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相面
太尉府書房中,柳慕涵将幾幅佛繡平放在書桌上,認真端詳,視線最後落在那副由戚夙容所繡的佛像上。他仍然很難相信這幅佛繡出戚夙容之手,不說她如今不過十六歲,以她平日的品性,也太不可能繡出如此精細的繡品。
那一針一線,均勻細密,毫無瑕疵,更神奇的是繡品背面,竟然又是另一番光景,與正面的色彩鮮明不同,背面用金線和銀線繡成一尊金佛,有如佛光普照。兩面異色分明,天衣無縫。實在令人驚嘆!
之前這幅佛繡定價為九百九十九兩已然不低,如今看來,四千兩也未必不值。
正在這時,柳倩兒走進書房,給柳慕涵端來一杯參茶,見到書桌上的幾幅繡品,笑道:“這是給母親準備的禮物?”
“嗯,你看如何?”柳慕涵喝了一口參茶,讓開一步。
柳倩兒上前端詳,點頭道:“幾幅繡品皆屬上品,但這幅最顯靈氣,高上一籌。”
她指的正是戚夙容的繡品。
“妹妹的眼光果然與為兄一般無二。”柳慕涵贊了一句。
柳倩兒抿嘴一笑:“如此說來,哥哥是打算将這副繡品送給母親了?”
柳慕涵點頭:“正是。”
語氣中卻隐隐透着幾分不舍。
柳倩兒看了他一眼,說道:“哥哥若是舍不得,何不留在家中?待母親回來,照樣可以送。現在送過去,肯定是要留在寺裏的。”
柳慕涵思索片刻,還是搖頭:“算了,還是送過去吧。母親回來若是知道我将更好的佛繡留在家中,恐怕會怪責我待神佛不敬了。”
“嘻嘻。”柳倩兒忍不住發笑,随即問道,“這幅繡品從何購得?”
“雲容秀莊。”
“原來是這家。”她倒是沒有再追問繡娘的名字,只要多問一句,她就會知道戚夙容便是秀莊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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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你覺得戚家小姐為人如何?”柳慕涵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嗯?”柳倩兒奇怪道,“哥哥為何突然問及此人?”
“只是好奇而已。算起來,戚家在京城的資歷比柳家還高上幾分,如今落魄,不免有些唏噓。”
柳倩兒淡漠道:“戚夙容的性情與她父親一般無二,向來眼高于頂,目中無人。有如今的下場,亦是他們咎由自取。”
柳慕涵有些訝異妹妹言辭的刻薄。
柳倩兒似乎也意識到此言不妥,又道:“妹妹只是覺得,他們能保住性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他日若有機會,說不定還能重振家門。夙容曾是我的閨友,縱然有些許不是,我亦不想見她窮困潦倒。哥哥若是有她的任何消息,請務必告之,我也想幫襯一二。”
柳慕涵張了張嘴,終是未将将佛繡之事告訴她,他自己也不是十分确定,待确定之後再說亦不遲。
萬幸他不曾多言,否則無端給戚家招惹了大麻煩,戚夙容勉強算是逃過一劫。
鏡湖亭邊。
戚夙容與張家小姐正坐在涼亭中,品茗下棋。
“上個月真是抱歉了,家中有事,無法應約。”戚夙容歉意道。
“姑娘不必道歉,誰都有不方便的時候,我豈是那種不通情達理之人?”張家小姐神色柔和,并無怒色。
戚夙容笑了笑,便不再多言,專心于棋局。
下了片刻,戚夙容突然問道:“小姐有心事?”
張小姐撚子的動作頓了頓,“何以見得?”
“小姐今日的棋路似有些心不在焉。”
張小姐放下棋子,愁上眉頭。
“小姐有何心事,方便說與我聽嗎?”對于這位溫柔端莊的張小姐,戚夙容還是很有好感的。上一世若非父親無禮在先,也不至于惹惱她。
張小姐猶豫了一會,說道:“家父近日打算給我尋一門親事。”
“這是好事啊。”戚夙容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以小姐的品貌,當可嫁個好人家。”
“我知道,家父向來對我疼愛有加。”張小姐溫和道,“他給了我兩戶人家,讓我自己挑選。”
“哦?哪兩戶?”
“一戶是城南王家王端王二公子,亦是給事中大人王靖之弟,一戶是城西章府四門博士章之淮章大人。”
戚夙容問道:“小姐屬意何人?”
張小姐道:“我家乃是商戶,雖頗有家底,卻并無資格攀附世家。王二公子亦是商人,倒是與我家門當戶對,而且他還有一位從五品的兄長。而那位章大人,年屆三十,為官五年,現今仍是一位七品小官。父親覺得他或許老實本份,卻無加官進爵之望,兼之至今未娶,恐有暗疾。”
“也即是說,小姐更屬意王二公子?”
張小姐沒有應聲,望着棋盤出神。
章之淮,王端……戚夙容覺得似有印象,努力回憶,終于想起來了!上一世,因為父親與張家打過一場官司,所以她有段時間頗為留意張家的動向。張小姐出嫁時,曾轟動一時,因為愛女心切的張父為女兒準備的嫁妝極其豐厚,迎親的隊伍幾乎從城南排到了城北,羨煞了無數待字閨中的少女。
但不過半年,張小姐的婚姻便成了一場悲劇,她選的那位王二公子,好色成性,婚後仍流連花叢,最終猝死在一名妓子床上。
之後戚夙容便沒有再關注她的消息,只知道張二公子的娘親愛子如命又頗為迷信,想必張小姐後半生的日子并不好過。
反觀章之淮,則是典型的大器晚成,他成婚晚,升官慢,但腳踏實地,為人低調,一生順遂。在戚夙容死前,他似乎坐到了中書侍郎的位置。
戚夙容猶豫了一會,說道:“小姐,我聽說那位王二公子經常出入風月場所……”
“這個我也知道。”張小姐輕聲道,“家父說,男子在外行事,難免需要應酬,不能以此判定他的人品。”
戚夙容忍了忍,終是不願見張小姐落入火坑,又道:“這位王二公子,我曾見過幾面。”
“哦?”張小姐眼睛微亮,忙問,“如何?”
戚夙容正了正表情,慎重道:“接下來的話,小姐可以當我胡言亂語,但我還是想說與你聽。若有得罪,還請小姐莫怪。”
“姑娘但說無妨。”張小姐見她如此神色,亦不免緊張起來。
“不瞞小姐,我其實頗通相面之術。”戚夙容一本正經道,“那位王二公子,看似眉清目秀,但印堂發黑,隐隐透着早夭之象。眼睛最是通人心,此人雙目渾濁,精神萎靡,血氣不足,平日行為恐怕頗為不檢,并非佳婿之選。”
張小姐臉色微變,仔細打量了戚夙容幾眼,見她目光清澄,毫不作僞,心中不免信了幾分。
“小姐,此事關乎你的終生幸福,即便不信我之言,亦可親自派人去查證。”戚夙容誠心勸說道。
“我明白了。”張小姐點點頭,“今日棋局便到此為止吧,我輸了。”
“棋局輸贏不足挂齒,然婚姻大事卻輸不起。小姐,慎之。”
張小姐帶着仆人離開後,戚夙容獨自一人坐在涼亭中,欣賞風景。
她能看到別人的未來,卻無法看到自己的未來。縱有先覺的優勢,亦不得不謹慎萬分。
她,也輸不起。
回到家中,聽到後院傳來呼喝之聲,戚父正在訓練他的幾名弟子。
戚夙容笑了笑,進廚房煮了一鍋涼茶,置冷後,讓人送去給父親和他的弟子,解解暑。
随後,她将平兒叫過來一起做飯。如今家裏人手不足,母親、奶娘和丫鬟都忙着秀莊的事,戚夙容得空便會親自動手做飯。她曾過了數年艱辛的獨居生活,一切事務皆是親力親為,早已褪去了原本的清傲和稚氣。
記得她第一次下廚時,還把戚母吓了一大跳,無法相信從來雙手不沾陽春水的女兒竟然會做飯?雖然只是家些常小菜,卻也足以讓人驚愕了。
直到月餘之後,戚母才終于适應戚夙容的變化。與從前的養尊處優不同,如今的她不怕髒不怕累,少了幾分大家閨秀的高雅,卻多幾分青松般的蒼勁與堅立。
天地本無心,萬物貴其真。
直幹壯山岳。秀色無等倫。
飽歷與冰霜,千年方未已。
擁護天闕高且直,迥于春風碧雲裏。(《蒼松怪石圖題詩》)
一個月後,戚夙容聽說張小姐退了王家,而選擇了章之淮,臉上不覺露出了微笑。
張小姐的婚事定在兩個月後,嫁過去之初,她心中還頗有幾分悔意,因為章之淮相貌平平,兩袖清風,性格亦無出彩之處,唯一值得稱道的是寫得一手好字,棋藝也不錯。
但不過半年,王二公子猝死于妓院的消息便傳得沸沸揚揚。張小姐這才慶幸,對戚夙容感激萬分,從此推心置腹,視作摯友,并對其相面之術佩服不已,引為奇人……