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三劫(完)

熬到宴會終了的那一剎, 跪送罷皇帝, 燕行知當即立身而起, 轉身闊步疾行,一路朝殿外而去。

“王爺、王爺。”

柴欽匆匆小跑着追上前去, 只聽燕行知寒聲道:“動身,現在。立刻!”

“爺,行不得!”柴欽連聲勸阻, 饒是殿外晚風微涼, 也撫不去滿頭的汗意, “如今想來還未得手, 初九——”

恰是走入了接應之所, 燕行知足下一頓,狠厲的目光剜了過去,柴欽噤言, 垂眸不語。

他眯眸冷聲道:“未經本王應允, 擅自換人之事,遲些再與你追究。不要再讓本王說第二次, 動手。”

柴欽停滞片刻,領命而去。

在此處待命已久的将士走上前, 單膝而跪,雙手呈上了寶劍。燕行知垂眸, 擡手握過劍柄, 愈是攥愈是緊, 膚下的青筋盡顯。

偌大的宮殿燈火幽明, 濃重的夜色渾如潑墨。國仇家恨将了,天下大業将成,這一日,他分明期盼了太久,分明幻想過無數次,卻終是不曾料到——

這一刻,他竟是會如此的心急如焚。

他不知,更不敢想!

不敢想他從小呵護長大的初九,如今在他人的身下,會遭遇怎樣的事……

昨夜她柔媚的輕吟猶然在耳,曼妙的輪廓閉眼即得。一想到這樣的她委身在旁人之下,他的妒意便若蔓草般瘋長,他的怒意一如驚濤般翻騰。

他嫉,他怒。

怒自己竟會疏忽大意,讓她被換進了宮來……

他驀地更覺悔恨、驚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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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如此,他昨夜就不該受她蠱惑,更不該被她撩撥得情難自已,在她身上四處留痕……

她若是被察覺她非處子,會如何?她若是因身子不适而失手,又會如何?

諸多憂慮襲上心頭,他只覺又氣又怕,止不住周身的顫抖。

她明媚的笑靥浮入腦海,燕行知的眸中如有火燒。

他的初九,不能有事。

他不準她出事。

他不準!

·

攻宮之令既出,晉王麾下将士奮起而克之,所向披靡,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便打通了道路。皇帝親信大将被燕行知設計堵在了城外,宮內禁衛幾近被殺絕,遲遲不聞皇帝之命,城中餘下将士一盤散沙,亂成一團。

事情甫一落定,燕行知步履匆匆直往寝宮而去,行至內殿,衆人皆守在門外,不敢入內。他登時心鼓大作,邁步入屋,擡眼一尋,只見那皇帝的遺體躺在龍榻之上,衣衫淩亂,那咽喉處的血液早已凝滞成塊,而那淌到榻上的,染紅了一大片被褥。

燕行知頓了一下,環顧一周,卻未見初九的身影。

他愣了一下,喚道:“初九,出來。”

卻是無人應。他回身,問門外的內侍道:“那名妓藝何在?”

內侍卻是低頭道:“回王爺,奴才不知。”

他怔忪片刻,心中明光一起,只覺她許是會像從前那般,從屋子的某個角落裏蹦出來,捂住他的眼睛,柔聲問道“猜猜是誰”。

若是她當真能如此活脫,想來定是無礙,那他——

正想着,便聽門外有人走近,他臉色一亮,回眸看了一眼,卻見是柴欽。

燕行知一斂眸,三兩步近前,只問道:“初九何在?”

話落卻見柴欽面色有異,颔首未語。燕行知登時心亂如麻,他眯眸道:“帶本王去見她。”

柴欽一讓,将他帶去了前殿。

甫一入殿,目光觸及那禦座邊的身影,他瞳眸猛縮,大步上前。

只見她雙眸閉合,安祥地伏在禦座一旁,面目柔和。就好似,在他與她相處的多少個日子裏,她溫順地伏在他的膝邊一樣。

燕行知流經四肢百骸的血液一滞,僵硬地蹲去她的身前,目光漆然,緊緊地盯着她不放。

“初九。”他驀地開腔,卻是微啞。

她沒有醒來。

分明,每當他這麽喚她的時候,她都該揚臉對他笑的才是。

他擡手,指尖顫動不止。他想極了碰她,卻又怕極了碰她。

他的手輕輕地落在她早已涼透了的臉頰上,卻又似是有一團烈火,順着他的手臂,燒進了他懷中。火焰如猛獸一般撕扯、啃噬,将他焚燒殆盡。

可他,卻好似不知疼。

他猛然擡眼,目光如刃。

望及那安插入內殿的将士,燕行知起身,擡手掐上了那人的脖子,眼眸通紅,他厲聲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本王不是說過不準碰她麽?!”

那将士無法呼吸,面色鐵青,卻聽一旁的柴欽道:“王爺息怒!初九身上,并無劍傷。”

燕行知一頓,松了手,神情恍惚。

柴欽見此,擡手呈上一物,卻是再道:“王爺,這是初九……拿在手裏的東西。”

他垂眼看,一震,只見那物正是國玺,複又聽柴欽道:“她是吞毒自盡的。”

燕行知身形微晃,沙啞着嗓子問:“她臨去前,可有說些什麽?”

“她說,若是阿柳不必死,還望爺留其一命。此外,她還說……她定會将這天下,雙手奉上與您。”

喉中一堵,他再也說不出一字半句,視界模糊。

他恍惚想起,那年初見,她吻他嘴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道謝謝爺;花入樓中,她跨坐在他的膝頭,對他說,奴家想您了;王府深院裏,她撲進他的懷裏,對他說——

她說,倘若那人是爺,奴家便是心甘情願。

她說,除了爺,奴家誰也不想給,誰也不想要。

她說,奴家除了爺,再不會有旁人。

那雙眼,純粹,溢滿了光。

八年,一如既往,還是那年,他第一眼望見時的模樣。

她說——能為爺做事,奴家此生無憾。

初九的今生,無憾了。

可他的今生,即便謀得了天下,卻也再得不到圓滿。

只因他的餘生,不再有她。

·

天祐元年春正月,晉王登基,大赦,改元。

新君登基以來,知人善任,勤政愛民,不過十年功夫,便使得大昭國泰民安,歌舞升平。只見那上京幽夜,華燈高懸,花街柳陌深處,花入樓繁華依舊,往來賓客絡繹不絕。

是夜,新任花入樓鸨母的上京名妓柳迢迢,正在張羅着今夜花魁登臺獻技之事。卻聽一侍女來尋她,道:“柳媽媽,大貴客。”

聞此言,柳迢迢吓了一大跳,匆忙撂了手中的事務,吩咐道:“好生伺候着!都給我好生伺候着!”

說着,趕去了那人慣用的雅間。

叩門罷,只聽裏頭傳來那人低沉的聲音:“進來。”

她小心翼翼推門而入,便見那人一襲玄衣,坐在榻邊,兀自執子而弈。他落白子時落得極快,卻每每在落黑子前都會停上片刻,似是回想着些什麽。

她關了門,在他面前跪下身來,行大禮道:“恭請陛下聖安。”

那人輕嗯一聲,不再言語,平淡無波的目光落在那棋局之上。

柳迢迢起身,望了那人片刻。只道晉王登基以後,不知為何留了她一條性命,送她回樓,成了這花入樓的媽媽。而他自己,卻是好幾年不曾登樓。

倒是近些年,他來得多了些,照例不喚姑娘作陪,只一個人,在這雅間裏,一待就是一整天。

她頓了頓,謹慎問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那人停了一下,卻是緩緩道:“朕,欲閱書稿。”

遂是零散的一句吩咐,然柳迢迢心中卻是有了數。她應下,退了出去,着人去将初九的手稿悉數搬到了雅間去。初九的房間,自初九離開花入樓以來,雖有人時時打掃着,卻是再無人住過。

書稿至,那人未有動作。他不過望着那躺在案上的書卷,卻是遲遲沒能伸手去碰。

良久,那人終是拿起了它,輕輕一翻,再無動作。

柳迢迢等了片刻,只聽他低啞着嗓音道:“你退下吧。”

聞此,她颔首而去,卻是在合門之時,瞥見那捧卷在讀的人,她驀地再無言語。

·

是夜,雅間的燈火,徹夜無眠。

縱使,他欲誇耀誰人的技藝精進,也再不會有人,湊過來問他說,爺會有賞嘛?也再不會有人,沒羞沒臊地親他臉頰……

他知道,他的初九,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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