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前塵往事*新

他叫林殊,是金陵城最明亮的少年。

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在金陵城裏橫着走。

因為他的父親林燮,是大梁赤焰軍主帥。他的母親是大梁當今皇帝陛下的親妹妹,晉陽長公主,他的姑母林樂瑤,是宮中極受恩寵的貴妃娘娘。當今皇帝陛下,既是他姑父,也是他的舅舅。

林家獨子林殊,是含着金鑰匙長大的。

大梁皇室上上下下,就連內宮裏輩分極高的太皇太後也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裏,放在心窩上供起來。按照以往的歷史規律,這位林殊少爺必定是個纨绔,還是個能鬧出個翻天覆地驚動山河的纨绔老大,估計連皇帝的兒子都沒有他能纨绔的家底大,畢竟他還有個軍權在握的老爹。

然而也正是這個位高權重的老爹,讓林家這寶貝兒子沒有淪為一個雙手既不能拿筆又不能提劍的貴公子哥,反而長成了玉樹臨風英俊潇灑的林家小殊,能文能武,智勇雙全。

但是再怎麽嚴格,林家小殊還是三天兩頭惹禍生事,不能消停。

林殊雖然出身将門,但小的時候身體卻不大好,大概許多小孩子都是這樣,時不時來個發燒着涼簡直是家常便飯。而林殊一旦鬧病,整個皇宮都會被驚動,先是宸妃娘娘和靜嫔娘娘兩人擔憂起來樂,随即林殊的太奶奶,也就是宮裏那位輩分高的不行的太皇太後着急了要把她的小殊抱過來看,于是皇帝陛下奏章也批不下去了,找太醫親自去林府看一眼罷。

小孩子身體本就弱,抵抗外界的能力還沒有發育好,生個小病如果照料得好就沒有大礙。然而不知怎麽回事,皇室裏的這些個人就是喜歡林家的這個獨子,有點事情非要大驚小怪不可,連遠離俗世幾十年的太皇太後也因為這個孩子操碎了心。

更遑論就在林殊身邊的父母和其他親人了,簡直要把小林殊寵上天。

許多許多年後再回過頭來看,好像上天知道将來這個可憐的孩子要遭遇怎樣殘酷的事情,所以在他年幼的時候給了他雙倍的寵溺和愛。

然而這些寵愛在林殊能跑能跳後終結了大半,因為小林殊悲傷地發現,自己的父帥再也不讓他騎在肩上跑到軍營裏去溜達了,母親再也不會讓他晚上睡在她懷裏了,而他的舅舅、當今皇帝陛下同他說話時再也不逗他笑而是總說自己的兒子景禹怎麽樣怎麽樣厲害。

林殊委屈地讓眼淚在眼眶裏轉了一圈沒敢讓它流下來,在上了黎崇老師的課後,他才給這樣的變化想出了幾個可以描述的詞語,比如移情別戀!小林殊要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而後某一天父帥拉着他的手,像往常一樣,來到了府內的演練場,小林殊天真地擡起頭,用軟軟嚅嚅的聲音問:“父帥,叔叔伯伯們還沒有來呢,我們今天看什麽啊?”

林帥拉着林殊走到了場地中間,說道:“林殊,你是我們林家的獨子,你身上流的是我們林家的血,我們林家的男人,沒有一個是一無是處的廢物,百年來幾代人皆是忠君報國的将軍烈士,從未出現過陰詭惡毒追名逐利之人。”

從那一天起,小林殊徹底告別了溫柔鄉,告別了少爺一般的享樂生活,這個比皇帝的親兒子還要受寵的孩子,比其他同齡人更早得走上了這條艱苦的路。

那一日以及後來父帥近乎冷酷無情地對他的訓練的鐵血手腕,成為了林殊年少時的一個個噩夢。

然而林帥越是嚴苛,林殊鬧得就越厲害,上天入地,依仗着自己的背景後臺無所不為。而每一次鬧騰都會換來父帥更加嚴厲的懲罰。

童年的舊事好像一桢桢虛假的畫面,籠罩在一片冷凝香的迷霧裏,讓人分不清幻覺與真實。

如果從往後回憶起來,也讓人覺得乏善可陳,不過二三件小事,那些年的林殊,頂着無上的榮耀和寵愛,也頂着雙倍的壓力和期待,在長輩們無盡的溺愛和父帥嚴格的訓練裏慢慢長大。

冷凝香裏,他神魂颠倒,早已經不知今夕何夕,幻夢與真是相疊。他又感覺到自己似乎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他那個時候舉不起鐵劍,父帥就丢給他一把木劍,親自與他過招。

父帥很有分寸,知道他還小,受不得會落下毛病的傷,可是父帥太有分寸了,不讓他受傷,就是會讓他疼。疼得讓他跌坐在地上,委屈的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

父帥就說:“站起來!倒在地上算什麽?我們林家沒有站不起來的廢物!”

他迷迷糊糊的,往昔和今日的記憶交融在一起,突然真切的感受到了當初的疼痛和委屈,然而又覺得,十幾年艱苦的訓練,到頭來被一個千年奇毒盡數毀去,命運真是說不盡的嘲諷和捉弄。

塵世虛妄,不如不苦!

若是生而皆苦,結局注定死去,那還真是不如不生!

若是生而為人,到頭來卻會遭此種劫難,毀盡生前的一切,喪盡尊嚴和選擇的能力,那他究竟算是一個真正存在過的人?還只是一個渺小無比的蝼蟻?或者,這兩者都無差別?

說到底,不過是恨罷了。

恨身不逢時,恨求而不得,恨衷心難表,恨無人能懂,恨蒼天無眼!

若是天地如此龌龊,何不毀去來得幹淨?

他凄凄涼涼地想着,神思偏狂,卻又保持了幾分清明,知道這只是冷凝香的幻境。父帥還沒有下一步動作,那一團迷霧裏突然走出個面目模糊的青年男子,走過來把他抱了起來。

父帥說:“他是我林家的血脈,非吃苦不成人,你若是帶走,将來他該如何安然度過那些危險的事情?”

“他本就沒有安然度過。”那個年輕人緊緊地摟着他,說道,“我要把他帶走,我會護着他一輩子。”

小林殊扒拉着對方的肩膀,在他懷裏莫名感受到了塞外凜冽的寒風,帶着無盡蒼涼落下的夕陽,以及亘古不變的山河歲月。

直到許久之後他在皇城裏再度看到蕭景琰,才後知後覺的回想起昔日好友的面容,突然發現對方一點也沒變,和想象中的一摸一樣啊。

七皇子蕭景琰,是個比較低調的皇子。

當然與那年的林殊相比,這樣一個小男孩,活脫脫就是聽話懂事的乖孩子模版。

蕭景琰真的不是個會鬧騰的人,他平生只愛喝水,但并不是不能沾酒,從不附庸風雅去煮茶品茶,他一向認為那是文人虛僞的做法。但是他從不反對林殊喝茶,他所有的标準和喜惡,在林殊身上,可以化作一句話:一切皆可。

換句話說,他能忍林殊所做的一切,就是林殊某一天把皇宮的天給捅漏了,他都會去想法子給堵上。

蕭景琰無比清楚自己的性格和行事風格,與林殊是截然不同的,卻偏偏兩人成為了摯友。大概因為林殊是最明亮的光,人們總是喜歡溫暖的東西,他蕭景琰也不例外。

對于金陵城內的百姓來說,無法理解他蕭景琰為何會與林殊成為好朋友,他們交友标準基本上就是臭味相投,哦不,是興趣相投,性子一個沉悶一個跳脫,是怎麽玩到一塊兒去的。就連後來霓凰郡主和他們關系不錯時也經常對此表示疑惑。

但是霓凰郡主很快發現林殊同蕭景琰相處的關系便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林殊喜歡闖禍,蕭景琰又不介意替他背鍋。然而蕭景琰自己卻清楚,別人總是以為他堂堂皇七子總是背黑鍋實在是虧了,卻沒想到在許多事情背後都是林殊替他撐腰。

所謂“京都居,大不易”,在這一塊出門買個菜都能碰到皇親國戚的寸金寸土的地方上,從來不缺乏仗勢欺人的現象。除了林殊這樣少有身份真正貴重家中教養極好的少爺,還有許多是長着祖輩父輩的爵位官職欺軟怕硬蠻橫無理的纨绔子弟。

而蕭景琰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他母妃出身卑微,小小一個孩子卻深知尊嚴為何物,端着一副不茍言笑的架子,不和其他自诩不凡的公子哥結黨聚衆。但是他太老實了,被人嘲諷笑話了也不知道反駁和反抗。

蕭景琰一頭呆水牛,被人罵了也只知道摸摸鼻子走人。

林殊不止一次這樣認為,但是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替他出頭。

那年宰相獨子剛滿十二歲時,年少氣盛,在京都流晶湖畔的詩會上做了一首藏頭詩,暗罵七皇子是個大傻瓜,當晚回去的路上被林少帥揍成了一頭豬。

因為這個,林帥把賜給林殊新任少帥一事的新盔甲給扣了下來,并罰他明日在家抄兵書十遍。

為了明日約霓凰出去練劍,林殊當夜溜進蕭景琰的帳篷裏,兩人一同抄書,只是林殊這個大少爺,剛抄完兩遍就把頭擱在桌上睡着了。

昏黃的燈油下,林殊完全長成少年模樣的臉頰是帶點稚嫩的英俊,常年練武,一雙如劍的眉毛飛起入鬓,長發散落在肩上,莫名給整張有棱角的臉添上幾分柔和。

蕭景琰莫名就想起自己記憶裏第一眼看到林殊的場景,那個時候他剛滿一周歲,林殊還只有兩歲,沒被自家父親荼毒,一身大紅色衣服,一看就是太皇太後的傑作。蕭景琰呆呆地看着那張俊美到雌雄莫辨的臉,一時被對方的一身大紅衣服閃瞎了眼,連自己被父皇塞回了靜嫔手裏也不知道。

後來蕭景琰紅着臉向母妃打聽那個像神仙一樣漂亮的小孩兒,他才弄清楚了來龍去脈。在不久後的家宴上,調皮搗蛋的林少爺惡作劇般的拿起自己吃了會臉紅心不跳的榛子,一把塞進了皇七子殿下的嘴裏。

讓林殊嗔目結舌的是,那位殿下不但沒事,還吃的很開心。

……

在蕭景琰漫長的人生歲月裏,他不知記得過多少真知灼見,記下多少教訓真理,但是最刻骨銘心的,是他在一遍遍深夜裏告誡自己,永遠不要負了林殊。

至于梅長蘇,他不在意。梅長蘇和林殊,在他眼裏就是一個人,沒有分別。

林殊和蕭景琰最先受教于黎崇老先生門下,後來為祁王心胸志向所心折,追随祁王蕭景禹,雖然祁王不曾結黨,但他們兩個确實有為祁王殿下效力的想法。

關于祁王關于大梁如何四海清平,開創盛世局面的設想,他們是最清楚也最期盼的,并勵志于此生守護大梁邊疆,不讓任何敵人侵犯一寸。

然而有多期盼,受到的創傷就有多深。

林殊并不是沒有發現一點蛛絲馬跡的。他在靜姨那裏玩耍的時候,翻到當年言闕和姑母的書信,各只有一句話。

言闕:誰料同心結不成,翻就相思結。

林樂瑤:相思了無益,悔當初相見。

林樂瑤大婚的前一天,言闕對她說:“樂瑤,我哪裏不知道你的心思,可你是将門之女,何必為此而煩惱憂愁?林大哥一片赤膽忠心,卻礙于功高震主的流言。陛下近來愈發多疑,卻也不至于犧牲你去保全林家!樂瑤,若是你高興,那我也高興。若你受了委屈,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救你出來。”

然而到最後,誰也沒有料到這一切。

所謂的命運是從來都不會改變的,即使你清楚地知道這一切會發生。所有的準備,計劃和防備,都在最後發生的一刻轟然倒塌,變得沒有任何意義。

他仿佛又回憶起自己被父帥推下懸崖,遠離了那一片刀山火海,倒在了一片冰冷刺骨的雪地上,身體沉重得無法移動,在生命的最後幾秒,他感受到有什麽東西爬進了自己的身體,一點點蠶食自己剩餘不多的熱血

梅嶺……又開始落了一場大雪。

被埋在冰冷的大雪裏時,他突然感受到地獄大門在他身後洞開的聲音,然而他追逐着最後一抹亮光,艱難地想逃離地獄的深淵。

他又想起出征前和景琰回靖王府,他圈着少年好友的脖子,嬉笑着提了個要求:“你此次去東海,給我帶一顆珍珠回來,起碼要鴿子蛋這麽大吧——”

“哄”的一聲,腦海裏似乎什麽東西塌了,所有的回憶如同碎片一樣嘩啦啦落在了地上,再也無法将它們撿起。

一瞬間,微弱的光芒大盛,他清醒過來,手心裏滿是淚水。

而昨夜點的冷凝香,已經燒完了,他難得的,夢到了一些舊事。

作者有話要說: 這同樣是補上周的,這周周末更

本來這篇應該是加在梅長蘇解毒之後的,大概是7、8章中間,因為還沒來得及寫出來所以就放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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