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五劫(2)
蘇小淮差一點兒溺斃在那人的目光中。
只覺他的眸, 一如深不見底的極淵, 不知容斂了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意緒。
她剛想深究, 可他卻先她一步收斂了眸子,淡色的薄唇緊抿着, 不知在想些什麽。
“請殿下與驸馬爺喝合卺酒。”那嬷嬷捧着托盤又來,作禮請道。
裴景誠在她身側坐下,似是有幾分刻意地空開了些許距離。饒是如此, 他二人依舊是坐得很近, 他身上的熱度越過空氣熨了過來, 她聞到了他身上清冽的酒香, 淡淡的, 醉人的,輕輕地掻在她的心上……
二人取了酒杯,見裴景誠繃得毫無表情的臉龐, 蘇小淮挑眉, 暗想:這人莫不是因為自己封了他的仕途而生氣了?好歹她也是個長公主,他敢擺這般臉色, 倒也算是很大膽了的。
見他這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蘇小淮但覺有趣, 忍不住想要去逗弄他一番。
她刻意湊近了腦袋,幾乎要貼到他的面頰上去。只覺他身子一僵, 鼻息有幾許淩亂, 暖熱的吐吸灑落在她的耳側, 微癢。
她彎了嘴角。
二人一齊将酒喝了下去, 她望了他一眼,他的眼底似是有光。
禮儀作罷,蘇小淮打賞了侍者,侍女們便上前來,欲要伺候他二人寬衣洗漱諸事。蘇小淮揮了揮手,只淡淡道:“你們先下去吧。”
那嬷嬷愣了一下,不知自家長公主這是何意,忙問道:“殿下,這……”
“先退下。”蘇小淮掃了那嬷嬷一眼,話語聲清淺,卻是帶着不容抗拒之意。她側眸望了裴景誠一眼,只見他看着她,面色沉靜,無甚表情。她微微勾了唇,道,“本宮與驸馬有話要說,說完了再叫你們伺候。”
既是長公主這般說了,侍者們不得不聽令,紛紛應下,作禮退了出去。
房門一關,臺上的燭火撲騰了幾下,屋中登時安靜了下來。
蘇小淮認真盤算了一番,只道這既然是要鬧和離,那她必然得冷淡處之,莫要太過親切為好。這般想着,她遂端出了高冷的氣派,扭頭去看他,卻不想這剛一扭,就是一聲“啊喲”。
“殿下?”那人蹙了眉頭。
“嘶——”蘇小淮疼得倒吸冷氣,水珠兒直在眼眶裏打轉,哪裏顧得上回答他話。
只道這脖子被壓得委實太久了些,僵硬得不行,眼下被她這般毫無征兆的一扭,當即就閃到了。
蘇小淮:“……”
出師未捷身先死……
就在她心裏暗自淚流滿襟的時候,驀地只覺眼前落下一道陰影,攏住了她的身子。裴景誠起了身,他一腳落地,另一直腳的膝蓋跪在床沿邊兒上,擡手,輕緩地去取她頭頂沉重的發飾。
“殿下,您等一下。”他的聲音低低啞啞,彌散在靜谧的屋中,甚是動聽。
她聞言眨眼落出淚珠兒來,不敢亂動。
那頭青絲與發飾勾纏得難舍難分,若是教蘇小淮自己取,她定是會耐不住性子,用力一把連發飾帶頭發直接薅下來的。
然而他卻不是。
他的長指有些笨拙,許是不曾這般為女子取過發飾,但他卻是萬分小心,生怕弄疼了她。
發絲根輕輕扯動着她的頭皮,細細密密,酥酥麻麻,如若淅淅瀝瀝的細雨輕點着林葉,又似是有一只小小的禽鳥,正用它的小喙溫柔地啄在她的身上。
她顫了一下身子,離他近了,靈氣緩緩淌來,教她舒服得眯了眯眼睛。
他的身軀遮住了她,她的視線無處安放,遂是放去了他胸膛上。貼身的衣料勾勒着他的輪廓,她看着看着,便能在腦中描繪出那衣料之下的誘惑。
她非常想扒了他!
非常!
一雙不安分的爪子蠢蠢欲動。
可是……唉,不行啊!
憋得慘兮兮的蘇小淮為自己掬了一把辛酸淚。
片刻,裴景誠終是取下了那發飾,他暗暗地松出一口氣。他下意識垂眸一望,只見眼前的女子正揚着臉望他,那雙瑩潤迷蒙的眼眸覆着一層霧氣,玉白的小臉泛着薄薄的紅暈,胭紅的唇瓣微微開啓,甚是惹人。
他握着發飾的手指幾不可見地抽縮了一下。
蘇小淮見他取下了發飾,起身放到了遠處的小臺上。看他走遠了,她終是能喘過氣來,伸手按上了自己的後頸,撚了術法慢慢揉搓。
方才他實是離她太近了,那誘人的靈氣包裹了她全身,縱是她屏住氣未敢呼吸,但還是逃不出他氣息的蠱惑……
蘇小淮偷偷翻了一個白眼。
再這麽下去,她定會忍不住的。要是一個不慎把他給推了,情迷意亂你融我融的,二人相交甚歡,這婚還怎麽離?
啧,太危險了,她還是盡早與他拉開些距離為好。
這般想着,蘇小淮便起身坐去了桌旁,離床榻遠遠的。她擡眸望他,一邊盤算着該如何與他說和離之事,一邊喚他道:“驸馬。”
“殿下。”他應。
蘇小淮笑道:“你且先過來坐下。”
他依言在桌旁坐下。
蘇小淮斟了一杯茶水,推過去道:“你且先喝口茶。”
他似是有些愕然,禮貌地接過了茶盞,擡眸不解地看她。
蘇小淮見他有些緊張,于是嘴角一勾,露出了一個自認為純良無害的微笑。
裴景誠:“……”
他停頓了一下,問道:“不知殿下有何話要與臣說?”
“咳,方才之事,多謝你。”她道,掀了眼皮打量他的表情。
“殿下不必客氣。”他蹙眉,倒像是對這生分的道謝有幾分不豫。
蘇小淮飛速地掠了一遍無數篇腹稿,終是在濃厚靈氣的攻擊下,敲定了最簡單直白的那個。
速戰速決,她要把持不住了!
她清了清嗓子,認真道:“裴驸馬,本宮心知,你無意娶我。”
他聞言突地擡眸望來,薄唇微動,卻到底沒有出聲。
蘇小淮再道:“本宮很清楚,你三元及第,心懷大志,是我大慶國不可多得的人才。卻不想皇兄将你點作本宮的驸馬,遂是斷了你的仕途,想來你定是不甘不願的,本宮說得可對?”
聽罷,裴景誠目光一暗,垂眸沒有答話。
蘇小淮見了,只覺着一定是自己戳中了他心中所想,她一喜,便接着道:“既是如此,那本宮也不好做那擋人鴻途、擋大慶鴻運的缺德事兒——是以,雖說你我二人今日結為夫婦,但你不必費心伺候,本宮亦不會阻你自由。待這長公主大婚的熱頭過去,本宮便去向皇兄求請賜旨和離,再請旨複你于翰林院中的職位,不知驸馬以為如何?”
撂了這話,蘇小淮心想,他定然是樂意至極的,便笑盈盈等着他回話,卻不想這一等,倒是等了好一陣子功夫,只見他神色幾乎未見變化,垂着眼,一言不發。
蘇小淮愣了一下。
他這猶豫……是什麽意思?
這阻撓他仕途的障礙上趕着要離開他,還信誓旦旦地要助他一了為官的心願,如此好事,他還糾結個什麽勁兒?
蘇小淮有點兒摸不清他的想法,遂眨眼喚道:“驸馬?”
他恍若未聞。
“裴景誠?”
他聞言一震,這才看向了她,神情是無法形容的複雜。他眸色深幽,眸底意緒繁冗難辨,嗓音莫名得較先前的更沉、更啞,只聽他道:“殿下,不願嫁臣?”
對,不願嫁,只願采。
嫁了還不能采,這跟在飯館裏給錢了還不上烤雞又有什麽區別?
蘇小淮揚唇笑開,只道:“是,不願嫁。”
這話一出,裴景誠的眸色似是陡然沉入了淵底。
他本就是收斂着眸子,蘇小淮遂看不清他的情緒。只道這不願嫁肯定得有什麽不願嫁的理由,若是她不給他交個底,這裴景誠便不能理解她的“苦衷”,這樣就談不上做買賣了。
她遂嘆了一口氣,故作哀傷道:“實不相瞞,本宮早已有心悅之人,只是那人身份與本宮不宜,此情難得始終。是以,本宮也只能将他暗暗地放在心裏念着罷了……”
她偷偷看了他一眼,見他面上無甚表情,只有那薄唇緊緊地抿着。
蘇小淮挑眉,想來這話效果還不夠,她得再表表深情才是。
她遂一捧心口,颦了眉頭,柔聲道:“驸馬可知?這世間,唯數情愛之事,最不可強求。本宮是深深念着那人的,雖不求與他生同寝、死同穴,但這一顆真心,卻是想兀自保留。還望驸馬能知本宮心意,你我二人相互成全,本宮不阻你仕途,你放本宮去與青燈古佛長伴一生,如此可好?”
本以為他又要思考上片刻才回話,卻不想話一落,他便開了口:“敢問殿下,在聖上賜旨之時,您為何不曾與聖上表露此事?”
蘇小淮回憶了一下,只道原主那軟弱怯懦的性子,聽到旨意後就被吓蒙了,更別說什麽找皇帝理論了。她遂斂眸,作出深情的模樣,搖頭道:“不,本宮不能說。本宮又怎會忍心拖累心愛之人呢?”
裴景誠震了一下,放在膝上的雙手緊攥成拳。
他的聲音更是沙啞,卻莫名有了幾分狠厲,道:“既是如此,不知殿下又是有何把握,能确保向聖上請到和離的旨意?”
蘇小淮一愣,暗道這自然是拿法術搞定那皇帝啊!左右這也不是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兒,天道不會制止她的。
可這話實是沒辦法與裴景誠明說,她只得輕咳一下,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情,淡道:“這就不勞驸馬費心了,本宮自有籌碼。”
得她這般說法,裴景誠便再也沒了別的話。
見他沉默了,蘇小淮只覺有戲,她捉住他的目光,展顏笑道:“如此,本宮所議,不知驸馬以為如何?”
她明亮的眸子如有火炬,其中滿溢的期許之意不言自明,卻是将聽的那一人燒了個全整。
他低啞地問:“殿下,非要與臣和離不可?”
她笑答:“對,本宮與你,非得和離不可。”
裴景誠看着她,眼底的光亮似是湮滅殆盡。
這一刻,他已不知,什麽叫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