手狠辣, 從不會因為感情而給對手留下任何一條活路。

“他嫉妒你,”青年貓似的蹭了蹭男人的手指,“天生道體,你早晚是要成仙的。”

比起之前呆在萬佛寺的時候, 青年的身上明顯多出了幾分人氣兒,這幾年他和廣瀾沒少在人世間游走以躲避追殺,現今青年再以人形的狀态出現,任誰也不會将他聯想到那株聖氣凜然的菩提木。

沒錯, 天生道體,和那位天生禪心的佛子一樣,只要是可能超越自己的天才,他的那個小師弟都會想方設法地将他們除掉。

近百年前的那場混亂就是對方謀算最完美的一局:不僅親手将萬佛宗的佛子斬于劍下,更是成功地将自己的師兄逐出碧霄。

現在佛家沒了佛子,他們又怎麽可能放任自己這個道子修煉成長。

可又有誰知,羽化飛升振興道家,從來都不是廣瀾心中所想。

“歷劫斬情,”男人刮了刮青年的鼻子,“麻煩,不要。”

“你不想擔下道家的氣運嗎?”青年仰頭對上男人的眼睛,“只要你承認道子的身份,所有修道之人都會停止對你的追殺。”

“人心紛亂,欲念橫生,靈氣衰退,陰陽興起,修真一途的沒落已然注定,我又何必強行擔下責任與天道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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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淡定開口,完全沒發覺自己說出了怎樣驚世駭俗的言論。

如今仙佛兩道不斷有新鮮血液湧入,更有大宗大派擇國而佑接受供奉,當下修真一道正可謂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好時候,可偏偏山洞中的兩人都深深明白“盛極而衰”這個道理。

男人随意抓起手邊的酒壇灌了一口:“佛子隕落,我這個道子也命不久矣,你說這後面到底有沒有天道在插手?”

“玉玄并非是什麽能謀算天下的曠世奇才,可這偌大的修真界卻輕而易舉地被他攪成一團爛泥,若說沒有天道偏頗,那他的氣運也未免太好了些。”

“少說這些,”青年坐起身來按住男人的肩膀,“就問一句,你要認命?”

“怎麽會?”看着青年一副一言不合便要打醒他的架勢,男人勾起唇角,緊緊地将人抱入懷中,“我當然要争。”

“争你我的一線生機。”

三月後,碧霄派,留仙臺。

掌門玉玄以師尊為餌,又在留仙臺上布下無數困陣,廣瀾二人明知是局,卻不得不因為心中的那份道義前來赴約。

持續了近百年的恩怨終于可在今日做個了結,為了巨額賞金與菩提神木,修真界衆人紛紛聚集于此,昔日的廣瀾劍仙衣衫盡紅業火加身,乍一看去倒真真是一副堕入邪道的魔頭模樣。

身着白衣的冷漠青年與男人後背相抵,手中使的正是廣瀾成名時所用的那把卻霜。

在場之人皆知青年乃是菩提神木幻化而成,但對方劍招淩厲又一心護主,衆人下起手來便也逐漸失了對待至寶的分寸。

雙拳難敵四手,盡管廣瀾劍仙的确是這一代最為出衆的風流人物,但在經歷了幾天幾夜的圍剿後,對方面上也露出了肉眼可見的疲态。

“除魔衛道……”青年咬牙啐了一口,“這些人都是瘋了嗎?”

“利益驅使罷了。”男人左手輕擡,鮮紅的業火瞬間凝成一支支銳利的箭矢,氣勢逼人地将敵人全部擋在一射之外。

玉玄悄悄放出他天生道體又被菩提木開啓神性的消息,現在所有人都認為只要奪舍躺進廣瀾劍仙的殼子裏便能有望飛升,在如此誘惑下,又有誰會在意廣瀾其人到底是正是邪。

身着碧霄掌門服飾的溫潤青年遠遠地立在高臺之上,他右手一伸,手下人便為他遞上了一張遍體銀白的長弓。

弓弦被穩穩拉開,金色的箭矢在陽光下凝聚成型,玉玄的手微微一顫,眼裏充滿了得償所願的快慰。

只需一箭,一箭過後,他便能名正言順地坐穩修真界魁首的寶座。

“咻!”

利箭脫弦,就在玉玄松手的那一剎那,他的雙眼卻突然變得空洞起來。

冷淡機械,就像是在一瞬間被抽掉了所有感情。

箭矢夾帶着死亡的氣息牢牢鎖定廣瀾,他自然注意到了玉玄那堪稱詭異的眼神,可這由天道借着玉玄之手射出的一箭,他是真的避無可避……

也不能避。

“噗!”

利器刺透血肉的聲音穿過所有嘈雜在衆人耳邊響起,溫熱的血液飛濺在青年的臉頰之上,他不可置信地回過身,牢牢地接住倒向他懷中的男人。

“啊——!”

菩提發狂,世間所有被壓抑淨化的罪業紛紛像打破了什麽桎梏一般,歡騰雀躍地向兩人所在之地滾滾湧來。

有了罪業作柴,原本略顯暗淡的業火立刻蹿成無數道高大的火牆,灼熱的火舌讓每一個意圖不軌的敵人都不敢再前進一步。

鋪天蓋地的惡意将所有修士淹沒,本就沒有斬斷的七情六欲被無止境的放大,一時間留仙臺上兵戈不斷哀嚎不止,不過片刻便由碧霄仙境化為無間煉獄。

青年試圖用靈氣拔出金箭修複傷口,可那根金箭就像釘死在了男人體內,每一下動作帶來的都是大股大股湧出的鮮血。

“殺了我,殺了我……”青年眼底一片血紅,他握着男人的手移向自己的脖頸,“斬情絕愛,你飛升罷!”

菩提神木與天同壽,可他這個萬載前才開智的木靈卻并非不可抹殺,只要男人下手,對方便可如傳說中的佛祖一般白日飛升。

作為一棵助人開啓神性卻無法得道的聖木,他早就已經習慣了被人留下。

“我才不要做什麽勞什子的神仙。”男人一把将青年拉入懷中,而後輕輕咬住了青年的耳垂——

“生生,不要怪我。”

青年瞳孔微擴,第二支金箭再次被搭上銀弓,它夾帶着風聲,勢不可擋地穿過業火向兩人襲來。

他想要掙紮,卻只能被男人死死地按在懷裏,眼睜睜地看着兩人一同被金箭穿胸而過。

“轟!”

巨大的氣浪以兩人為中心不斷向外擴張,就連那站在高臺之上的玉玄都沒能穩住身形,只得頗為狼狽地扶住了一旁的石柱。

他眼裏再沒了那種機械式的冷光,意料之外的順利讓玉玄體內湧出令人顫栗的狂喜。

留仙臺內外再無半點屬于廣瀾的氣息,這場氣運之争,到底還是他玉玄贏了。

入眼盡是瘡痍狼藉,一位被綁在角落的老者搖頭嘆息,卻連自絕這等小事都無法做到。

玉玄拂袖而笑:“魔頭伏誅,是我贏了。”

“師傅。”

幽深靜谧的地下洞穴中,一株青翠的菩提木亭亭而立,魂體近乎透明的男人沉默地倚在樹下,不知在等些什麽。

他攤開手掌,一個小小的光球在他手心浮動,清清冷冷的溫度恍若那日相擁。

天數已定,他與生生此行必死無疑,還好他忍痛分出一絲元神留作後手,不僅騙過了生生,也成功瞞過了天道。

天道要抹殺的是那個天生道體的廣瀾,既然如此,他只消把那副殼子還回去便是。

道子道統,他真的從未放在心上。

菩提木無魂無魄不入輪回,他早就将生生的本體埋在了一個世外小國的靈脈之上,這才在最後保住了生生的最後一絲元神。

“仙君,請吧。”

一黑一白兩個男人不知何時帶着一身陰氣出現在地底,他們頭戴高帽,一頂寫着“一見生財”、另一頂則寫着“天下太平”,看模樣正是黑白無常二人。

雖然眼前的男人在最後一刻破劫登仙、脫離天道掌控,但礙于對方只剩一絲元神,黑白無常此時也不得不依例行事。

男人淡然起身,只餘一把帶鞘的卻霜留在原地。

黃泉路,奈何橋,孟婆湯。

小小的光球被男人揣在懷中帶入地府,又與男人一同跳入輪回。

然而世世相守又豈是易事,菩提木靈強入輪回,轉世不及弱冠便早早逝去,地府無力管束,只得喂了對方一碗孟婆湯後任其在世間游蕩;

廣瀾仙君魂帶業火,機緣未至,元神足足在輪回中浮游千年才等到一具命格相符的身軀。

因此,本該早早在人間攜手的兩人,卻陰差陽錯地分離了整整千年。

——直至數月前的某一天,菩提花開,樓姓天師心血來潮地為自己蔔上一卦,卦象清明,解卦之人直指顧姓鬼仙。

一線生機,不外如是。

木靈歸位,顧唯笙睫毛輕顫,滿目翠色随之映入眼簾。

他垂眸看去,唇角帶笑的男人正倚在樹下望他,眉眼熟悉一如那日初見。

“生生世世。”

“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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